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聊的是一首存疑的名作，是卓文君的那首著名的《白头吟》。之所以说存疑，是因为学术界到现在也没有确定，这首诗的作者是不是就是卓文君啊。就我个人而言，从情感上，我愿意相信它就是卓文君所作。事实上，我们上一回讲了《上邪》，讲了汉乐府中那为爱情痴狂而决绝的女子，但我觉得所有的爱情中的视野，从汉乐府中的《上邪》，到敦煌曲子词中的《菩萨蛮》，从“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到“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都不如《白头吟》中的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们还是赶快来听一下这首美丽的《白头吟》。诗云：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首诗最早见载于《玉台新咏》，另外《宋书·乐志》在近乐所作歌词也有一篇《白头吟》，但是内容有稍微有些区别。后来乐府诗集把它载入《相和歌·楚调曲》。但是最早的《玉台新咏》虽然记载了这首诗，但根本没有标明作者是卓文君，甚至连题目也不叫《白头吟》，而叫《皑如山上雪》。最早说诗属于卓文君的是《西京杂记》，而《西京杂记》又有小说的性质，并非可信的一手史料。而很多专家也认为，在司马相如卓文君的时代，不可能有这么成熟的五言诗，所以学术界并没有定论。它的作者，暂时我们说是卓文君，但是从学术的角度上来讲，确实应该存疑。
但从我个人的角度上来讲，我觉得这首诗特别和卓文君的气质、性格，以及她的人生历程相吻合，说不定是有后来特别喜欢她的人，以她为人物原型为她创作了这首诗。所以不论这首诗的作者是不是或到底就是卓文君，但是这首诗所写的内容、所表达的情感，和卓文君的人生，和她的气质、她的性格简直就是完美的绝配。我们知道，其实不仅是这首诗，就是连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爱情，也是后人屡屡争议的关注的焦点之一。与我亦师亦友的王利群老师，大家知道，他在“司马相如琴挑文君”这件事上就一贯主张，传统的窃财窃色说。我爱吾师，但我更爱真理，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上，我的观点和王老师并不一样。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之间到底是阴谋还是爱情？其实从“琴挑文君”的过程，以及这首《白头吟》，甚至这首《白头吟》带来的后果，我们都可以从人性的角度去反推，去揣摩他们的心灵和心路历程。根据司马迁《史记》的一手文本，我们可以知道，虽然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过程是用了一些小技巧小手段。比如说他和临邛县令王吉是好朋友，大概王吉是曾经睡在他上铺的兄弟，知道司马相如要追求卓文君，而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是当时全国首富。据考卓王孙最早在四川临邛开铁矿，是矿业之父啊，当时的铁矿大王。作为铁矿大王，全国首富的女儿，卓文君是标准的白富美，但是她十七岁出嫁之后，不到一年，她的丈夫就去世了。所以这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白富美，在命运面前突然变成了一个弃儿。

这时候，命运又把一簇叫做司马相如的小火苗送到了她的面前。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司马相如和王吉设计了一个双簧。司马相如很高调地来到了临邛，王吉作为当地行政首长很高调地接待，以至于引起卓王孙的注意。卓王孙这个临邛相当于商会会长的领军人物，为了拍领导的马屁，在家中举办大型的宴会，邀请这位盛名一时的司马相如到家中赴宴。在宴会上，王吉又做足了派头，对司马相如尊崇之至。司马相如不仅姗姗来迟，而且在席间，弹琴一曲，所谓著名的《凤求凰》，也见于《玉台新咏》。名为为众人演奏，以琴心挑文君。请注意这个细节，这里体现出司马相如琴艺的高超。请注意他的琴，他的音乐有两层内涵。第一层为宾客演奏，但是在这场表面的内涵之下，还有一层深刻的内涵，或者说潜藏在底层的内涵，就是他的琴心是专门弹给闺房里的卓文君听的。这叫以“琴心挑之”。能达到这种境界，一首曲子暗含两重内涵，那一定是音乐界的高手。事实上，我们知道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一是齐桓公的「号钟」、二是楚庄王的「绕梁」，排史上第三名琴呢，就是司马相如的「绿绮」，第四位的就是蔡邕的「焦尾」，「焦尾」琴那么有名，只在史上排第四位。所以司马相如的琴艺水平是非常高的。大家只知道他的汉赋水平高，其实他的音乐水平比他的文章写得还要好。
而卓文君恰好是他的知音。满堂宾客没有人能听出琴音背后的深意，唯独卓文君能听得出来，这就是知音。所以当夜，卓文君夜奔相如，也就是两个人私奔了。当然回到司马相如的成都老家，卓文君才发现有一种贫穷叫家徒四壁。说司马相如其实非常穷，家里除了四面墙，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作为全国首富的女儿，我想，卓文君大概不会因此而伤悲，不会因此而觉得上当受骗。她的情郎如果在经济上需要她，那更能突出她的作用和价值。
于是她和司马相如商量，从成都后来又回到临邛，倒逼她的老爹卓王孙。卓王孙因为女儿跟司马相如私奔，觉得非常丢脸，与卓文君断绝父女关系。但是卓文君就在她爹家门口的对面开了个小酒店。堂堂的天下第一才子司马相如，着犊鼻裈就是大裤衩当店小二，而名动一时的白富美，卓文君“文君当垆”。后来在朋友的劝解下，卓王孙终于回心转意，给了司马相如卓文君一大笔财富，从此相如和文君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好了，故事如果只是这样，我们还有理由揣测，卓文君实在是因为木已成舟，情非得已，已经和司马相如是一条船上的了，所以帮着他去讹老爹。这背后到底有没有爱情，我们也很难下一个定论。但是，接下来，接下来就该《白头吟》登场了。它却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据。
司马相如在娶文君之后，得到卓家财力上大力资助，他的天才得以充分的发挥，为汉武帝所赏识，后来委以重任，甚至出使巴蜀，为大汉王朝在西南扩张做下了巨大的贡献。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司马相如的功劳，所以朝廷让他在茂陵休养。那么司马相如在茂陵的期间，就发生了一件感情危机。据说司马相如在茂陵看中了一个女子，便想纳她为妾，于是就给卓文君写了一封家书。卓文君打开家书一看，上面只有一堆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换了别人看不懂，只有聪慧如文君，一眼即明啊。因为这一堆数字包括数字单位里头，失去了一个什么，“亿”，百千万亿，失亿，失意，谐音，古人特别喜欢用谐音，那我就是不想你了，我有别的人了。司马相如那个曾经以文君为知音，用尽了手段去追求卓文君的男人，也和天下很多男人一样，开始喜新厌旧，另有新欢。

面对突如其来的婚变，聪慧如卓文君，该怎么办呢？据说卓文君冷静地回了一封家书。而这封家书的内容有两种版本，说她写了两首诗。有一种版本说她写了一首《怨郎诗》。司马相如不是写了一堆数字吗？她就写了一堆数字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愈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这是一到万，又有万到一的数字回环诗。我们有理由相信，这肯定不是卓文君写的。这种纯粹的文字游戏一定是好事者为之，因为它既不符合卓文君的性格特色，也不符合那个时代的表述习惯。而另一种较为可信的版本就是说，卓文君所回复的那封家书就是这首《白头吟》。
你看，“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我们的爱情，曾经纯洁皎洁如云中的月和山顶的雪一般，可是，谁能想到“闻君有两意”，你却背负了爱情的是誓言，喜新厌旧，另有新欢。换做一般的女子，面对男人的背叛，或者哭泣垂泪，至少悲痛伤感，就像《有所思》里的那位乐府中的女子一样。但是卓文君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好吧，既然如此，我们来坦坦荡荡的分手吧，不是你要抛弃我，是我要骄傲地离开你。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我真的太佩服文君的镇定和自信，她居然带了酒来，做好菜和丈夫和这个背弃他的男人做最后的晚餐。今天晚上我们平平静静的吃一顿分手饭，明天就像沟头的流水一样，我们各自走向人生的方向，就像沟水各自向东向西流去。人生不过就是向左走向右走，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前面的八句是写文君所面临的婚变，以及她此时的态度。是的，即使人生要面临磨难，也要有自己的态度。后面八句是文君态度的延伸，也是她情感的升华，是分别对天下的女子和天下男子的一种情感的表露。
她说，“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对天下的女孩子说的。说你们出嫁的时候哭哭啼啼，何必如此呢？事实上，古代的婚姻礼仪里头女孩子出嫁的时候，要用哭泣来表达对家人对父母养育之恩的不舍。但是文君跳出传统的窠臼，站在更久远的人生角度上来讲，说女孩子何必在那时候要哭哭啼啼呢？如果能嫁得一个可以白头不分离，终生相伴的人，这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和那个爱你的人陪伴着慢慢变老啊！这是对天下的女子说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我不能够，这是我的遗憾。
接下来的四句又对天下的男子说，“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古人经常用钓鱼的鱼竿和鱼饵的状态，来比喻男女之间的缱绻之情。文君是说，爱情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事情，男子汉们，你们应该“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真正的好男人，应该是情深意长的，应该是温情款款的，应该给他爱的女人一生的呵护与依赖。那些靠权力、金钱、名利、地位而获得的爱情，都不是最美的爱情。
这是两千年前的女子，其见识、其观点多么让人赞叹，多么让人钦佩啊！据说，文采斐然的司马相如、大汉帝国的第一才子司马相如，读到这封家书，读到这首《白头吟》之后，也羞愧难当，终于回心转意。后人所集的司马文元集，也就是司马相如的文集里头就有一封《报卓文君书》。司马相如在回信中终于袒露心扉，回忆与文君的相爱历程，并自愧地说，“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一首《白头吟》，挽回一个男人的心。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奇迹，因为再深情的呼唤，也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司马相如最终的悬崖勒马回心转移，既已证明了文君的智慧与无穷的魅力，不也同时证明他们可以挽回的爱情，是真挚而真实的么。
据《史记》和一些史料记载，回心转意的司马相如终于回到卓文君的身边，并和卓文君一起白头到老。最后，司马相如病逝离开人间的时候，正是他人生唯一的知音，他的妻子卓文君“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爱情不止有美好的期盼，坚贞的誓言，还应该有智慧、从容与包容。想念两千前这个聪慧女子的风采，真是最好莫如卓文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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