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南朋友唐伯虎
文/万伟恒
那一天，阳光明媚，桃花盛开。那一天，清风徐徐，鸟鸣啾啾。经过十天十夜艰苦卓绝的努力，我从遥远的贵州跋涉到了繁华的苏州，又从苏州辗转来到桃花庵的大门外。我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抬头望着大明王朝的广袤天空，觉得此刻的岁月十分静好。
我背着一个青竹篼，里面装有五瓶好酒，五盒好茶，以及一卷蜀素绢，十锭紫砂墨；除此之外，还准备了八两银子，这几乎可以买两头牛了。我怀着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心情，决心冒着脚踩西瓜皮滑落阴沟里的危险，也要不顾一切去碰碰敲金蛋中大奖之类的运气。我要看看能不能及时抓住某个机会，去拜访一下六如居士唐伯虎，请他老人家随便赏赐几行墨迹，让我留给子孙后代永远珍藏。
我知道他才华盖世，却壮志难酬。我知道他性格狂傲，爱翻白眼看人。不过这不要紧，因为他完全有这个资格。如果他平易近人好说话，那才真的是有点稀奇。
那一天，我得到准确消息，他就在桃花庵内看桃花，哪儿也没有出去。据说他已经身无分文，连一滴酒都没机会喝到嘴里，三天三夜只吃了一碗连一只鸡腿都没有的青椒蛋炒饭。即使都到了如此地步了，他还是脾气大得很，依然瞧不起大大小小的达官贵人。
又据说他许多年前就已开始“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颇有些飘飘欲仙的神仙气概。没钱喝酒吃肉逛青楼了，就“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这样的潇洒风流放荡不羁，大概十有八九是真的，绝非许多小才微善且自命不凡者所能比也。
哎，如今他的日子特别难过，我除了黯然神伤，又不禁暗暗窃喜。毕竟，此时我不早不晚携带礼物上门拜访，对他来说，真的可以算是救苦救难的雪中送炭呀！
真是老天开眼，那一天他的心情不是太坏，居然同意了在桃花庵内接见我半个时辰。这倒不是因为他稀罕我那点儿所谓礼物，而是他喜欢开玩笑想拿我洗刷一下。他想看看我这个外地土包子到底居心何在，是不是想打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主意。
时间十分有限，我不能浪费这个宝贵机会。心里一激动，我就说我虽然只是他的许多粉丝之一，但我爱他这位天才大偶像，就像许多大美女爱他一样疯狂。他听了以后嗤之以鼻，认为我完全在当面撒谎，说得难听一点，简直就是在侮辱他的超级智商。
我急得差点流出了眼泪，赌咒发誓说绝无半句谎言，如果他实在不信，可以测试一下我的真诚程度。
他忽然大笑起来，不怀好意地说道：“好好好，既然如此，你现在马上做一首诗，看看能不能以假乱真，与我的风格一模一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唐伯虎万岁万万岁，既然你给我机会，我岂能白白浪费！
于是我稍一思索，立刻得诗一首：“近来心境渐渐佳，不爱闲谈只爱花。花色花香满庭院，朝朝夕夕皆可见。人言此君不知愁，夜夜听歌逍遥楼。尘世悲苦我亦晓，只是懒得作话头。”念完这首得意之作，我十分紧张浑身发抖，生怕他一怒之下，将我一脚踢出桃花庵外。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窗外的桃花开得正艳，花影婆娑，摇曳生姿。因为这些美丽的桃花，他曾经写了一首《桃花庵歌》，一向颇为得意，自以为可以跻身中国诗歌经典之列。并非盲目崇拜他，我也认为这首诗乃是他的第一天才代表作，其全篇纯是白话，而思致潇洒不凡，可谓出类拔萃，令人由衷钦佩。
听了我刚才脱口而出的“杰作”，他翻着白眼愣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说话，随后又点了点头，十分坦率地说道：“这首打油诗大概有三分之一的风格像我，心情苦闷无聊透顶之时，你不妨继续以此类笔墨游戏消遣时光。但你确实不谙诗文之道，不太适合写诗作文，还是老老实实赶紧回到乡下，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幸福，好好做点儿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吧。”
我仿佛一下子遭到了雷殛，一道电流贯穿了全身，手脚冰凉且痉挛起来。他毫不客气的恶评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几乎与被某个我极为倾慕的红颜女子所抛弃不相上下。虽说伤心总是难免的，但一旦伤透了心，就会让人心灰意冷陷入绝望呀！
无端受此刺激，我气得差点吐血，满心愤怒之下，立刻不假思索从嘴里冒出另外一首新诗：“独来独往成习惯，早晚唯与书相伴。人间风流最爱谁？思之慕之是唐寅。魂牵梦萦只为君，愿君赐我五彩笔。随心所欲一挥洒，亦显矫矫真性情。”真是愤怒出诗人呐，在下虽然没有你的绝世天才，好歹也能口吐莲花出口成章，成为一代“打油诗大师”应该是不成问题吧。
念完这首抒情短诗，我的眼里立刻盈满了泪水——即使从前为某位美丽女子写肉麻情诗，我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灵感爆发过呀！但是，非常遗憾，这首近乎情诗的诗还是没有打动他，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他一声不吭，很没风度的白了我好几眼，似乎我是一块千年顽固不化的花岗石，不值得他再浪费一点口舌。
看到他的大白眼，我简直要气疯了。本来我不是什么花岗石，既然你如此公然蔑视我，我就是要做一回花岗石，让你明白乌鸦一发怒，大象也倒霉。于是，我也懒得经过他的特别允许，又开始进行现场口头创作，这一次是“双响炮”，一下子冒出来两首短诗。
第一首是这样的：“幽居乡间太孤寂，难与神仙共缠绵。朝看白云依山起，暮对青灯观古籍。不笑唐寅太疯癫，只叹李煜更风流。世间荒唐数不尽，留作谈资供人嗤。”第二首是这样的：“当年黛玉葬落花，写就千古葬花吟。如今我亦来看花，花气馥郁令人醉。眼前风景正堪赏，何必无病装忧愁。君若伤心学葬花，妃子也要笑断肠。”
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立刻默不作声。很明显，他还是坚持拒绝承认我的作品算是真正的诗歌。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抱歉，抱歉，白白浪费了您老人家这么多时间，请您大人不计笑小人过，多多原谅，多多原谅！”
就在此时此刻，我本以为他就要因我的故意冒犯而大发雷霆，不料他却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说，谁是黛玉？何为“葬花吟”？”我答道：“黛玉是几百年后的伟大巨著《红楼梦》中的美丽女主角；“葬花吟”则是黛玉的第一代表作，您未必写得出与之比肩的杰作。”
不等他接口说话，我立即如行云流水一般背诵起“葬花吟”来。其诗起首曰：“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当我滔滔不绝地念到“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之时，他突然像木偶一般愣住了，两眼直直的看着窗外，久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狂！狂！狂！我看你狂，难道你能比曹雪芹曹大师还伟大吗？你的书画水准一流，但你的作诗水平难道比曹雪芹曹大师还高吗？显然，“葬花吟”已经彻底征服了这个狂傲的家伙，无论他如何极端自负，他是不敢随便批评这首诗的。不过，对于我的那些所谓诗篇，他依然翻着白眼不屑一顾。
哎，我眼前的这个可恶家伙，简直比某些漂亮女人还难以征服！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天下无双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而我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外省乡巴佬。何况他又没邀请我来桃花庵做客，是我自己自作多情来撞霉头，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认栽吧，认栽吧，凭他在艺术上的卓绝天才，既然他宣布了我在诗文创作上的死刑，那就十有八九不会看走了眼。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即使我这辈子呕心沥血无比刻苦努力，也绝不可能拥有他十分之一的艺术才情。在某些所谓才子佳人聚集的小圈子里，彼此附庸风雅或可一观，自诩天才则属可悲可笑。于是，我怀着极其难过的心情，恳请他随便写一幅字送给我留作小小的纪念。他却冷冷一笑，说这绝不可能，即使给他十两黄金和十头黄牛也不行。
这等于是下了逐客令，实在是太过于不通情理冷酷无情。我伤心透顶，不再抱一丝一毫的希望，也不指望得到他风华绝代的书法真迹。但我还是心有不甘，最后不得不厚着脸皮，请他无论如何也要签个名留念，不能让我千里迢迢就这样灰头土脸的白跑一趟。
他看着我痴痴傻傻的绝望眼神，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终于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不忍让我悲伤欲绝空手而归。于是，他在一张轻盈飘逸的小宣纸上，以其神鬼莫测的天才之手，提笔写下了“唐寅”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并盖上一枚“六如居士”的鲜红印章。
说真的，这绝对可以算是一个峰回路转的奇迹时刻，居然就这样让我拥有了这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亲笔签名，实在是太幸运了。既然上苍眷顾了我，则我为此所遭受的一切折磨与痛苦都十分值得，而且，今天这半个时辰的段子也足够我狠狠吹嘘一辈子了。
与他告别之后，我就匆匆返回了家乡，次年他就撒手人寰去世了，据说是抱恨而终死不瞑目的。我千里迢迢的跑去拜访他，假如晚了一年半载，也就没有任何机会见到他了。据说他临死之时写了一首绝笔诗，说是“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听到他的死讯以后，我点燃了一柱香，在袅袅轻烟中低下了头，朝着桃花庵的方向默默致哀，算是对他表达最后一点悲悯之情。
这么多年以来，令人非常遗憾，我没有学到他的任何笔墨本事，只学到了嬉皮笑脸乱开玩笑。虽然我与他只接触了大约半个时辰，但我照样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的朋友唐伯虎”如何如何，既可以说他如何伟大，也可以说他如何可怜。毕竟，他曾经不怀好意地洗刷了我，所以，出于维护个人自尊心的需要，如今我也要小小的报复他一下。但说句心里话，我绝对没有对他不怀好意，不过是偶尔耍耍小无赖而已。
在这个莫名其妙荒谬可笑的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人会真的相信唐伯虎是我的朋友。既然如此，那就请你看看他写给我的漂亮签名，而且这还是他留在人间的绝无仅有的唯一亲笔签名。如果谁敢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其实也不要紧，你不妨去请某位国家级书画大师鉴定一下真伪呀！
其实我说唐伯虎是我的朋友，根本无须任何人的相信，诚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也。反正在我心目中，他是我发自肺腑极其喜爱的诗文书画全能艺术之星。唐伯虎从未承认过我是他的朋友，并且还曾经让我大大丢了面子，这让我感到极其遗憾与郁闷。但后来扪心自问仔细一想，要是人人都可以随便做他的朋友，那他这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就实在太不值钱了。
八月十日夜晚写于菊花台
后记：唐伯虎去世以后数年间，我一直在刻苦研读中国古今诗人之经典作品，希望某一天可以脑洞大开，真正领悟诗文写作之道，并弄出一两篇传世之作，这才不枉来此人间一遭。但令我极感绝望的是，无论我如何拼命努力，就是写不出一首稍微像样的传世之作。虽然许多中国诗人的某些所谓传世之作，我历来觉得稀松平常不过尔尔；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我能写出与之比肩甚至超过他们的东西，如果没有人家的那种好运气，也绝不可能有机会传之后世。
更让我难以释怀的是，因为唐伯虎早已不在人间，即使我能写出与其《桃花庵歌》不相上下的诗篇，也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我一直希望我在诗文写作上的努力，有朝一日能得到他的否定之否定，并得到他的一幅绝妙书法真迹。如今一切皆成梦幻泡影，而我对成为所谓真正诗人也从此彻底失去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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