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maotouzi，本名茅晓玮，1970年代生于上海，旅美专栏作家。或许你在《萌芽》的“非虚构”栏目读过她写的《那个国度居民的事》、《漫长的告别》和《纯真博物馆：一个为了平息爱情伤痛的小希望》。可《萌芽》读者不知道的是，她正是一月号《萌芽》上的那个封面女郎，靠着卡车的“姐姐”！明天我们的微信公众号还将推送maotouzi的非虚构《纯真博物馆：一个为了平息爱情伤痛的小希望》。
作者 maotouzi
当你在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已经逛了凯末尔所长大的尼相塔尚区（Ni?anta??）的精品店，走访了他因爱情而进行自我放逐时所居住的法赫特区（Fatih）那些窄小的街道，泥泞的大坡和被楼梯切断的蜿蜒小路，当你乘坐的博斯普鲁斯渡轮驶过了他和曾经的未婚妻茜贝尔在分手前度过一个痛苦秋天的,位于于斯屈达（üsküdar）的海边别墅，你应该大概可以去找找看，一个名叫芙颂的女孩子的家了。凯末尔，这个本地富家子弟，正是因为芙颂，离开了和他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当然，这些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距今也总有近40年光景了。
如果你坐电车的话，在托普哈内（Tophane）站下，背对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方向，沿着博阿兹凯撒大街（Bo?azkesen Caddesi），向着伊斯坦布尔在欧洲区安静的核心走去。大约步行十分钟左右，在楚库尔麻大街（?ukurcuma Caddesi）右转，再走一两分钟，你会看到一栋在一窄巷子和主街交接处的暗红色的三层小楼 。当最终向它迈步的时候，你得意识到，你是在一步步地靠近一个纯真的故事，一个深切的怀念，一个为了平息爱情伤痛的小希望、一本书和一个博物馆。
1、
那栋楼有些苍老，它是在1894年伊斯坦布尔大地震的三年后矗立起来的。那条窄巷子叫做达尔戈奇胡同（Dalg?? Sokak），那栋小楼，叫做“纯真博物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刚走过的，是一条在现实中存在的道路，可是你终于抵达的，却是一个虚构的故事。1970年代，《纯真博物馆》这个虚构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凯末尔走在同样的这条路上，他说：“我的胃里有午饭，脖颈上有阳光，脑子里有爱情，灵魂里有慌乱，心里则有一丝刺痛。”他当时的口袋里还揣着父亲给他的珍珠耳坠，走在前往楚库尔主麻街的芙颂的家。就在那一次拜访以后，他在这个房子里的餐桌旁，度过了1593个幸福的夜晚 。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土耳其，在军事政变前的漫长白夜，从托普哈内到楚库尔麻街的街道是民族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发生武装冲突的热地，这里曾经隐藏着无家可归而占用空房的库尔德人，阿拉维教徒，亲近左翼势力的小公务员，工人和学生，传统的本地穆斯林教徒，还没被赶回老家的希腊人等。书里说，“据说很多犯罪计划都是在这里的茶馆被制订出来的。”而此刻的楚库尔麻大街，虽然路面上还是铺着碎石块，但路两旁再也见不到那些几乎快要倒倾的旧木房子，迁徙去希腊的希腊人遗留的空房子，非法住进空房子的库尔德人搭建的向窗外伸出的取暖炉管道也都早已不见，那些靠近贝伊奥鲁（Beyo?lu）附近的低级夜总会，快餐店，杂货铺什么的都改成了颇有腔调的古董店，咖啡馆，画廊。 小街两边是颜色丰富的两三层的楼房，都鼓着好像孕妇即将分娩的肚子形状的铁窗栅栏， 窗台外晾晒着的干净的衣物飘散出本地洗衣粉的香味，古董店过多的旧货从店面里漫溢出来，漂浮在人行道上，好像不是在做生意，更像是准备去逃难。
这里还有个古老的土耳其浴室。凯末尔和心爱的姑娘失去联系后的339天终于又得以重返那天，那个浴室曾经在倾盆大雨中梦幻般从他面前闪过的。此刻，老浴室在日光下分外鲜明:明黄色的墙面，用黑线勾勒出一块块的砖，上面书写着鲜红色的五个字母：Hamam，让任何一个为旅行杂志做摄影的人都忍不住在这个天然布景牌前耐心地等候任何一个步履匆匆的行人经过，你希望她是一个穆斯林女人，披着黑色的头纱，并有风将头纱迎风吹起，形成一道美丽的s形的弧线。而抬起头，有个年老的人，将头伸出粉红色屋子的窗口，吸烟，正死死盯着你看。
2、
1960年代末期，当时有个还怀抱着成为画家梦想的年轻艺术爱好者，来到贝伊奥鲁这个并不热闹也不时髦的街区拍摄用作绘画素材的照片时，全然没有想到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作家，并且会写一本叫做《纯真博物馆》的书，并且书里的那个女主人公就会出生并生活在楚库尔麻大街和达尔戈奇胡同拐角的房子里，并且在写一本书的同时，还真的建立了一个寄存伊斯坦布尔上个世纪50年代到21世纪初，两代人，两个阶层的集体记忆的纯真博物馆。那个年轻人叫做奥尔罕·帕慕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本书和这个博物馆最终在合力展出持久爱情力量的过程中，让每个读者和参观者都不得不好好开始面对爱情那古老的新意： 关于激情迸发以后那可以如此持久的关注和楚楚的疼惜。
本来，帕慕克是想要雄心勃勃地写个实验性小说的。上个世纪80年代的土耳其曾经盛行过百科全书热，知识分子都在编写百科全书，老百姓都在购买百科全书，朋友鼓励他也写本百科全书似的小说，他萌生过书写一个词条式的小说。不过最后，凯末尔和芙颂的故事还是以传统小说的形式呈现了，而那些他和小说写作差不多开始收集的种种和这个城市以及它的记忆有关的实物，则成为花开两朵，各表一支的另一支，它们代表他去实现了在小说里来不及囊括的野心。
3、
在踏入这个博物馆之前，请准备好，你即将进入的，是一个“时间之外”的世界。那是一个暗红的、储存岁月这个不容易保鲜的物品的时间冰箱，一切和凯末尔先生记忆有关的物事，都被保鲜得妥妥的，甚至依然发出温和的光泽 。当你置身在内，你得设法和外界中断一下关系，的确，在里面徜徉的两个多小时内，我的确做到了暂时的忘却，而姑且全神贯注地和凯末尔先生的幽灵手拉着手，体会他那种“如此靠近她，和她一起喝汽水的幸福”，体会他“1975年秋天 ，那种为了见不到芙颂而无法忍受的痛苦”。
芙颂家，也就是博物馆的门面极其狭窄。从户外的天光进入到室内，你必须得适应陡然暗下来的光线。博物馆内弥漫着橘黄色，这是灯光带来的橘黄色，但你可能更会把它想象成是书里的第39章，凯末尔向未婚妻坦白的那个清晨的橘黄色，那是从于斯屈达尔山脊上升起的巨大太阳给卧室染上的那层橘黄色。这种色彩极其合适，似乎适合用来配合凯末尔“那些小的酸性炸弹在我的血液和骨头里像焰火那样炸开”般的思念爱人的痛苦，那种气息在昏沉的室内倔强地氤氲着。
博物馆一共有三层楼，外加一个阁楼一个半地下室。现在，一楼是《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的第68章：“4213个烟头”，所以当你将头别向右边，那堵墙上陈列着4213个烟头，那都是芙颂姑娘的嘴唇曾经濡湿过，然后手腕一抖，轻轻揿灭，悄悄地被凯末尔先生保留下来的烟头。帕慕克先生曾经花了好多时间，在每个烟头下面都标了土耳其文的注解，每个烟头，都是几种呼吸。
二楼是《纯真博物馆》的前51章，三楼是第52章到第79章，阁楼则为第80章到第83章，还有作为策展人的帕慕克为博物馆陈列的那些木盒子手绘的种种设计图 ，以及作为作家的帕慕克写小说时的手稿。作家帕慕克的手稿往往图文并茂，好像我们习惯在微博上为自己的文字配几张照片一样，帕慕克作为一个曾经就学于建筑系，擅长绘画的手巧作家，他会边写文章边在稿纸上涂鸦，有的时候，涂鸦的内容，是他旅途中，在酒店写作时，从窗口望出去的风景。文稿中还有一些红墨水写的字，那是给他的打字员看的。他的打字员曾经获得过世界打字竞速比赛冠军，从1994年开始，那个冠军就为他誊写稿件。
每一个小说的章节在博物馆里都拥有一个木头盒子，里面的物件来自于那个章节的描述，也是策展人帕慕克历年来在伊斯坦布尔大街小巷中的寻觅，不管是被凯末尔认定为博物馆第一件正式收藏物品的一把三十厘米的木头尺子，还是后来更广为人知的那枚碎成两半的雪白瓷心。 其中大约有十来个盒子半掩着红色的幕布，那是因为这些盒子的陈设布置还没有完成，你得耐心等候，策展人帕慕克先生还在耐心策划之中。对于策展人帕慕克来说，每一个盒子并不同于每一个小说的章节，它拥有自己的气息和与书中不尽相同的结构，也就是说，每一个盒子，都有一个特别的灵魂。
策展人帕慕克最费心思布置的一个柜子在三楼，标号为73号。它代表着《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的第73章：“芙颂的驾照”。这个柜子里展示着芙颂那条v字领，长度到膝盖下面的优雅连衣裙，白的底色上是橘红色的玫瑰花和绿叶的图案，也有着宽松的大裙摆，让你想起他们从1983年4月开始的那些紧张而眩晕的驾驶课，当时，芙颂正是穿着这条裙子。柜子里还陈列有蓝色的泳装，那些发生在炎热夏季的驾驶课难免会让师生两人都大汗淋漓，所以他们总会在练完车后去游泳。柜子里还有那辆1956年的雪佛莱小汽车的仪表盘，指针指在130那里，如果你看过这本书，你就会知道这个仪表盘深长的意义，我暂且隐忍一下想要剧透的强烈渴望。柜子里还有策展人帕慕克铲来的一些伊斯坦布尔的泥土，1960年代地理课上用的地球仪，在这个街区拍摄的老照片，照片里都还是没有被烧毁或者拆掉的木头老房子，那些凯末尔买给芙颂的珠宝和蝴蝶胸针等等。对这个标号为73的木箱子和博物馆的其他陈列物所能散发的力量的吸收能力，取决于与你自己的情感，记忆和幻想的丰富度，以及你对这个城市的深情，不然你只会耸耸肩，“哦，可怜的富家子弟，偏执的恋物癖。”
阁楼小房间的陈设非常简单，就好像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的房间，因此洋溢着忧伤而天真的气息。这个曾经有老鼠蜘蛛蟑螂出没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洁净、明亮和仰望星空的房间”。就在那个阁楼，从2000年3月到2007年2月， 作家帕慕克坐在床边那张椅子上，倾听凯末尔口述的故事。最初，就在他们第一次在餐厅会面的三个小时的闲谈中，他决定要为凯末尔对芙颂的爱情写一本小说。他们通常在贝伊奥鲁的酒吧将自己搞得有些微醺，然后步行五分钟前往博物馆，爬到最上层的阁楼。凯末尔会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开始他对似水年华的追忆，作家帕慕克则坐在床边的那张凳子上，聆听。凯末尔有时会暂停叙说，他会拿起床头柜上的那张芙颂选美时所拍的照片端详，那时她还是一个未和他相爱的高中女生。那个饮着芙颂式忧郁度过下半生的伊斯坦布尔富家子弟，在他这杯以忧郁为主要成分的土耳其红茶里，还散发着“逝去的青春和现代主义激情所感到的慌乱”的热气，杯子底部也有“没有责任感，放纵和平庸”的自责的残渣，酒精以及失眠的气味 。
床边还有一辆儿童三轮自行车，那是凯末尔和他哥哥小时候骑过的，后来送给了芙颂，等芙颂也长大了，这辆自行车又被还到了它原来属于的地方。此刻，它在凯末尔先生的床前。就在这个阁楼的那张他曾经和芙颂第一次做爱的小床上，凯末尔先生渐渐感到了空间的深邃。他意识到，真正的博物馆，固然是一个用空间保存时间的地方，但也是“时间变成空间的地方”。正对着凯末尔先生每晚睡觉的墙上，是凯末尔先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有关他的事实：“让所有的人知道，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这是《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你本次参观的终点。
现在，当你在博物馆顶楼，那个凯末尔向帕慕克讲述自己爱情故事的阁楼，向下俯瞰，目光穿过那些木楼梯，你能看到一楼地面上的层层螺旋。 这些螺旋将时刻串联在了一起，成为了时间，而这些螺旋线将一件件展示在这里的物件串联在一起，从而诞生了一个故事。 这就是凯末尔认为这个博物馆所能带给大家的最大的快乐：将时间转换为空间。
4、
2002年5月1日，作为作家的帕慕克开始在纽约书写这本书，但早在那一年的3月18日，他就知道了这本小说的开场白，并坐在42街那个声名卓著的纽约市立图书馆里，反反复复将它写下：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够守护这份幸福吗？一切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吗？”而就在作家帕慕克写下这第一句话的时候，策展人帕慕克已经在前一年，为作家帕慕克书里的女神买好了这栋公寓。当时，那两个帕慕克其实并未很认真地接触，更别说贴心熨肺地交谈，他们只隐约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并不清楚各自应该如何上前和对方展开卓有成效的交际。
最终，在《纯真博物馆》这本书问世后的四年，2012年，纯真博物馆打开了它那扇小小的房门。策展人帕慕克带着那些从土耳其各个角落收集来的关乎伊斯坦布尔真实记忆的物品，在这栋暗红色的小楼里，和作为作家的帕慕克正式相遇并深切地拥抱。博物馆让大家错觉这部小说是纪实的，而小说让大家又恍然觉得那个博物馆是虚构的。虚虚实实之间，作家帕慕克藉由策展人帕慕克将一个小说家的野心变成了现实。
这个实体的纯真博物馆有一本画册，叫做《物品的纯真》（The Innocence of Objects），它们就好像在玩一个接龙游戏。策展人和作家帕慕克在画册的前言中好像证婚人似地写道：“通过词汇而在我们头脑中所想象的画面是一件事，一个关乎曾经用过的老物品的记忆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想像和记忆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而这也是这本小说和这个博物馆结为姻亲的基础。”但他也请你谨记：“博物馆并不是小说的具象，而小说也并非对博物馆的注脚。”这是帕慕克对我们关于纯真博物馆这本小说，纯真博物馆这个展览场所和这个名为《物品的纯真》的博物馆目录之间的关系所做的最后的解释。它们，最终，都是帕慕克这个伊斯坦布尔人纯真想象的产物。
5.
《纯真博物馆》的男主人公凯末尓·巴斯玛基因心肌梗死，于2007年4月12日溘然离世。他死于异乡，在米兰大酒店面向曼佐尼大道的一个大房间里，享年62岁。如果他毕生的爱人芙颂小姐还健在的话，当时应该有50周岁整。 伊斯坦布尔这艘渡轮满载着一对伊斯坦布尔恋人，他们所编织的一段漫长的爱情，和爱情所承载着的对一个过往年代的惆怅记忆，鸣响汽笛，消逝在那个依然有渔夫和他的儿子深夜在渔船上捕鱼的博斯普鲁斯海峡。
我沿着狭窄的大上坡路吭哧吭哧前往塔克西姆广场，那栋暗红色小楼已经在我的身后。那也是当年凯末尔每次跟着芙颂和她丈夫前往和他们电影界朋友会面时所走过的路。在进入博物馆前，我被博物馆的邻居，一个叫阿乌尼的老画家所招待的的四杯土耳其茶弄得有些搜肠刮肚般的饿。从博物馆出来，我现在只想吃一碗带水果的粗粒小麦粉甜食，那碗凯末尔最后一次见芙颂时，她父亲端出来招待他的那种昵称为“诺亚方舟”的甜品。那是纯真最初和最后的味道。我也简直就想哼唱起土耳其著名影星奥尔罕·甘杰巴伊的那首有些好笑的情歌：
“你曾经是我的情人，
即使在我身边你也是我的思念，
现在你找到了另外一段爱，
幸福是你的，烦恼是我的，
痛苦是我的，美好的人生是你的，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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