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俭
我真想抱抱她
晚自习时间，初夏的晚风从教室后门穿堂而过，像一只温柔的手。
张芦荟脸上难得出现的异样表情让我很好奇，我忍不住回头多看她几眼，同桌小豆子用手肘碰我，一脸坏笑地说，哈，又在看她了，还说你不喜欢她？
小豆子是热爱八卦的人，从第一次被他察觉我在偷瞄张芦荟开始，我就成了怀疑对象，当然我打死也不会承认我喜欢她，这种事说出来多没面子。
张芦荟长得就像敦煌壁画上的唐代美人，有点婴儿肥，细眉细眼的，笑起来就是一只小狐狸。我又忍不住偷偷看。
忽然，她怀里有个东西冒出了头，竟是一只呆萌小狗！接着她写了一张小字条揉成团，朝我扔了过来。字条上写着，借我一点钱。
张芦荟拿到钱就偷偷溜走了。第二天，我们在教学楼后面的小山坡上闲聊。我说，那可是我妈给我的所有钱，作为债主我是不是应该知道发生什么了？
张芦荟于是带着我去了宠物医院。
那只小狗因为被车撞了，光手术就要花掉两千，除此身体还有很多毛病，极度营养不良。
原以为还有救，但三天后，小狗还是走了。
张芦荟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特别难看。我们俩抱着小狗坐在马路牙子上，夕阳落在身后，张芦荟突然号哭着说，梁子肖，我们先把小狗安葬了，然后借你的钱分期付款好不好……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她脸上挂着的泪珠，风清月白。
那一刻，我真想抱抱她。
再也没出现过
记忆里，我第一次去张芦荟家，是高二的寒假。我绕她小屋走一圈，皱眉道，这么乱，这是个猪圈吧？她嘿嘿傻笑，穿了一件黄色羽绒服，像一只马来西亚大香蕉。
你怎么也不收拾收拾啊？
她木着脸说，你见过猪自己收拾房子的吗？都是养猪的收拾呀。
张芦荟，你的冷笑话越来越冷了。
回去时，张芦荟送我到巷口，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她踩着我的影子往回走。
而我一直望着她。
那时候的我很瘦，每天在家做俯卧撑，想要变得强壮。
直到多年后，我长到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周围的女同事都说我看上去刚刚好，不胖不瘦，她们会问，梁子肖，你有没有女朋友？不如把我朋友介绍给你？
后来我烦了，就直接说，我有女朋友啊。
我哪里有时间，出版社的新鲜人，没钱，没经验，存在感薄弱，每天加班做选题，回家已是深夜，租的小单间里唯一的老电视机陪着我。
有一次在电视机的背后墙上无意中发现一句话：刘浩，我恨你一辈子。大概是以前租住的房客写下的，看起来应该是一位姑娘，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和背景写下这一句，也许写过之后就搬了出去。这大概是她留给刘浩的最后一句话吧。
后来，老大问我有什么选题可做，我倒是想起这个来。
也许我们可以做那些突然离开的人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
老大用他的发散思维迅速将选题上升到青春的忧伤与离别，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意思是可做，最后转头问我，你有这样的朋友吗？
我陷进柔软的沙发，张芦荟三个字又一次跳进脑海，我的太阳穴一阵微微的刺痛。
那年张芦荟从外地转学到我们班，她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是来自北方的一匹……同学。全班哄笑，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各种奇怪好笑的话，表情和语言总是不在一个世界。
我当然记得她的话，她说好玩儿，有趣儿，圆圈儿，手绢儿……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梁子肖，明天早上在路口儿等我。
路口儿，路口儿。我站在路口儿等到快要打最后一遍铃声，才狂奔去学校。可是，张芦荟那天没来。
过了一天，她的座位还是一直空着，是的，她再也没出现过。
人世太辛苦啊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我去张芦荟家敲门，也无人回应。好多次我经过她家楼下，都会默默地待上一会儿，那扇窗户的灯再也没亮过。
邻居都说他们搬走了，她只是故意躲着我，不联系我。我最后一次来到她家楼下，大声地喊她的名字，不知谁从楼上扔下一只空牛奶盒，差点砸到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如今我的QQ好友里还有她，灰色的头像，不再亮起。签名上还挂着一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每次看到这个，我的鼻子就一阵酸胀。
无数次我都幻想，她与我在街头擦肩而过，我们走出去十米远，然后回头，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浮现，用最大力气喊出来，你他妈的死哪儿去了！
当然，这一幕从来未发生。我甚至开始想，张芦荟，你是归隐深山老林了吗？又或者，嗯……万一你是只猴呢？
没有任何头绪。不过我的生活还是要继续，按部就班。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采访部分写出来，我特意找了十个年轻人来说一说他们的故事。
翻阅那些记录的时候，心底里总有一个清苦的声音说，人世太辛苦啊。
有的说了自己的男朋友，挂电话的时候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我啊，我就来接你。结果路上遭遇车祸，她没有等到他。有的说了自己的弟弟，像往日一样出门，出门前对他说，哥哥，我去买糖吃。结果失足掉进水塘，再也没回来。
大概每个人身边都有这样的人吧，从未想过会失去，但偏偏在我们不经意间，就发生了。有的离开了正常的人生轨迹，有的干脆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我也决定将那个叫张芦荟的姑娘写进去，我特意回想了一遍，她离开的前一天的所有细节，任何蛛丝马迹都被我一一回忆，除了那天她意外受伤，好像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同。
而这时，我的电话进来，是曾经受访的一个朋友，她是我同事介绍的。记得下班的时候，同事悄悄来问，你见过沈一帆了吧，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她是在给我介绍女朋友，我敷衍地嗯了一声，她说，每天看你孤单单的，考虑一下？
我说行。飞快地逃跑。
不然，她可能不会放过我。
在路口儿等我
我没想到沈一帆会打来电话，她开门见山要约我吃饭。我不想去，只好撒谎说，我家里有只小狗，还饿着呢，我得回去喂它。结果她特别热情而执意地说，带上狗狗一起来吃，我就在你家楼下等你哈。
我一滴冷汗都冒出来了。透过窗帘看楼下，沈一帆穿得很清凉，黑色的小罩裙到膝盖上方一点点，白色的雪纺上衣。有那么一瞬，我想到张芦荟。她身上也会有成熟的味道了吧。但现在，我可能先得去找一只狗。盛情难却啊。
我从楼后面出了门，刚好那有一家宠物店，店主还算熟，他借给我一只哈士奇，并说一定要牵好绳子，因为它的外号叫“撒手没”。我付了押金，一路忐忑地牵到了沈一帆面前。我谎称这只狗名叫撒撒，狗狗看了我一眼，没叫唤，这算是默许了。
不过哈士奇倒是帮了我的忙，尴尬的饭局结束后，它就开始哼哼唧唧跟我闹情绪，最后干脆开始狂奔，我就顺势跟着跑了。
沈一帆一定气死了，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人，追着狗狗就跑没影了。可第二天，我一上班，同事很八卦地凑过来，说，沈一帆很喜欢你哎，她觉得你很幽默，又很呆。
这年头，呆，也是一种美德了？我有时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如今姑娘们的审美好奇怪。真的想说，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吗？
喂，喜欢你也没有错啊。
恍惚间想起，张芦荟曾经就这么说过我。那天，张芦荟兴冲冲地跑来给我一封信，交给我时还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最新肉麻武器，啧啧啧。
是隔壁班同学要她转交的，我没看，倒推给她，你拿回去，就说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七封了。
喂，人家喜欢你也没有错啊。张芦荟撇撇嘴。
而我心里的声音是，我喜欢的是你，是你啊，笨蛋！
我张张嘴，说出口的却是，别替我做主，别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你就是个白痴！
好吧，年少的时候，总是别别扭扭。我对这种猪一样的队友和猪一样的自己，也感到心灰意冷。
那天，张芦荟气咻咻地跑走了。我呵呵苦笑了两声。可是谁也没想到，后来的体育课却发生了意外。张芦荟从双杠上摔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打篮球，因为是自由活动，同学们都在玩自己的运动，我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双杠上摔下来的，只看到一大群人围拢，然后我扒拉进去一看，张芦荟正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我心里咯噔一下。
大家慌忙将她送去医务室，医生检查她的头部，并没有外伤，头上只起了一个小包。我心里稍稍放心，她看起来没什么大事。
我送她回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妈妈，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爸爸去世五年，从北方搬过来，租了这个两居室。她妈妈很瘦，说话很快，碎碎地念叨她，你啊就不让人省心，我晚上还得去加班，叫沈叔叔来好吧？张芦荟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要。然后对要回家的我说，梁子肖，明天早上在路口儿等我。
那时是冬天，天黑得很早，巷口的路灯昏黄暗淡，更显得空气里的刺骨寒冷，我有些不放心地下了楼，而手指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我认识张芦荟
你还没有她的消息？同桌小豆子偶尔打来电话，第一句话总是这个。
我说没有。
后来约了去大排档喝酒，小豆子喝完酒就开始胡咧咧，你说她会不会已经不在了？这话真不爱听，我恨不得操家伙揍他，你他妈别瞎说。
他来劲了，你啊就是不敢面对现实。我端起酒杯去碰，你再说我翻脸啊。
烤串吃到最后，我把那本书拿出来给他，喏，这里面我写了她。
小豆子翻到那一页，看完半天没说话，最后说，爷们，你把我都感动死了，我要是张芦荟，看到这个，肯定麻溜地跟你来相会。真的。
文章的最后一句是，张芦荟，我想你。
这是2009年的夏天，她离开已经整整七年。
我每天都会想她。在每一个晨昏光影之中，在每一个匆匆的路口，在每一辆拥挤的公交车，在每一家繁华超市，我都会想起她那张风清月白的脸。
我一直期待着，她笑笑地走过来，对我说，你还在路口等我啊？喜欢真是一件很厉害的事。它让我耿耿于怀好多年，因为我没来得及说喜欢，那人就不见了。
我觉得这大概是一场七年未好的热感冒，什么时候会痊愈呢？
时间推移，我意识到得到她的消息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某一天，老大兴奋地说，书卖得不错，再接再厉啊。好多读者打电话来，想要说他们自己的故事。
让我意外的是，我收到了沈一帆的短信：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不像是找借口约会。我们约在百货公司负一楼的甜品店见面，位子藏在一大片芭蕉叶后，沈一帆点了糖不沾、杨枝甘露和双皮奶，我只要了一杯柠檬水，她看我有些疑惑，便说，我喜欢甜食，有时心情不好或者紧张不安的时候，吃甜食会让我舒服一点。
说实话，我不比她安心多少。心里有点没着没落的感觉，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我先看她认真专注地对付了一份双皮奶，沉默，空气里只有她咂吧着嘴的声音，不久碗已见底，她这才抬起头来说，我看了那本书，我知道这一天总要来。
我轻轻啊了一声，她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我认识张芦荟。
仿佛从遥远神秘的黑洞里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宇宙瞬间豁亮起来。
岁月转瞬改变
有些暗藏的故事终究要说出来，是长大之后才明白，你所看到的并非就是全部，你以为你足够了解一个人，却原来什么都没看清楚。
七年以前，沈一帆是重点中学的住校生，她每个月回家一次，但仍然敏感地发现父母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缝。他们各自忙碌，不再有亲密交流，甚至冷漠得像陌生人一般，直到有一天她在路上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她又气又急地去问母亲，原来母亲早已察觉，并且还打算和父亲离婚。那天，她跑了出去，躲在小花园里哭了好久，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最后变成一种歇斯底里的干吼，她全部的恨意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是那个女人毁了她的家——这样的念头让她寝食难安。
她跟踪父亲找到那个女人的家，她徘徊在楼下很久，看着父亲进去再出来。她耐心地等候，心里仿佛装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感到随时都会被自己的愤怒委屈所炸毁，那一刻她只想给那个女人一点教训，好让她知道没那么容易就得到。
于是她决定将矛头对准那个女人的女儿，没有什么比打击她最亲的人更令她伤心的了。而那女孩好像就在父亲所在的学校读书。她特意去学校偷看过她，想象着她被狂揍一顿也觉得特别解气。
是的，那个女孩就是张芦荟。
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眼前的沈一帆眼睛泛红，眉骨和嘴角都在轻颤，我强忍着问她，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沈一帆沙哑着嗓子，好像刚经历一场痛苦的挣扎，终于虚脱地说，我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无法挽回，相信我，我原本只是想找人替我出出气。
当答案快要接近时，我却退缩了，我好像有了某种极为强烈的预感，非常不好，我甚至害怕去知道。
就像到了悬崖之边，再往下，就是万丈深渊，无可依附，空空荡荡。
她说，我找了一个以前的初中同学，他和你们同班，他喜欢我，我要他找任何机会帮我。嗯……她当时在玩双脚倒挂，只是轻轻一推，她就从双杠上摔了下去。
后来呢？我几乎快要发疯。
她终于哇的一声大哭，那天送回家，张芦荟还好好的，不是吗？可是到了晚上十点，她开始不停地呕吐，我爸爸就连忙赶了过去。一整晚都没有回来，我很害怕，我并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希望她没事，也许还有侥幸心理，我以为她马上就会好。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送去医院时，医生说颅脑损伤，救不活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耳道里的血管不住地狂跳，眼前是张芦荟躺在沙发上虚弱地要我第二天在路口等她的一幕，而那竟是我们的诀别。
我无法想象在她妈妈出去加班以后，她是怎样度过人生中最后的几个小时，那种无助而绝望的心情，被放大无数倍，最后将她淹没，她离开在凌晨三点。
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尖叫，仿佛被抽空了一般，我的心脏狠狠地疼了起来。
命运翻云覆雨，我们的岁月转瞬改变。
我可以抱你吗
我迟迟没有找到的张芦荟，最后竟是这样的相遇，仿佛我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终于在那里遇见你。
那天下着小雨，天空有一种奇异的青白色，我站在我们曾经坐过的马路牙子上看穿流的人群。
灰白色的鸽子在傍晚归巢，人行横道上有一只想要过马路的小狗，但交通协管员朝它吹了两声哨子，意思是告诉它现在很危险，正是车流不息的时候，他轻声对小狗说，乖，待着，等一会儿。等到绿灯的时候，小狗就真的摇着尾巴过了马路。
我想起那一年被张芦荟抱回来的小狗，它没有那么幸运，而她也没有那么幸运。人生有太多意料之外，事情发生后，沈一帆的父亲顾虑到自己在学校的形象，他尽全力说服张芦荟的母亲不要把事情闹大，如果闹大，家事就会曝光，大家都会不好看，就这样，张芦荟就好像退学一般，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突然发现她原来是一个孤单的小孩，在冷漠暗淡的环境里像一株海藻拼命生长。她其实很透明，只是习惯于沉默，我以为每个小孩子的家都一样，有爸爸有妈妈，有关心有欢笑，我从未设身处地地去为她着想，哪怕只是问一句，你快乐吗？
我的喜欢何其肤浅幼稚，但这大概就是永远的不完美。
我也曾恨过沈一帆，可是她对我说，十七岁那年，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后来的人生我只剩下内疚和懊悔，这是我的惩罚，就算白天我可以笑，可以闹，但每晚我还是会想起她来，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从未真正轻松过。而更可笑的是，我不仅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家，相反更加速了父母的离婚，我妈说是因为没有爱了，责怪任何人都没有意义。
最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的爱能坚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该放下一些东西，时光让人涉水而过，最后留下我的温度。
我不后悔这些年的执着，我甚至大哭过一场，但哭过以后，离别以后，是依然相信爱的能力。
就像后来那本书里问过的人们，在失去以后，重新遇见爱，并无比珍惜。
眼前的光被切割成无数锋利的薄片，有光，有影，有色彩。
我仿佛看见那个分别的傍晚，空气凝成了霜，她微微欠身，虚弱地说，明天早上在路口儿等我。
如果我能等到她，我会勇敢地问她，嘿，我可以抱抱你吗？
然而，轻舟已过万重山。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