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局
incense & life
︱张南揽︱
时值二月初十，雨晴月出，源氏太政大臣与萤兵部卿亲王把盏对酌，共话往事。此时云月朦胧，柔丽可爱，微雨初晴，凉风习习。梅花的香气与熏香相交混，合成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充满于殿宇各处，令人心情异常幽雅。殿上的人正在准备明日的管弦合奏，演习吹笛，音节甚美。
这是《源氏物语》第三十二帖“梅枝”中的场景，这个记述日本平安王朝（794-1185）的故事，以光源氏皇子为主线，涉及了三个朝代70多年，400多位人物。此时的日本，嗜尚大唐文化成为皇族、贵族、上流社会的必修课。梅枝这个章节中记述了当时宫中人嗜好的两件雅事，制香与书法。如今的日本香道，无论哪个流派，大抵也包括这两项，先闻香，后书写记录。一是香，二是书法。
香道具 香雪美术馆 藏
平安时代，除了与宗教的连接之外，香文化得以在贵族的生活形态中得到了发展。奈良时代传入的炼香到了平安时代发展为薰合物，风靡于平安贵族之间。贵族们秘密地拥有自己的香方，调合香原料制作自己独有的薰香。完成的薰物或成为居室的空薰，或成为衣物、信签、信物的染香，独一无二的香气让人只要闻到就能知道来者何人。
于是薰物调合法，不仅仅是一种技能，同时也是贵族身份地位的象征和社交教养之一。端午节赠送「药玉」（放置在球状物中悬挂的香包）、使用「诃梨勒」（丝织品的香囊）来驱秽辟邪等各式室内香袋的原型都出现于这个时期。此时薰物的使用进入了全盛时期。
伏笼香具 香雪美术馆 藏
源氏物语梅枝帖就是描述薰物比评的段落。这精致华美的贵族宫廷中一刻不可或缺的熏香可谓浓丽纤巧，高贵的人出现，必先有雅致的香气传来。
故事的背景是源氏曾流放到偏僻的「须磨」，与那里的明石入道的女儿之间生有一女。然而源氏很快得到赦免，被召回京都，恢复了从前那种良宵花解语、静日玉生香的生活。虽然念及旧情源氏也召唤母女二人到了京城，并在嵯峨野住下。
但想到这是源氏唯一的女儿，也是未来可能与皇太子结婚的人，明石夫人的身份未免太卑微。于是源氏让自己最爱的紫上夫人来抚养这个孩子，无论身份、教养还是才情，紫上夫人都是最好的人选。紫上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把明石姬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养育。然而，于明石夫人而言，从此既见不到孩子，也不能在人前声称自己是孩子的母亲。这种隐隐作痛的日子一晃十年，终于迎来了明石姬十岁的着裳仪式。
「须磨」 17世纪 堺市博物馆 藏
时为太政大臣的源氏趁正月里公私均甚闲暇，全心准备女儿明石姬的着裳仪式，各色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周到得非寻常可比。皇太子亦将于同年二月举行冠礼。意味着冠礼完成之后，明石姬就将入主东宫。
源氏下命打开二条院中的仓库取出上等的前朝香料，并吩咐六条院里春夏秋冬四殿中的夫人们配制自己最拿手的熏香。
这四殿的主人分别是源氏的正夫人即明石姬的养母「紫上」、源氏的表妹前斋院「槿姬」、处处谦让别人却十分依赖源氏的「花散里」夫人、还有忍辱负重的明石姬的生母「明石」夫人。各殿领命之后便拿出看家的香方，捣制香料，一时间六条院内铁臼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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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也独自闭居在离开正屋的一间别室中，悉心调制仁明天皇承和年间秘传下来的两种香方“黑方”与“侍从”。这两种香的制法，向来只传女不传男，不知他由何处得知。紫上夫人则在别室深处设一座位，在那里依照八条式部卿亲王的秘方调制香方。大家非常秘密，互相竞争。
源氏说：“我们当以香气的优劣来判定胜负。”他们像孩子一般赌赛，而不像是做父母的人。为了保守秘密，侍女也不许多人入内。各种器物，无不尽善尽美。香壶箱子的模样、香壶的形式、香炉的设计，无不新颖入时，别出心裁，为从来所未见。
香具 唐代 正仓院 藏
薰球 唐代 正仓院 藏
小说中把制香所需的流程与日期都算的特别精准。寻找香方翻阅资料，配齐各种香料大约两日，第三天开始捣制。
先把香材捣成细微的粉末，调以蜂蜜、梅肉、甘葛等练成香丸。制好的香丸放入密封罐中存放熟成，或埋于地下或放在流水溪边约七日。源氏在一月底开始张罗明石姬的着裳仪式，到二月初十，才有了文章一开头描写的试香场景，所以时间上也刚好吻合。
二月初十日，天降微雨，庭前红梅盛开，色香美妙无比。明石姬的着裳仪式在即，此时萤兵部卿亲王特地前来探望问候。这位亲王与源氏自昔情同手足，二人肝胆相照，无所不谈。正在共赏红梅，前斋院槿姬派人送信来了，信系在一枝半已零落的梅花枝上。
「梅枝」 17世纪 堺市博物馆 藏
随函送来的是一只沉香木箱子，内装两个琉璃缽，一个藏青色，一个白色，里面都盛着大粒的香丸。藏青琉璃缽盖上的装饰是五叶松枝，白琉璃缽盖上的装饰是白梅花枝。系在两缽上的带子也非常优美。萤兵部卿亲王不禁赞叹道：美得无与伦比！仔细观赏，但见里面附有小诗一首：
“残枝花落尽，香气已成空；移上佳人袖，芬芳忽又浓。”
槿姬不愧是众人中最博学多才的一位，笔致淡雅，着墨不多。源氏的复信也用红梅色染成的上深下渐淡的信纸，在庭中折取红梅一枝，将信系在枝上。并写上“喜见花枝忆故人。”
源氏想乘萤兵部卿亲王在的时候把各位夫人所调制的香剂收集起来，便派使者去各殿说：“今晚天雨，空气滋润，宜于试香。”于是夫人们马上差人把制好的香都送来了。
源氏邀请萤兵部卿亲王一同试香“除却使君外，何人能赏心？”，便命取香炉来闻香。亲王虽然谦逊的说自己不是知音，但并不推辞，他乐得透过这些香物，细细测度那些垂帘内的美丽女性，猜测兄长的妻妾容貌如何，品性如何。
各种美不可言的香品一一尝试，指出所含香料过多或不足，些微缺点亦必挑剔，严格品定其优劣之差别。后来轮到源氏自己所制的两种香。在承和时代香埋在宫中右近卫府旁御水边。源氏仿此古法，将自己所制两种香剂埋在西边走廊下的小溪附近。此时也送来了，让亲王为难不敢妄加评论。
「明石」 17世纪 堺市博物馆 藏
同一种香方的调制法，因人人趣味不同，配合分量略异，因而香气浓淡各别。此种细微的鉴别饶有趣味。萤兵部卿亲王觉得各种香互有短长，难于断然评定。前斋院槿姬送来的“黑方”，毕竟幽雅沉静，与众不同。至于“侍从”，则确定源氏所制的最为优良，香气文雅可爱。
紫上夫人尊贵无比，她制的熏香品种最多，有“梅花”、“黑方”、“侍从”三种。萤兵部卿亲王最推崇紫上夫人的“梅花”，这是适合春季的熏香，自然受到居住在春殿的紫上夫人的钟爱。
她所制的“梅花”的气味爽朗而新鲜，配方分量稍强，故有一种珍奇的香气。萤兵部卿亲王又忍不住赞叹道：“在这梅花盛开的季节，就算风里飘来的香气，恐怕也不能胜过紫上夫人的熏香吧。”
「花散里」 17世纪 堺市博物馆 藏
住在夏殿里的花散里，闻知各位夫人大家制香，互相竞赛，觉得自己何必挤在里头，与人争长。可见她在制香等事情上也是谦虚退让的。因此她所制的只有一种夏季用的「荷叶」，香气特别幽静，异常芬芳可爱。
而住在冬殿里的明石夫人虽为明石姬的生母，但出身低微，却也心性高傲，本想调制一种冬季用的熏物“落叶”，怕与众夫人同列相形见绌，自讨没趣，因而不调制名香。于是想起从前宇多天皇有一种名贵的「熏衣香」的调制法，公忠朝臣得其秘传，再加研究精选，制成名香「百步」。
她便依照此方调制，香气馥郁，异乎寻常。想到这将成为包裹明石姬衣物的熏香，就当是替这亲生的母亲抱一抱自己的女儿了，可谓用心良苦。
萤兵部卿亲王认为此人心工最为巧妙，别出心裁。照他的评判，各人各有优点。源氏沾沾自喜，又讥笑他这评判者真是周全，面面俱到。
文章写到这里，平安王朝六大名熏香中的「黑方」、「梅花」、「荷叶」、「侍从」均已出现。加上明石姬没有调制的「落叶」和文中没有出现的「菊花」，正好六味。
一条兼良（1402-1481）是战国时期的初代关白，也是著作颇丰的文学家，精通汉学。他所著的《尺素往来》之中，记录了这六大熏香的配方以及调配之法：
“沉香，丁子，贝香，薰陆，白檀，麝香等六种，每方捣移而和之。加詹唐，命名梅花；加郁金，命名落叶；加甘松，命名荷叶；加藿香，命名菊花；加零陵，命名侍从；加乳香，命名黑方。皆发梅檀、沉水之气，吐麝脐、龙涎之熏者也。”
其中“侍从”有时也会加入占唐、麝香等香料，它的配方可以说是六大熏香中最具变化性的。
六大熏香是在沉香，丁子，贝香，熏陆，白檀和麝香的基础上，添加不同的香料，变化而成具有季节代表性的六种熏香。随着四季更迭，贵族们所用的熏香也会依次更换。光看这些名字和相应香气的描述，就觉得奇思妙想、幽雅非凡。六，更是平安贵族日日吟诵抄写的《法华经》中的重要数字，诵持法华经的功德中便有清净六根，离六尘。出落得自在庄严，一尘不染。
话说试香之后，源氏命人取过各种弦乐器来，将琵琶交与萤兵部卿亲王，筝琴由源氏自己弹奏，和琴赐与柏木。弦乐合奏，音节华丽，异常悦耳。夕雾吹奏横笛，曲调与春季时令相合，清音响彻云霄。红梅按拍，唱催马乐《梅枝》，歌声美妙。虽非正式盛会，却是极有风趣的夜游。
大家饮酒献诗：“饱餐花香心已醉，忽闻莺啭意如迷” ；
柏木接了酒杯，亦赠诗云：“请君彻夜吹长笛，惊起高枝巢里莺。”
夕雾答诗云：“春风有意避花树，玉笛安能放肆吹？” ；
大家笑道：“放肆吹确是太无情了！”
于是红梅也赋诗一首：“春云不忍遮花月，惊起巢莺夜半啼。”
萤兵部卿亲王直至天亮才辞归。源氏赠他常礼服一件，和未曾试过的熏香两壶，命人送到车上。
亲王报以诗云：“归去浓香携满袖，山妻应骂冶游郎。”源氏笑道：“你太胆小了！” 当他的车子正在套牛之时答以诗云：“衣锦还家风采美，细君喜见玉郎归。她只觉得你俊俏无比，哪里会骂？”萤兵部卿亲王无言以答，驱驾而去。
源氏物语的的梅枝帖至此搁笔，一半烟火。一半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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