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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奉旨填词的柳三变”



​当晏殊、欧阳修创作清丽闲雅的小令词的时候,社会上已经在广泛地争相创造“新声”了。《宋史·乐志》记载:宋代初期设立教坊音乐机关,在旧曲的基础上创造 “新声”,“新声”更加流丽动听。大量为这种更加流丽动听的“新声”写词来歌唱的词人,就是柳永。叶梦得《避暑录话》说:柳永在作举子时,喜欢去青楼妓院,他善于写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定请求柳永代为填词,这种新腔才流传于社会上。可见柳永写词在当时即有较大影响。宋翔凤《乐府余论》也说:“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耆卿(柳永)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使人传习。一时动听,传播四方。”

柳永,字耆卿。初名三变,字景庄,崇安(今福建崇安)人。生卒年不详。他落拓不羁,常出入于秦楼楚馆,与妓女、乐工交往。这种不拘礼法的行为,颇受到当时一些正统派人物的非难。他的词就很有点浪子作风。他在《鹤冲天》词中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把写诗填词的才子说成是不当官的公卿宰相。白衣,是表示平民的身分。他又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认为做官是“浮名”,还不如喝酒、唱曲。有人向仁宗推荐他,宋仁宗说:“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他因此受罢黜,郁郁不得志,每天和一些浮浪子弟纵游于娼馆酒楼,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因为宋仁宗嫌他行为放浪,不用他,说过让他“且去填词”的话,所以他自称“奉旨填词”。他后来改名永,才在景祜元年(1034)考中进士,做过睦州推官,定海晓峰盐场盐官、余杭县令、屯田员外郎等小官。死的时候很凄凉,棺木寄放在镇江的寺庙里,一说葬在枣阳县的花山。后来每到清明节,远近许多人带着酒食在他的墓地祭奠饮宴,叫做“吊柳会”。

柳永是北宋第一个专力写词的作家,他精通音律,又熟悉民间新曲,当时“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录话》)。他的词受到各阶层群众的喜受,不仅市井之人喜欢,而且宫中也传唱,佛门弟子、道教真人也爱好,可以说成了当时的流行歌曲。还远传到国外,在西夏,“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同上);金主完颜亮读了柳词,“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罗大径《鹤林玉露》),可见,柳词流传的广泛和久远。科场失意,宦途坎坷,使柳永以毕生的精力从事词的创作,他对宋词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的《乐章集》里有词二百一十多首,标志着宋词发展的一个新阶段。

对柳永词的评价,历来众说纷纭。我们认为,惟有用文体发展的眼光,在北宋前期两种词风的对立并存之中,考察柳词从内容到形式所体现的革新意义,才能恰当地估价它在词史上的地位和发展贡献。

第一,开拓了词的题材。

词从晚唐以来,主要作为娱宾遣兴的工具,其内容总不出男欢女爱、离别相思。北宋前期词坛,文人填词大致承袭唐五代花间词风,而以晏殊、欧阳修为盟主。与晏、欧几乎同时,词坛上异军突起,出现了以柳永为代表的“歌者之词”,蹊径另辟,从词的内容、表现手法到语言风格,都令人耳目一新,给文人词输进了新鲜血液。

首先,柳词中展示了广阔而丰富多彩的都市面貌和市民生活。晏、欧词并未把笔触伸向这个充满生气的区域,柳词却对都市的富庶繁盛和市民纵情享乐的生活作了尽情的描绘。宋初词人所作,题材往往不出花前月下、男欢女爱的陈套,“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欧阳修《青玉案》),可说是文人小令的典型意境,其感情是柔弱的,其境界是纤小的,缺乏对广阔生活现实的表现。这种题材内容,自然无法适应生活在商业经济繁荣的都市、生活面比较宽阔的广大市民阶层的需要。

柳永生活在宋初太宗、真宗、仁宗三朝,社会相对安定,在农业、手工业发展的基础上,商品经济空前繁荣,出现了许多商业都市,东京(开封)、成都,兴元(南郑)、杭州、明州(鄞县)、广州等大都市都十分繁华。北宋城镇的发展繁荣和社会的富庶,首先在柳永词里得到较为突出的表现。《笛家弄》词写汴京的清明时节的盛况。“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这是写:有坐着船在水上游戏的,有在野外摆宴的,池塘的水好像染过一样碧绿,堤岸上的树木房舍像彩绣一样美丽。“兰堂夜烛,百万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这是写住在画栋雕梁的高楼深远里的人们,有的在赌博,一赌就是百万钱,有的在喝酒,也是花上万的钱去买酒。这都是都市的豪华生活。他的《迎新春》词又写汴京元宵之夜的景象:“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燃绛树。”千家万户,大街小巷,都点上花灯,妇女都出门赏灯。他说:“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这都可以与孟元老公《东京梦华录》所记载的情况相互印证。孟元老说: “太平日久,人物阜繁,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者不识干戈,时节相生,各有观赏。”太平时间长了,物产丰富,人民安乐,小孩只知道唱歌跳舞,老年人也没有见过战争,所以一个节日接着一个节日,都各有游览观赏的内容,这种情况在柳永的词里得到了大量的反映。

我们看,在柳永的笔下,有巍峨的宫殿:“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倾杯乐》)有热闹的街市:“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絃。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看花回》)有熙攘的游人:“路缭绕。野桥新市里,花铱枝好。引游人竞来喧笑。”(《小镇西犯》)有喧阗的鼓乐:“风暖繁絃脆管,万家竞奏新声。”(《木兰花慢》)还有清明踏青、中秋赏月、元宵观灯,真是五光十色!

对都市生活的描绘,尤以《望海潮》咏杭州最负盛名。这首词结合街市的繁华、湖山的秀美、江海的壮丽来赞美杭州的形胜和繁华。这一幅幅生动活跃的世俗游乐图,洋溢着市民阶层对现世生活尽情享受的情绪,在宋代就已引人注目,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就说《乐章集》:“承平气象,形容尽致”。词人当然侧重在宣扬上层社会纸醉金迷的生活,对所谓“太平盛世”作了夸张、美化,不过在词的题材内容上到底注入了新的成分,而且客观上也可以帮助读者认识当时城市的风貌。

其次,柳永还擅长抒写自己的飘零生涯和身世之感。柳永一生宦途坎坷,辗转漂泊,同时又寄情于歌台舞榭,所以描写江湖流落和离别怀人成了他的词一个重要内容。这些词是柳永作品艺术上最有特色和最有成就的部分。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说他写词 “尤工于羁旅行役”,就是说他特别擅长于抒发“羁旅行役”之情。“羁旅行役”,指长期在外奔走,到处漂泊。柳永为抒发这种他乡流荡,淹留不归的感情,把汉魏乐府古诗的游子思妇题材与晚唐五代以来词中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的描写结合起来,独标一格。

在这类词中,柳永冲破小楼深院、绿窗朱户的樊篱,把目光投向广阔的大自然,故境界阔大,气象高远,呈现出壮美的特色。柳永一生行迹虽不可详考,但从他的词作,如《临江仙》“扬州曾是旧游地”、《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一寸金》“井络天开”等篇,可知其足迹遍于淮楚川陕一带。丰富的生活阅历,大大开拓了词人的眼界和胸襟,自然界壮美雄奇的山水,又进一步培植了词人的审美理想。柳永每当登山临水之时,常发出流落天涯之叹,而且喜欢把对景色(尤其是秋景)的描绘与抒发旅愁结合在一起,从而在词中把宋玉《九辩》以来的文人悲秋之情发挥得淋漓尽致。“晚景萧索,堪动宋玉悲凉”(《玉胡蝶》),这是《乐章集》中屡见不鲜的境界。请读读《曲玉管》、《戚氏》、《八声甘州》诸词,飘零无依之感于写景中隐然可见,如脍炙人口的《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写来苍凉豪远,连不满柳永词风的苏轼也惊叹“唐人佳处,不过如此”。这种雄壮豪放的风格,在晏、欧词中是不可得见的。

柳永在《鹤冲天》词中说:“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意思是没有在政治上飞黄腾达,怎能不尽情狂荡呢?他又说:“且凭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意思是就这么过着寻欢逐乐的浪荡生活里,青春的日子是只有短暂的一会儿的。这表明柳永功名失意之后采取了一种玩世不恭、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因而沉迷于风月场中,他的词在描写妓女时便经常流露出淫靡颓废的情调。

但对柳永的“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还要作具体分析。柳永一方面辗转奔波,萍踪不定,一方面倚翠偎红,寄情子秦楼楚馆。他抒发“羁旅行役”之情,就有着切身体验,真情实感。这当然胜于那些以旁观者身分对于女性的客观描写。而且,柳永把词从小庭深院、绿窗朱户,引向市井都会,进而扩大到山水路途中浩渺烟波,灯火村落,这种新的开拓,当然也胜过那些眼前无非春花秋月、身边但有罗幕珠帘的狭小天地。同时,由于乐曲新声的繁衍,柳永发展了词的长调体制,因而得以提供相应的篇幅适合于上述内容的扩展,又吸取六朝小赋艺术表观上的特点,柳永运用层层铺叙、恣意渲染的手法,因而上述内容所包含的内心情感,得以像水银泻地似的挥洒自如,尽情抒写。

从晚唐到北宋初期,词坛上无论秾艳也好,清丽也好,名家歌词大抵不出于烂醉花间、徘徊香径,并注重于艺术上的简洁凝练、深婉含蓄。在这种情况下,读了柳永《雨霖铃》这样写得酣畅淋漓的抒发“羁旅行役”之情的作品,确乎有使人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怀人的思妇在妆楼远望,对秋景也会产生哀怨,但使她魂销意尽的,还多是花谢花飞,春光消逝。而作为“羁旅行役”的游子,流落他乡,对暮景也会产生怅恨,但足以引发他伤怀念旧愁新恨的,还多是秋风萧瑟,秋气萧森。因此柳永的词直接联系伤春来描写相思离别的作品,数量不及联系悲秋的作品那么多。他的《雨霖铃》词,就是把宋玉《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憭栗兮若在远行”,与江淹《恨赋》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行子断肠,百感凄恻”,两相结合,借悲秋写伤别,所以词中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毋庸讳言,《乐章集》中尚有不少批风抹月之作、淫冶艳歌之曲。但由于柳永并不能如晏、欧那样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有蓄妓自娱的条件;他长期处身下层社会,出入秦楼楚馆,与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妇女朝夕相处,所以了解她们,词中表现的感情倾向,是同情多于玩狎。其中有反映他企图从妓女中间寻觅知音和慰籍,对妓女确实表现了一往深情,如《忆帝京》词说:“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是对妓女说的,意思是你使我永远地牵挂在心上,但我没法和你长在一起,辜负了你的千行眼泪。还有《蝶恋花》词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意思是我瘦得衣带都松了,但不后悔,为了她我不顾惜自己形容憔悴。他写妇女,不着重在对外貌神情的描摹,而往往在刻画内心活动方面用力,写出她们的柔情密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之心。如《迷仙引》:“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与歌妓”的共同生活,成了他飘流异乡时极美好的回忆。“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迷神引》)“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曲玉管》)如与《鹤冲天》中“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深沉感喟联系起来,恐怕尚有蔑视功名,打破封建礼教束缚的积极意义。他有一首《传花枝》,塑造了词人自我形象,与关汉卿那支泼辣尖新的散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至死要“向烟花路儿上走”的书会才人,竟是十分相似。

柳永有时还为自己飘流不定,违背了比翼双飞的誓言而感到悔恨交加。并且由于经常交往,他对妓女的处境和内心都有所了解,联系自己的失意潦倒,不免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对她们的不幸表示同情,唱出了她们要求合理的正常生活的愿望。在《迷仙引》词中,柳永描写妓女自幼学习歌舞,不过为的是应承王孙公子在 “席上尊前”的千金买笑。她们内心十分痛苦,渴望有真正的幸福和爱情,一旦遇上了真心相爱的人,就希望“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再也不过那任人作践的非人生活,她们说:“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永弃却,就是永远抛掉。烟花,即指妓女生活。柳永的《集贤宾》词也描写她们向往“和鸣偕老”的爱情,希望摆脱“敛翠啼红”的悲惨生活。但作为一位受歧视和排挤的失意文人,对那些色艺俱佳而又被侮辱被损害的不幸女性,往往怀有深切的爱怜和同情,称赞他们,“心性温柔,品流详端”,“交谈闲雅”(《少年游》),正由于这样,柳永这些歌词广泛传唱于宋元时期的歌妓之口。传说柳永死后还是许多妓女凑钱把他埋葬的,每遇清明节日她们又三五成群到墓地去吊祭,所以有《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小说。从柳永的一首描写盐业工人痛苦的《煮海歌》一诗来看,他对下层人民的生活还是比较关心的,发抒了深切的同情,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柳永的词突破了传统的题材范围,纳入了新的内容,为提高词境做出积极贡献,成为以后苏轼在词中“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先导。

第二,大量创作慢词,使词调构成发生了重要转变。

清人宋翔凤认为:“词自南唐以后,但有小令,其慢词盖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竞睹新声。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使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乐府余论》)所言未必尽确,但他指出慢词大盛于柳永,并进而指出都市繁荣、新声流播的背景,却言之成理。从晚唐五代到北宋初年的文人词,一直以小令占绝对优势,柳永却以他对市民生活的深切感受,对音乐的谙熟及过人的才力,或把市井新声加工成慢曲,或把原来的小令敷衍为长调,精心创作长调慢词。在《乐章集》中,慢词占十之七、八。

从形式上看,柳永的贡献首先在于把不少小令扩展为慢词。翻检一下《乐章集》,与唐五代词同调名的词作不少,但篇幅却长得多。如《定风波》,在敦煌曲子词中是六十字的小令,柳词“自春来惨绿愁红”已衍为一百字的长调。《女冠子》由原来的四十一字衍为一百十一字。他的《夜半乐》词描写“绣阁轻抛,浪萍难驻”的惆怅心情,就可以在长达一百四十四字的篇幅中,大开大阖,恣意铺张。第一叠写途中经历的江上商船往来景象,第二叠写岸边的村舍田家、浣女渔人,第三叠才写自己去国怀乡的哀愁。属于这种情况的还有《十二时》、《长相思》、《望远行》等。柳永还因精通音律,能自创新调。如《笛家弄》、《满朝欢》、《迎新春》、《解连环》诸调,都是柳永新制的慢词。他还在单调、双调之外,创造了三叠的形式,如《戚氏》、《夜半乐》等,可说是词体中的“鸿篇巨制”。但是,柳永的贡献更在于,他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把慢词的艺术表达功能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慢词因篇幅长,字数多,在表现手法上自然要有别于小令。一般说,小令以含蓄蕴藉、言简意丰见长,慢词则以铺叙取胜。宋人李之仪云:“耆卿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姑溪词跋》)但铺叙不能一味展衍,必须讲究章法变化之奇,开阖动荡之美。如无层次、无变化,就会陷于痴肥堆叠或呆滞冗复。柳永慢词的铺叙之法,大致注意了几个方面:

1.十分重视景与情的适当布置。柳永词惯用前半写景、后半抒情的基本格局,但读来并不呆板单一,因为他力求融情于景、以景托情,把情景打成一片,将登山临水所见的山光水色,与离愁别恨结合加以表现,并用对外景的描叙来烘托内心活动。如《曲玉管》、《卜算子慢》、《戚氏》诸作,在情景关系处理上,都达到了“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的境地。又如《倾杯》“鹜落霜洲”一词,其格局酷似六朝抒情小赋。所以近人夏敬观指出:柳永“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手批乐章集》),恰当地概括了这一特点。

2.重视直叙与婉曲、平顺与排奡的统一。前人指出柳词喜欢平铺直叙,叙述详尽,有头有尾。但这决不是说柳词缺乏曲折变化。清代词论家周济,一则说“柳词总以平叙见长”,一则又说“铺叙委婉,言近意远”(《介存斋论词杂著》),便是有见于此。在章法结构上,柳词有今昔交错、空间转换的特点。所谓今昔交错,是往往先铺写眼前之景,然后转入对往昔情事的回忆,再回到现实,表达离别相思之情。如《曲玉管》一词,一、二叠均写景,第三叠“暗想当初”以下,是追忆之笔,“阻追游”以下,又直抒愁情。《笛家弄》、《戚氏》、《浪淘沙慢》等词,也都是这种今—昔—今的安排。所谓空间转换,是在现实描绘中忽穿插以想象之笔,如《雨霖铃》中“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八声甘州》中“想佳人、妆楼颐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倾杯》中“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等句,皆是真中见幻、实中运虚,属同一机杼。冯煦所谓“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正是指出了柳永词在平铺直叙中仍富于曲折变化的一面。

3.重视关键字、句的安排。周济说:“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掇,有千钧主力。”(《介存斋论词杂著》)因发端、结尾、换头为一首词肯綮所在,安以关键性的句子,能使全词筋节显露,血脉贯通。如《八声甘州》中开端一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是总写秋景,引出下面铺叙,是开;结尾“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是遥应开头,是阖;换头“不忍登高临远”,又把上片写景与下片抒情打通,全词便显得层次井然又浑然一体。《雨霖铃》中“对长亭晚”、“多情自古伤离别”,《夜半乐》中第二叠换头“望中”、第三叠换头“到此因念”等句,都是显现波澜层次的关键句子。此外,领字的运用,在柳词中也十分突出。领字一般用在词的开头,或数句组成的一个层次之首,为词中脉络所系,用得好,使全词开阖呼应、流动跌宕,有一气呵成之妙。柳永慢词中常用的领字有“对”、“望”、“正”、“渐”、“想”、“况”、“向”等,多为去声,因去声峭劲有力,宜于发调,令听者耳目振动,从而收到以健笔写柔情的艺术效果。

慢词铺叙之法,在后来周邦彦和豪放派苏、辛等人手中,得到充分发展,但作为第一个大量写作慢词的词人,柳永实在是功不可没。在柳永的带领下,词人们才大量创作慢词,并取代了旧有小令的地位。

第三,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

以往的词较多地运用比较手法,与形式的扩展相联系,柳永在词的艺术表现上由以往较多地运用比兴手法,发展为较多地运用赋的手法,层层铺叙,尽情渲染,而语言又明白浅近,不避俚语俗语。这也是为了便于歌妓的理解、歌唱。

前人把柳永的作品分为“雅词”和“俗词”两类,对他的俗词,非议最多,认为“词语尘下”、“以俗为病”,这其实反映了士大夫文人“词欲雅而正”(张炎《词源》)的正统观点。但当时的市井男女却喜爱俗词,即胡仔所谓“言多近俗,俗子易悦”(《苕溪渔隐丛话》)。柳永词与民间曲子词的传统一脉相承,又从市井流行语和教坊习用语中汲取养料,形成了清新浅俗的语言风格,有些口语化作品,今天读来还觉有新鲜的活力。刘熙载论柳永词的语言风格,以为“耆卿词细密而妥帖,明白而家常”(《艺概》),最为允当。因柳永这类词多为教坊乐工的新腔填词然后交付歌妓演唱,所以常用代言形式,抒发男女相思离别之情,在语言方面要求浅显明白,以本色为贵,王国维论元曲之本色有云:“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我们看柳永俗词的写景、叙事、抒情,又何尝不是如此?试看下面这首《婆罗门令》: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写景用疏笔白描,抒情不讲究高雅含蓄,而是淋漓透彻地叙说相思之苦,甚至在起、结处用重复语句,确有“如其口出”的妙处。柳永之后,秦观、周邦彦、黄庭坚、晁补之等人,也喜用曲中俚语,有人甚至以柳词为“金元曲子之先声”,可见其俗词影响之大。

柳词的口语化的特色,对说唱文学和戏曲文学则都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尽管柳词的语言浅显平易、明白如话,描写又淋漓酣畅、铺展舒张,但它仍然保持着隽永的韵味,仍然具备深婉含蓄的风格。这是由于柳永还杰出地运用了传统的情景交融的抒情手段。如《定风波》词下片:“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 这在以典雅雍容为尚的宋初词坛,是需要很大的魄力和勇气的,柳永曾当面受过晏殊的讥笑(张舜民《画墁录》),后来,李清照也说柳“词语尘下”(《词论》)。但正是这些俗词,最能反映下层人民的生活和感情,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对以后通俗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更为可贵的是,柳永在雅词中也敢于用俚俗浅显的口语,如“执手相看泪眼”(《雨霖铃》),“想佳人妆楼颙望”(《八声甘州》),可以说是雅不避俗,又俗不伤雅。这一类词,正如刘熙载在《艺概》中所评论的“细密而妥帖,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

总之,柳永词标志着宋词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转变时期,值得我们加以深入研究。当然,作为一个失意放荡的文人,柳永的思想感情自有其庸俗的一面,《乐章集》中杂有一些歌功颂德、阿谀奉迎之作;加上“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趣味低下、迹近淫亵的艳词也占了一定比重,这都是必须给予批判的。但柳永为宋词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在中国词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是不能抹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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