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去不了,也到不了的地方。
鳍鱼,生活在泥盆纪时代的一种鱼。那时地球水源干涸,为了生存,它用胸鳍与腹鳍支撑身体离水登岸,骨骼与身体渐起变化,最终成为两栖动物。
方缘最早在科学画报上读到这则故事,问母亲:“那样会疼吗?用鳍走路。”
母亲正在办理离异手续,顿了顿说:“化茧成蝶、脱胎换骨,类似这样的事,每一件都很疼。”
“不能不经历?”
“不能。”母亲斩钉截铁。
方缘倒吸一口冷气。
后来她在学校花圃看见高年级的学姐哭。压低了声音抽抽搭搭讲电话,大意是他与别人走在一起了、不理她了。学姐哭得伤心,方缘听得惊心A。学姐抬头,不期然撞见她,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方缘吃惊,摸了摸脸,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笑了。
不在局中,当个旁观者最安全轻松,还能笑话他人不争气。如果成长与蜕变是件这么痛苦的事情,那不如躲得远远的;如果鳍鱼永远不登陆,也就无须用鳍走路,后来也就不会又哭又痛。好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散时心里头难受,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聚。
方缘就是这么想的。她努力不对他人他事过度上心,因为觉得不上心自然以后也不会太伤心。母亲离异后出国,给她打电话,她小心翼翼捧着话筒,礼貌得有些疏离:“是,我很好,我可以照顾自己,你也是,多保重。”
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在一个茧里固然是个好办法,只是有时也挺寂寞。
课余她会帮邻里的家长看管小孩,赚点零花。大家都夸她。
“安琪儿似的,周身散发温柔的光芒。”
“我从未见过缘缘不高兴,她仿佛连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这些话传到缘缘耳里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背过身时她脸上的笑容就会自动凝住,但只要一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又是那个连眼神都带着笑意的安琪儿,坚强而又脆弱,冷酷却又哀愁。
人前把自己包裹得太好,人后反而容易崩溃。她有时淋浴时会忍不住大哭。将花洒开到最大,热水自头顶浇下,瀑布一样水声哗哗,可以盖住哭声。取过浴巾擦干净身体,先不出去,先平息一下,不要着急说话,因为声音嘶哑,会让人看出哭过的痕迹。
这样的秘密其实从来掩盖不住。异性对此最敏感,他们一致认为方缘不好追。
“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实际脾气不可捉摸,我还是喜欢开朗一点、傻一点的,二货有二货的好。”
“对对对,跟她相处需要高智商,太辛苦了。”
“她的心事永远藏在心底不让你知道,可你想什么她却能一眼看出来,可怕可怕,我不敢追这样的女生。”
歪理邪说不绝于耳,缘缘涵养再好脸上也挂不住,她对王冕冕说:“唉,那些人。”
王冕冕是她的补习生,才上初中,饱读古今中外爱情故事,满腹经纶。她小大人似的反过来教她:“他们说得对,你偶像包袱太重了。那么珍惜自己的羽毛做什么?打个比方吧,比如张三约你吃饭,但他迟到了半小时毫无音讯,你会怎么做?”
缘缘不假思索:“打电话给他确认他是否平安。”
王冕冕仰天长啸。
缘缘问:“错了吗?”
王冕冕顿足,“大错特错!首次约会怎能准时抵达?迟到半小时的人应该是你才对!耍大牌、玩失联、叫他紧张得团团转,完了以后假装很忙忘记了。咦,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能原谅我吗?”
缘缘听得呆掉,半晌才说:“这么不讲道理,行得通吗?”
王冕冕反问:“那你这么懂事这么为人着想,有人因此感动过吗?”
轮到缘缘仰天长啸。
王冕冕问她:“不过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对人心动过?”
那是什么感觉?
王冕冕说:“就是人海之中四目相对,你看着他,发现他也正好看着你。两人的视线突然相遇,看了好久才不舍地分开。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呼喊,那是谁那是谁?为此你整天心猿意马,睡觉前会在脑海里排一出戏。剧情全是狗血言情的桥段,女主角是你,男主角是他。”
缘缘长叹:“没有。”
没有这样一个人,没有这样的心动。她有些艳羡地问王冕冕:“你才多大,你心动过?”
王冕冕谦虚道:“一星期少说三次。”
然而心动好像心跳一样频繁的王冕冕居然遭遇滑铁卢,这让缘缘始料未及。
家长致电,说王冕冕情绪不对,请她开解开解。缘缘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的,直至见到一双桃子似的红肿的眼睛时,她吓了一跳。
王冕冕神情哀戚:“他对我不屑一顾。”
“他是谁?”
“他视我如空气,他轻视我,他说王同学你还小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缘缘骇笑,“你那些技巧呢,你不是说起恋爱头头是道吗?”
王冕冕老气横秋哀伤道:“在他面前我全副武装溃不成军。”
所以路过王冕冕所说的那家拥有绝世美男老师的补习班时,缘缘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招牌。
鳍鱼,你说怪不怪,一家补习班的名字居然叫鳍鱼。
几个穿校服的女生鱼贯而出,回头大声说:“老师再见。”
缘缘鬼使神差走进去,“请问……”
一个人抬头,“你是……”
两人同时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冷气机呼呼地吹着,窗外阳光满地。
缘缘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灵魂出了壳,恍恍惚惚有些站不稳,她甚至在空气里闻到了花香的味道。
尴尬的沉默,还是他轻咳一声反应过来,轻声说:“对不起,补习老师已招满。”
啊,他以为她是来应聘的。她忙说:“不不,我是来……”
来替我那个花痴补习生出气的,看看那位叫她神魂颠倒的人是否长有三头六臂?
哪敢这么说啊,她硬着头皮,“我是来问问,真的招满不再要人了吗?我很能吃苦耐劳,要不要考虑一下?”
他摇头,仍然笑,说:“不。”
缘缘有些气馁地垂下头。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鳍鱼,补习班取这样的名字是希望这些学生像鳍鱼一样脱胎换骨,对吗?”
他神情意外,看着她。
缘缘自我解嘲:“是的,我学富五车,不但了解两栖动物,还懂月球环形山。”
他笑道:“还有呢,会解方程式吗?”
她急忙点头。
他沉吟:“我们待遇普通,不比大补习班。”
缘缘心说可恶的奸商,嘴上却说:“我视金钱如粪土。”
“那是谁?”缘缘一反常态追问王冕冕。
王冕冕纳闷:“谁?”
“补习班,鳍鱼,那个叫你在阴沟里翻船溃不成军的人。”
“我想想。张三?李四?呀,忘了。”王冕冕挠头。
太上忘情是一种本事,天大的悲痛也持续不过一刻钟,缺心少肺的人反而幸福。不过见她已忘怀,缘缘反倒松了口气。
她遇到一个会令心脏微微抽搐并疼痛的人。这微小、奇妙、陌生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她庆幸王冕冕带来了这个人,她又庆幸王冕冕忘了这个人,她头一次这么不光明不磊落。虽然掩饰自己对她而言轻而易举,但头一次,她要在一个人的面前假装心静如水。
缘缘开始在鳍鱼打一份另有所图的工。
年轻的老板名叫李椴。李椴念心理学的,研究生在读,一肚子生意经,在校外开了这么一家补习班。收费合理,更不用说他本人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块活招牌,清奇飘逸得好像上辈子与上上辈子都是三好学生。年纪大一些的女学生胆大,下课后不走,围着看他数钱,“李老师。”
“嗯。”
“你有女友吗?”
坐在不远处批改作业的缘缘顿时支起耳朵。
“问这个做什么?”
“问问嘛,要是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
李椴笑眯眯地算着账,不置可否。
女学生变着法问:“李老师喜欢什么样的?”
“好看的。”他倒是好脾气,有问有答。
“还有呢?”
“人好的。”
这不废话嘛。
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女学生一筹莫展,缘缘在一旁也只能干瞪眼。这只老狐狸。
李狐狸数完钱,拍拍手,“各位同学都早些回去吧。”说完还不忘叮嘱,“还未续费的同学请记得及时缴费,同时请积极向你的同窗推荐我们补习班,介绍一个新会员赠送一个月补习费……”
缘缘气得笑起来。
相处这些时日,缘缘大抵摸清他的脾性:他喜欢钱,喜欢得要死。他很会说话,但有时能把人噎死。他人缘好,却似乎更喜欢独来独往——缘缘曾见他坐在人群最晦暗不起眼的角落,抱着胸,静静地看着喧闹的一切。
那时缘缘坐在另一个相似的地方,以相似的姿势与相似的眼神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直至看见了他,就好像看见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缘缘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他们会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定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所以所有补习老师里,他对她最是冷淡。就好像一只潜伏在都市里许久的妖兽,不期然被同类撞破身份,缘缘觉得他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过去她靠伪装让全世界都相信了自己,而今她绞尽脑汁不知如何让另一个自己相信自己。她很喜欢他,但却很难表达出来。
她不是不沮丧的。
更叫她气馁的是李椴此人油盐不进。
有一天放学,补习班只剩他们俩,缘缘鼓足勇气问他:“你不忙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他趴在桌上算钱,一脸恨不能拿熨斗把每张钞票都熨一遍的表情。
他向往地说:“数钱。”
“除此之外?”
“赚钱。”
缘缘简直想疾呼你是有多缺钱啊。
他忽然放下账本,说:“我过过一段很缺钱的日子。”
缘缘有些意外。李椴举手投足间很有些贵公子的气质,要不是他嗜财如命,缘缘绝对想不到他跟缺钱有联系。
“吃苦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家老小都看着你,不管你是否具备养家的能力。”
看惯了他没正经,忽然这样认真起来,她反而不知怎么安慰他了。
想了半晌,缘缘说:“我知道。”
人在无助时最需要的并非投资,而是陪伴。缘缘非常明白这一点,只是可惜,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现。
她只能心虚地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李椴笑了笑。
缘缘不死心,“那么除了数钱和赚钱之外呢?”
能不能请他吃饭看电影?能不能请他聊天吃冰?能不能听他说近日的苦恼然后拍拍肩说没关系没关系?
王冕冕说女生绝对不能主动,哪怕一见到他就心跳狂飙到一百八也要假装没事人似的。可缘缘觉得这怎么行呢,他那么好,万一你演戏演到一半他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这么幼稚荒唐的念头都冒出来了,缘缘恨不能掌掴自己。
他那么温柔地望着她,却忽然别过脸,语气淡漠。他说:“早点回去吧。”
早点睡,多喝水,早点回去——是这世上最无情无义、最不婉约,也最敷衍的拒绝。
此后几天他们见面话更少了。
补习班的老师开玩笑:“李椴跟方缘倒挺合适。”
“是,气场上说不出来的契合。”
“在一起,在一起。”
玩笑说了几次男主角都没反应,大家也就意味索然了。有前辈私下对缘缘说:“算了,不解风情的男人最没趣。你能想象往后几十年对着一个只懂数钱的男人的日子吗/”
缘缘心说,要能看着他数钱看几十年那也是一种乐趣啊。
这个念头一跑出来,她又想打自己了。
她犹自出神,这时李椴瞥见她,说:“还不回去?我又不会给你加班费。”
缘缘闻言,马上收拾书本。走出门时,他伸手按下开关,灯一排一排地灭了。
缘缘望着一点一点陷入黑暗的夜,忽然说:“你身上很好闻。”
连她自己也不懂这么胆大妄为的一句话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可是月朗星稀,清风拂面,他就站在她身旁,近得可以听见呼吸。她没有作假,她说真的,那气味既轻且淡,有点像茉莉,又有点像桂花。
他抬手,闻了闻袖口:“有吗?”
“可能不是你。可能是树或者花吧。”她有些落寞地说。
不料转身时一脚踩空,一声低呼还未出口,他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她整个人伏在他的臂弯里,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树枝因为疏忽,没有冠盖满庭,让她得以望见了月。然而不管她如何翘首,月都看不见她。
命运因为疏忽,让她遇见了他。但在他平静的目光里,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缓缓站直,自己扶着栏杆,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这么立着,默默看她站好了,站稳了。他忽然开口:“其实脱胎换骨未必是件好事。”
她看着他。
他说:“两栖动物大都缺乏安全感。试想处在食物链顶端的狮子老虎,它们哪里想过要进化出鱼鳃或者翅膀?它们没想过,是因为它们根本不需要。”
只有鳍鱼这种渺小而又拼命想活下去的生物才会挣扎着以鳍为足,爬上水岸。你可以说它顽强悲壮,也可以说它可怜不堪。
“如果可以,最好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不用进化出两栖的本领。”
她深以为然:“不是每个人都有任性的资格。”
“对,你没有,我也没有。”
她猛地抬头。
无尽的黑夜下他一双黑瞳深得好似无尽的夜。他的声线冰凉好像钢丝,他说:“那天看到你在百度我的资料。”
缘缘羞愧不已。
“不要紧。”他说,“迟早会知道的。”
家道中落,天之骄子被打入凡间,缘缘看到一张旧照片。那时他还未成年,手里紧紧抓住一个变形金刚玩具,靠在大人怀里露出半张惶恐的脸。一旁是拉着讨薪横幅的工人,握紧拳头,群情激愤。错当然不在他,但从那一刻起,他被迫化鳍为足。
也许他稍微幸运一些,得遇贵人。他说:“她爸爸是大律师,接了我父亲的案子,分毫不收,尽心尽力。”
缘缘懂了。她艰涩地说:“她长得好看,人也很好,对吗?”
他低垂眼睑,轻声道:“是,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缘缘忍不住问:“你爱她吗?”
他反问:“为什么方缘的缘是缘分的缘?你信人与人之间有缘分?”
缘缘以前不信,现在她信了。若时光倒流,她会冲进那张照片里,握住他的手说不要紧,我会陪你走。
然而缘分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她只能在许多年后遇见已被光阴磨砺过的他,已经独自用鳍走了一路的他,已经默认余生将跟另外一个人走的他——尽管在第一次见到方缘时,他的灵魂也受到了震荡。
每一次他路过教室,总能感受到那一道目光。无论是俯身给学生讲解题,还是站在讲台上写板书,她总是情不自禁抬头看他,转头看他。
一个人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被另外一个人喜欢,没有什么无动于衷,有的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而假装不下去的人也不尽然是因为被痴情打动,也有可能是铁石心肠,手起刀落,斩断她所有的念想。
他说:“应该是衣服的味道,她有时会自己做些手工皂,她喜欢椴花,椴花安神,味道是有些像茉莉。”
缘缘怔住,“你说什么?”
他够残忍,一字一顿:“你说的香气,不是树也不是花,是这身上的衣服,用她做的手工皂洗过熨过的衣服。”
缘缘没有说话,她像被什么蛰到了似的,突然掉头,埋首疾走了几步,又陡然停下。她转过身,张了张嘴,远远地看着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李椴站在原处,看着路灯下她的身影终于渐行渐远。没关系,他在心里说,她很快会明白相见恨晚也不过是一场劫,劫后余生,她很快会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会用最温和最深情的方式,做一切残酷无情的决定。
后来方缘出国投奔了母亲。
方缘的母亲离异后人生翻开新篇章。她再也不是那个不得志的女博士、焦虑的母亲和郁郁寡欢的妻子。她端着酒杯看论文,偶尔抬头看一眼缘缘,问:“新学校和新同学怎么样?没见你出去玩,你过得还好吗?”
“我?我很好,青春年少得就跟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似的。”
“呸,失恋了对吗?”
缘缘喷出一口咖啡。
她只好含含糊糊说了与李椴的大概。方太太听完颔首,夸李椴:“这个人不错,干净利落,对女友有情,对你有义。”
缘缘大为不满,“妈,我出师未捷身先死。”
“难道等你单相思到入骨了他再告诉你他已有女友且绝无可能分手,这样比较好?”
缘缘缄默。
方太太俗气地问:“你喜欢他什么?”
缘缘说:“我也不知道。”
“这就对了。”
“什么?”
“说不出所以然的喜欢才是真喜欢。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总而言之你喜欢上了一个绝无可能喜欢你的人。”
奚落归奚落,缘缘在华裔学生里格外吃香。有男生穿燕尾服打蝴蝶领结来邀请她参加迎新舞会。
反正除了李椴,其他男生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她不以为意,所以穿着一条破牛仔裤就去跳舞,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势。
没想到燕尾服又来约她。
她说:“不,我不想再跟你约会了,讨厌你古里古气的风格。”
结果燕尾服从善如流,立刻换了一身时髦得令人发指的朋克打扮来敲门。
缘缘开门,愣了一会儿,问:“你平常也这样?”
朋克燕尾服挠头,说:“你等等啊。”
不一会儿回来,黑色T恤破牛仔裤,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标准宅男像。
缘缘松了一口气:“很好,但我不喜欢宅男。”
那日与燕尾服跳舞,他掌心温暖笑容温暖,但缘缘却至为怀念李椴,那个指尖冰冷,仿佛缠绕了一段月色的男人。
缘缘修读医科,对自闭症产生浓烈的兴趣。
方太太甚感遗憾,嘀咕道:“本希望你做个牙医的,每天都有病人在你面前鬼哭狼嚎,热热闹闹。”
燕尾服倒是一位牙医,终日对人说:来,张大嘴巴说,啊。
相比之下缘缘的工作一点都不热闹,她陪那些不肯说话的小孩在水族馆看海豚,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
一个小女孩忽然对她说:“鱼。”
缘缘跌出泪来。
小女孩依然面无表情,她没有多看缘缘一眼。
自闭症就是这样一种病症,没有希望又充满希望。
但缘缘从来不觉得他们陌生,他们像过去的她,在心里构筑了一个宇宙,坚不可摧,与世隔绝。别以为他们的小宇宙里凄风苦雨,缘缘觉得,那里很有可能是世外桃源。
所以她总用欣赏和等待的目光看着他们——
直至有一天,她看见了一个叫她挪不动步伐的身影。
有时缘缘会想,为什么她会对自闭症患者如此熟悉,仿佛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为这种孤独的感觉,太像喜欢上一个绝对不会喜欢你的人吧。
就好像走在一条又弯又长的小巷里,没有门,没有窗。她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钥匙,一次又一次敲着厚厚的墙,绝望却又带着希望。
李椴也看到了她。
他双手插在兜里,望着病房,忽然转头对她说:“我是在水族馆认识她的。那时我在水族馆打工,训练海豚表演,她每天都来。我以为她对我有意思,所以每次表演都格外卖力,但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病房里坐着一个女孩,剃光了头发,她静静地看着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知道她爸爸是大律师,所以有一天我趁她不注意藏起了她的蜡笔。在她到处找蜡笔时,再变戏法似的掏出来。可惜,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惊喜。她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团空气。”
但还是借此博得大律师的信任,他的人生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终于可以不再用鳍爬行。有时他出于感激,会带这个自闭症女孩去水族馆,明知她听不懂,却还是对她说:喂,谢谢你啊。
她什么都不说,只低头画画。
他坐在水边挠着头:“哎,虽然利用你接近你爸爸的行为很不光明磊落,但我念了心理学,也算是一种补偿吧。你等我啊,等我毕业了就治好你。”
缘缘笑起来。怎么可能治得好?他学的是心理学,牛头不对马嘴,她的病症不是心理得了病,而是从出生时就开始拒绝这个世界。
但不说话的她却是最佳的树洞。他对着她絮絮叨叨,讲家道中落时的惶恐,讲年少独撑家庭时的压力,讲他在补习班遇到一个女孩时,他的心跳骤停一拍。
他问她:“你说我要怎么跟她说呢?”
女孩望着水面,没有看他。
“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我这么努力赚钱,一半是为了还你爸爸人情,一半是因为不想以后跟我在一起的她要像鳍鱼一样挣扎?用鳍爬行的人有我就可以了。愿她如一尾真正的鱼,在水里自由自在。”
他拍拍手站起来,说:“好吧,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那我去啦。”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就在这时,就在这句话之后,自己却再也迈不开脚步。
他低头,看到那个从来不曾正视过别人的女孩紧紧揪住他的裤脚,泪流满面。
“不,要,走。”她艰难地说,一字一顿。
他被这莫大的惊骇震得呆住了。在这样的时刻他本应流一点眼泪以示震撼,但是他没有流泪,他只是觉得遗憾。
十分,十分,十分遗憾。
所以就在同一天,他别过脸去,对缘缘说:早点回去吧。
后来缘缘对牙医说,其实李椴是一个好人。
牙医充耳不闻,李椴带律师女儿来医院求医时,他认真研究了李椴的穿衣打扮,大有把自己整成山寨李椴的架势。
搞得缘缘跟方太太说:“其实牙医也是一个好人。可这个世界怎么了?我能不能做一次坏人,当着那位只肯跟李椴说话的自闭症少女的面拥抱李椴?”
方太太嗤道:“你也就心里想想,你做不出来这种事,活该单身。”
说得是。她原本给自己砌了一堵高高的墙,可是遇到了一个人,她就自己动手把保护墙给拆了。可惜等她拆完以后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只是路过她的生命。
他唯一的驻足也只是停下来,为他们的阴差阳错叹一口气。仅此而已。
李椴带着那个女孩在缘缘的医院待了一阵子,又要转去温哥华。临行前,缘缘买了顶毛线帽送她,比着手势说:“下雪,你见过雪吗?堆雪人,可以堆雪人。”
她木然地看了一眼缘缘,撇过头,对着李椴笑。
牙医见状,安慰缘缘:“不要紧,此去温哥华求诊说不定她会大有好转,到时她康复了,不再需要李椴……”
缘缘接下去:“那样我就可以跟李椴在一起了,也就没你什么事了。”
牙医悻悻:“那怎么办,那我是要祝福她还是不祝福?”
你们说呢?
要不要做一个好人?
做一个成全他人,而自己遗憾一生的好人。
李椴走时并无多话,缘缘也没有,她没事人似的继续过着在水族馆陪自闭症小孩的生活。
有一天晚归,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时窗外忽然飘起鹅毛大雪,天地茫茫。她看得怔了,司机问:“去哪儿?”
她脱口而出:“温哥华。”
司机愕然,她也是。泪水突然爬满面孔,泣不成声。
“不去了。”她说。
那是一个去不了,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拼命擦眼泪,说:“算了,不去了。”
车子缓缓启动,车窗外是纷飞的雪,路灯隐隐,好像多年前她差一点就对他说“我喜欢你”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夜也是这样。
这铺天盖地的寂寞,一天一地黯淡的光。
(图片来源于MOON摄影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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