当我还是个少年时,
我就懂得一个道理,
有些人根本没有选择,
他唯一能选择的,
就是扛下来,
好好活。
——题记
1.
夜已经很深了。
喧嚣闹腾的康复医院,迎来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我给邓凯又翻了一次身后,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手机:
12点刚过一刻。
我到茶水间的储藏柜里,拿出折叠床,回到病房里,铺在邓凯身边,想着明天邓凯的康复,转身就昏昏睡去。
我又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我还是吃力地走在那条山路上,翻过一道山岗,又翻过一道山岗,始终就是到不了山顶,也下不到山下。
我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喊“救命”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喊“老……婆……老……婆……”
我放眼望去,四处寻找,除了满山灰蒙蒙的树,和没有尽头的路,一个人也没有。
我害怕极了,拼命往前跑,结果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
从疼痛的梦中醒来,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断断续续地喊着“老……婆……”
2.
我一下子从折叠床上坐起来,由于用力过猛险些把床掀翻。借着厕所的灯光循着声望去,我发现喊“老婆”的不是别人,恰是我的植物人丈夫邓凯。
“邓凯,邓凯,你在喊我吗?”我急切地问。
像个婴儿般躺在病床上的邓凯,依旧在无意识地喊着“老婆,老婆”。
我激动地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同病房里的其他病人,也惊动了夜班护士。多天后,他们都开玩笑地说,当晚披头散发又哭又笑的我,像极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唯一能确认的,是风风雨雨陪我走了19年的那个男人,在昏迷了300多天后,那晚醒来了。
但我们的故事,要从30多年前,我的求学谈起。
3.
我叫红茶,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
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出生时,恰逢国家狠抓计划生育,所以父母只好掐灭了生儿子的念头。
愚昧也善良的父母,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姐妹三人身上,期待我们能像儿子那样,让他们脸上有光。
只是,贫困和意外,不仅一次次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还有我们所有的选择。
我的两个姐姐,初中时就辍学了。大姐和入赘到我们家的姐夫结婚,二姐去了工厂做事,很早也为人妇。
我不想步姐姐们的后尘,我想脱离贫困的农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一路努力考上了县城的高中。
父亲东拼西凑,给我借来了500元的报名费。我拿着这笔钱,到学校报到时,高一已经开学两个星期了。
老师念我中考成绩好,网开一面,把我留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在羞耻中,感到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4.
那时,我的同桌,是个来自县城的女孩,非常乐观善良。我们经常一起跑到操场上,唱那时的流行歌曲——《相约九八》。
“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现在,每每听到这首老歌儿,我的记忆仍会穿过时光的缝隙,回到那仓促的青春时光。
受同桌的感染,自卑的我,也开始做缤纷的青春梦。我想和她一起考大学,到大城市扎根,挣钱给自己买高跟鞋和花裙子。
一想到这些梦,只要好好学习,就统统能实现,我更加刻苦,成绩也非常优秀。
就在我以为,这个梦触手可及时,又一场灾祸,悄然降临。
5.
我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种地时,不小心掉到沟里,腰部和腿部都摔断了。被送到市里的医院,借了好多钱,在医院躺了两个月,他才渐渐站起来,能走路。
那时,恰逢我高一暑假。为我700多块钱补课费,母亲正到处借钱。听到父亲出事的消息后,没有经过事儿的母亲,晕了过去。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大学梦,破灭了。
我、姐姐和母亲,把父亲送到医院。从家到医院,50公里的路,我流完了这一生的所有眼泪。
多年后,鸡汤文盛行,有句话说“你没有穷过,你不懂”。
我穷过,我很早就懂那种因为无钱而长夜痛哭的撕裂,也懂那种不忍为了自己的梦不要父母命的愧疚。
6.
“红茶,要不,你……你不要念书了吧。”
高一开学前的那个早上,母亲嗫嚅着在我床边说出这句话时,我蒙着被子,假装没听见。
开学后,老师和同学陆续来找我,说我成绩好,肯定能考上大学,让我回去读书,我都躲在卧室里,没有应声。
我爱父亲,我必须牺牲自己的前途去救他。我又怨恨贫穷,为什么如此残酷地对我们这个家。
16岁的我,在同学们陆续开学后,渐渐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关上读书这扇门后,我再也不能拥有轻松的人生。
我的前半生经历的种种,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7.
17岁那年,我开始出去打工。
那时候,没有电话,需要寄信回家。我出门两个多月后,陆续给家里写了几封信,由于邮递员没有按时送到,父母以为我失踪了。
后悔因自己出事,没能让我读成书的父亲,以为这是他自己的罪,在寻找思念我中,郁结内伤,一夜白头。
后来,终于收到我的信,父亲让我速速回家:村小学缺代课老师,父亲托人让我去教书。
父亲一直觉得有愧于我,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让我重返校园,内心好过。
就这样,我认识了我的爱人邓凯。
多年后,我成了一个皱纹爬上眉梢的妇人,邓凯一夜间被宣判为植物人,我也问过自己:
如果当初一直在外打工,没有回来,不认识他,会怎样?
人生没有如果。
有的是,你只能接受上苍随机派发给你的那份礼物。
8.
回村代课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一段青春时光。
和孩子在一起,让我感到被需要。
我享受和书本为伴的日子,喜欢看那些组合在一起,能念出不同意味的方块字。
我教学极其认真,孩子们也喜欢我。
邓凯是邻乡人,也是高中没有读完,就辍了学。他在我去教书的路上碰见我,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托我们村的媒人,介绍我们认识。
他为人实在,踏实能干,心底善良。
相似的出身和经历,让我们从相识相恋,到后来结婚生子,一直惺惺相惜。
20岁那年,我和邓凯结了婚。第二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两年后,儿子出生。
我辞掉了代课老师的工作,回到家当起妻子和妈妈。
9.
底层的已婚青年,基本上都是生完孩子后,把孩子交给父母,然后夫妻双双去打工。
为了生计,我也曾把刚出生的两个孩子,留在家里让老人照顾,和邓凯到南方干活。
但几乎每一晚,我都会梦见我的孩子们,梦见他们哭着喊妈妈,然后我恐惧自责地从梦中醒来。
恰在这时,我们老家的一所小学迁走了,留下一处空院子。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说我可以回去办个幼儿园。
我一听,觉得这是个机会,就离开打工地,拿着那几年我俩攒的那点钱,回到老家和孩子们身边,和邓凯过起了两地分居的日子。
我至今记得,回老家那天,邓凯到车站送我。一米八高的汉子,看着我上车,突然哭得稀里哗啦。他舍不得我走,但不会说煽情的话,就一个劲儿流泪。
也就是那一刻,我确定,他很爱很爱我,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我都要对他好。
10.
回到老家后,我一边照顾两个孩子,一边跑上跑下,找人求情,费尽口舌,终于弄好了办学许可证,买好校车,招好教师,做好招生培训。
所有一切都需要亲力亲为,累得坚持不下去时,我就给邓凯打电话。
他老实木讷,不会说宽慰人的话,只会重复“实在不行,我回去”。
我想让他回来帮我,但我知道,幼儿园盈利需要个过程,家里开销那么大,邓凯要先挣钱养家。
幼儿园如期开张了,我挨家挨户去宣传,从一开始的几个学生,后来发展到三四百学生。
我没有读成书,但我知道,孩子不是赚钱机器,而是一个个生命,要保障他们的安全,更要教他们知识。
我们幼儿园伙食好,教学方法也好,全镇的家长都把孩子往我这里送,追在问我身后,一口一个“园长”。
自卑了20多年的我,第一次感到了尊重和自信。
11.
我知道,想把幼儿园办好,我必须提升自己。
我加班加点地看书学习,自学了大专文凭,考取了幼师资格证,自学了儿童心理学,重新装修了校舍,从自身做起,把那些留守在家的孩子们,当自己的孩子看。
办幼儿园10多年,园内没有发生一起安全事故和虐待孩子的事件。对此,我很欣慰。
我们幼儿园,成了远近闻名的明星幼儿园,我也迷迷糊糊中,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县致富能手。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
但,对于辗转底层的人来说,所有人前辉煌,也抵不过人后凄凉。
12.
开始办幼儿园后的五六年内,我相继失去了三位亲人。
2009年,父亲查出肝癌晚期,去上海最好的肝病医院做了手术,但最终还是没挺过来。
父亲最懂我当年辍学时的不甘。这些年,他始终在他熟悉的乡村王国里,为我寻找出路,让我回到校园。
哪怕,以老师的身份。
父亲走后,我感到自己的精神支柱塌了。邓凯怕我出事,辞了工回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处理生活和幼儿园的种种事务。
我负责教学,他接管了父亲在世时,帮我做的那些琐事。看着他熟悉而沉默的背影,我感到心安。
他算不上一个优秀的男人,但他是一个负责的丈夫。
生活未曾厚待我们,但我们极少抱怨。
13.
父亲去世后,公公婆婆也相继辞世。
公公是因为肺癌,婆婆是因为脑溢血。
那几年,邓凯带着父亲母亲辗转住院,又在他们撒手人寰后,将他们安葬。
我看着他日益衰老,只能握紧他的手,告诉他:“我们一起,不怕。”
后来,国家开始重视幼教,乡村小学都配置了幼儿园,有条件的孩子被父母接到城里读书,私立幼儿园越来越难办。
2017年,两个孩子都上了高中。我权衡利弊,关掉幼儿园,专心陪孩子们考大学。
大学,是孩子们的梦,是我的梦,也是父亲的梦。
尽管,这是不同的梦,但仍是穷人孩子最好的梦。
14.
我到县城陪读孩子们后,邓凯再次外出打工,给孩子们挣生活费和学费。
他舍不得花钱,把每一分钱都攒下来,寄给我,让我给孩子们买辅导书和营养品。
2019年,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方一所重点大学。听到这个消息时,邓凯高兴得在电话里笑出了声。
自从他父母去世,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在网上订了3张高铁票,说女儿去大学报到时,我们俩一起去送孩子。
“这辈子,咱俩都没有上过大学,一定要托孩子的福,去看看大学长什么样。”他说。
谁知道,就在女儿开学前夕,准备辞工回来的邓凯,突然连续高烧,直至昏迷不醒。
我连夜坐车赶到他的打工地,把他转到当地最权威的医院。专家会诊后,诊断为重型乙脑。
他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20多天,仍处于昏迷状态,没有一丝一毫清醒的迹象。
我感到绝望崩溃,一次次跌落深渊,甚至怀疑自己患上了抑郁症。但在两个孩子面前,我不得不假装坚强。
回首我的前半生,日子总是在要好起来的时候,突然变糟糕。
这一次的糟糕,如此致命,以至于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扛过去。
15.
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好心的医生劝我出院,说在医院耗着,也是花钱,就是醒过来,也是植物人。
我不想认命,我不相信陪了我19年的丈夫,就这样成了植物人。
但,在重症监护室的日子里,邓凯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我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把他拉回家。
我每天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他,给他按摩,陪他说话,不厌其烦地一点点通过鼻伺管喂他吃饭。
我怕他就这样睡过去,就给他不断重复我们的过去:
回忆第一眼看见他时的羞涩,第一次牵起他手时的忐忑,第一次和他睡到一个被窝时的紧张,还有两地分居的日子里,我对他的不满和思念。
“邓凯,你一定要醒过来,你说过,会让我过上好日子。你欠我的,你不能赖账。”
洗脸时,擦身时,按摩时,带他去医院理疗时,我都自问自答地和他说话。
我确信他能听到。
因为有一天,我发现他眼角湿湿的,好像在流泪。
但我又不确信,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16.
邓凯出事后,我身边的人,有的看笑话,有的说风凉话,有的落井下石。
但更多的人——我母亲、我的姐姐们、很多亲戚——都向我们伸出援手。
我教过的学生的家长们,包括一些我不认识的人,都到医院和家里来探望,送来礼物和救命钱。
在此,请允许我谢谢他们。
我高中时最好的那个女同桌,知道我的遭遇后,先后几次给我转钱——我们没能相约九八,但我们相守了1998年之后的余生。
尽管如此,仍需要坦白的是:
我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在夜深人静的很多时候,站在医院的高楼上,我都想过纵身一跳。
就连邓凯醒来喊我“老婆”的那天深夜,这个消极的念头,也未曾消失。
每每这个念头冒出时,我都问自己:
我要是走了,邓凯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我年迈的母亲怎么办?
我不能走。我必须给自己打气:
“扛下去,活下去。”
昏迷了一年的邓凯,在深夜零点醒来的那晚,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
谢天谢地!他的身体在慢慢复苏!
尽管,他大脑受到了严重损伤,无法储存太多记忆,但是,他正努力挣扎着,从一株植物,变成一个人。
17.
邓凯一天天苏醒了。
他醒来后,第一个认出的人,就是我。
他说的第一句连贯的话,竟然是“你……老……了。”
他忘记了过去的很多事儿,但记得他醒来后我们这个家的点点滴滴。
他醒来后,也有过一段悲观消极一心求死的时光。
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把手伸向我,再次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我不死了,我死了,就更对不起你了。”
我把头埋到他怀里,号啕大哭。
就仿佛,确认自己再也无缘大学的那个夏天,哭得那般伤心。
就仿佛,把这一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把前30多年积攒的所有疼痛,把这一辈子不被善待的不公,全部哭完,扔掉。
18.
如今的邓凯,在我和孩子们的搀扶下,能慢慢走路了。
针灸,推拿,热疗,肢体和言语训练,都帮他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疫情期间,两个孩子们也成了我的左膀右臂,上完网课就围着邓凯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邓凯为此开朗了许多,甚至说出等好了要怎样怎样的雄心壮志。
考上大学的女儿,学习非常努力。即将迎接高考的儿子,也在历经磨难后,变得更懂事。
我在照顾邓凯,帮他做康复训练的同时,也准备找一份居家的工作。
我们都要走在努力的路上,这个家才能在劫后余生中,慢慢好起来。
19.
今天,我讲出我和邓凯的故事,不是为了诉说自己的不易。
我不觉得,一个妻子这样对她深爱的丈夫,值得大肆宣扬。我想,如果病的那个人是我,邓凯一定要会像我对他那样,对我。
但我讲出来,是想让更多同病相怜的人,走投无路的人,艰难谋生的人,看见奇迹,选择去爱。
我和邓凯,都来自中国的最底层,都早早辍学,辗转谋生,从未大富大贵。
我们结婚19年,努力大半生,也没有成为人中龙凤,过上梦想的那种人生。
生活一次次给我们布置难题,一回回夺走我们最爱的人,但我们,从未放弃对生的渴求,对爱的向往,对家的责任。
我们是最平凡的夫妻,也有着过命的交情。
我们触摸过彼此的疼痛,也成为了彼此的软肋。
我们错过了自己的大学梦,但这梦终究在孩子们身上实现。
我们从来没有太多选择,但我们最后的选择仍是:
相信未来,热爱生活。
我是红茶,这是我真实而珍贵的故事,谢谢你们听到最后。
PS:
我是娜姐。
今天的故事,来自读者红茶的倾诉,故采用第一人称。
这个写了6000字的故事,除了红茶审阅时因不想伤害无辜,提出的一些修改细节,其他全部都是真实人生。
我本来想在文中,放他们一家人的照片,但红茶说,有人看到故事就好了,至于这故事的主人公到底长什么样,不是那么重要。
感恩遇见红茶这样的读者。
感谢一直阅读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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