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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巩凭什么入选“唐宋八大家”的?
曾巩凭什么入选“唐宋八大家”的?
康震     2010年11月17日

在“唐宋八大家”当中,曾巩给我们的感觉有点像“七加一”——那七位大家比较容易记住,一般最后才会想起他来。很多人都感到不解:曾巩名气这么小,凭什么入选“唐宋八大家”?

曾巩作为一个文学家,无论才气还是名气都与“唐宋八大家”的总体名气不相称,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茅坤怎么会将他选入“唐宋八大家”呢?在对曾巩的评价上,难道我们与茅坤真的存在这么大的差距吗?曾巩的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要想了解这一点,就必须回到北宋时代,回到曾巩的时代,回到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对曾巩的评价中去。

首先来看欧阳修的评价。

欧阳修对曾巩的评价很高。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欧阳修第一次见到曾巩的文章,就称赞他说:

 

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送曾巩秀才序》)

 

意思是说,曾巩的文章从思想立意来说,已经非常成熟;从艺术上,从文章的章法来看,也已经比较成熟了。在赠给朋友的一首诗中,欧阳修记述了自己对曾巩的印象:

 

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送杨辟秀才》)

 

我第一次见到曾巩,心里就暗暗称奇,他是如此的独特轩昂,仿佛众鸟中的大雕一样杰出。他甚至忍不住直截了当地告诉曾巩,在我的门生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曾巩《上欧阳学士第二书》)

 

他对曾巩是如此偏爱,以致凡是好事都想到是曾巩做的,并因此闹过几次不大不小的误会。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主持科举考试,他看到一份非常出色的试卷,便一眼认定这是曾巩的卷子。他有心将这份试卷点为第一名,却担心公布之后,别人会说他徇私舞弊,照顾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兼小老乡。思之再三终于忍痛点为第二名,结果试卷公布之后并非曾巩,而是苏轼。

王安石是北宋散文大家。他曾受邀为许子春撰写家谱,许子春收到家谱后又寄给欧阳修,请他审订,却没有标明作者的姓名。欧阳修一直没来得及看,后来晾晒书籍的时候,看到了,觉得写得很不错。最初怀疑是王安石所做,后来思来想去,觉得王安石不够水平,“曰:‘介甫安能为?必子固也。’”(明·何良俊《何氏语林》)王安石怎么能写得这么好?不可能,一定是曾巩所做!结果弄出了笑话。

王安石对曾巩也是备加推崇。

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王安石与曾巩在京城第一次见面,互相倾慕,结为至交。当时有人诽谤曾巩,王安石为曾巩辩护。在赠给曾巩的诗中,他说:

 

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借令不幸贱且死,后日犹为班与扬。(《赠曾子固》)

 

曾巩的文章无人能比,他就好比是天上的星斗,陆地上的江海一样。王安石紧接着打了一个非常极端的比方,他说:曾巩就是死了,也会成为班固和扬雄那样不朽的人物,流传千古。

王安石比较曾巩与自己的其他朋友,认为:“巩文学论议,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答段缝书》)在我的朋友中,若论文学水平、议论文章的水平,无人能与之匹敌。在给王景山的信中,他纠正对方的偏见:

 

足下又以江南士大夫为无能文者,而李泰伯、曾子固豪士,某与纳焉。江南士大夫良多,度足下不遍识。(《答王景山书》)

 

您认为江南士大夫会写文章的人不多,可是在我交往的人当中,江西人李觏、曾巩都是豪杰之士。江南士大夫太多了,您未必个个都认识吧?

在给曾巩的诗中,他称赞曾巩学问渊博,乃是当世豪杰,认为自己的水平太低,无法与曾巩相比肩:“爱子所守卓,忧予不能攀。”(《答曾子固南丰道中所寄》)王安石不仅是北宋文学大家,后来还身居宰相高位,他推崇的人物,应该够杰出了。

苏轼比曾巩小十几岁,却是同年进士,都是欧阳修的门生。苏轼对曾巩也非常尊崇。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苏轼在四川为母亲守丧期间,特意推荐两位四川学子带着自己的文章去京城拜访曾巩。后来,苏轼又专门给曾巩写信,请曾巩为自己的伯父撰写墓志铭,这说明苏轼对曾巩的道德文章是极为钦佩的。在一首诗中,苏轼这样称赞曾巩:

 

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送曾子固越得燕字》)

 

欧阳修门下的才子太多了,只有你曾巩才华超逸,技压群芳。换句话说,欧阳公门下的花朵太多了,只有您这一朵花开得最鲜艳最芬芳,没人能跟您相比。

苏辙也曾称赞曾巩:“儒术远追齐稷下,文词近比汉京西。”(《曾子巩舍人挽词》)儒学修养堪比战国时代的孟子、荀子,文章可与两汉时代相比肩。

也许不用再举更多的例子了。曾巩年届不惑方才考中进士,大半生穷困潦倒,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苏辙都是北宋文坛、政坛上极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他们用不着阿谀奉承曾巩这个穷书生。结论只有一个:曾巩是北宋最优秀的文学家之一,他的成就不仅赢得了同时代精英阶层的认同,而且在社会与民间也具有相当的影响力。

曾巩去世后,人们是这样评价他的:

 

自唐衰,天下之文变而不善者数百年。欧阳文忠公始大正其体,一复于雅。其后公与王荆公介甫相继而出,为学者所宗。于是大宋之文章,炳然与汉唐侔盛矣。(韩维《朝散郎试中书舍人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曾公神道碑》)

 

自从唐朝衰落以来,数百年间文章之道越来越偏离正确的方向。欧阳修开始确立文章之正道,恢复古文的风雅体式。紧随其后的,便是曾巩与王安石,他们的文章为天下读书人所宗法。于是大宋王朝的文章,与汉唐之文遥相辉映。

可见,在宋代诗文革新运动中,曾巩的成就与贡献仅次于欧阳修,与王安石并驾齐驱。

曾巩的弟弟曾肇则是这样评价兄长的:

 

是时宋兴八十余年,海内无事,异材间出。欧阳文忠公赫然特起,为学者宗师。公稍后出,遂与文忠公齐名。自朝廷至闾巷海隅障塞,妇人孺子皆能道公姓字。其所为文,落纸辄为人传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学士大夫手抄口诵,唯恐得之晚也。……世谓其辞于汉唐可方司马迁、韩愈,而要其归,必止于仁义,言近指远,虽《诗》、《书》之作者未能远过也。(《子固先生行状》)

 

宋朝建立八十多年了,天下无事,英才辈出。先有欧阳修卓然独立,成为学者们的榜样,后有曾巩出世,与欧阳公齐名。上自朝廷,下至街头巷尾、天涯海角,连女人小孩子都能说出曾巩的名字。他写的文章,不到一个月就会流布天下。文人士大夫、学者们争相传抄口诵,唯恐得到得太晚。人们都说他的文章与汉代的司马迁、唐朝的韩愈非常相近,其文章的核心就是倡导仁义道德,即便是《诗经》《尚书》作者的境界也未必能超得过他。

最神奇的还是陈师道,苏门六君子之一。他是宋代的大诗人,年轻的时候曾拿着十余万言的文章拜谒曾巩,态度非常狂傲,但曾巩并不介意,开始动手删减这篇十万多字的大文章。结果文章变短了,内容却更充实了。曾巩告诫这位年轻作家要“持之以厚”,做人要厚道。陈师道因此对曾巩佩服得五体投地。曾巩去世之后,陈师道十分悲痛,写了两首诗寄托哀思,这两首诗的名字很奇特,叫做《妾薄命》,意思就是:奴家的命好苦啊!

其一云: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

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其二云: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

 

翻译成现代白话散文诗就是:

夫君你生前对我万般爱宠,谁知奴家我红颜薄命,未能陪伴你一同走完生命旅程。我正在翩翩起舞为你祝寿,谁知转眼间你就离开人世,我只能在阴森的墓地为你送行。

我强忍悲痛穿上你喜爱的衣裳,可我如何能够与别人同欢共衾?我的哭声直达青天之上,我的泪水流到黄泉之中。你就这样走了,无知无觉,只留下我一人在这里暗自伤神!

你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从此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温存,死亡的痛苦尚可承受,在无穷的思念中苟活却实难隐忍!我之所以痛苦,并非没有出路,而是因为早早将一切都交付给你。你若在天有灵,我愿意就这样随你而去,谁肯在这熟识的歌舞之地,聆听夜雨中的寒蝉哀鸣!

这完全是妻子献给亡夫的哀歌、祭歌。

《妾薄命》本是一曲乐府古题,其主题大多是女子哭诉自己红颜薄命,不能享受爱情或家庭生活的幸福。在这里,陈师道将自己比作薄命的妻子,将老师曾巩比作亡故的丈夫。诗中模拟妻子的口吻,尽情倾诉对曾巩的爱戴与思念之情。两首诗写得如泣如诉,可悲可叹。以这样的文学方式来诉说自己对老师的崇敬、思念之情,也可算得上是古今奇观了!

大家也许会说,既然曾巩如此才华横溢,当时文坛对曾巩评价如此之高,欧阳修又对他如此器重,认为他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那欧阳修为什么将领袖未来文坛的重任交给了苏轼,并没有交给曾巩呢?同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轼与曾巩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同?而曾巩的文章究竟又有那些特点呢?

首先应当确认的是,曾巩与苏轼一样,都已经达到北宋时期第一流的文学水平,也都具有领袖文坛的潜在素质。而且从个人才性品质而言,曾巩似乎更接近欧阳修,更得欧阳修的喜爱。但领袖文坛、蔚为一代文宗的历史使命,绝不会如此简单的就由某某人承担起来,这其中有太多复杂的历史、现实因素。欧阳修的选择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选择,时代的选择。

苏轼的文章率性自然,出入佛道,杂糅百家,既有纵横之士的雄辩,又有孟荀文章的气派,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博则博矣,但也不免过于驳杂。与苏轼相比,曾巩文章最鲜明的特色就是保持极其纯正的儒学品质。曾巩的文章,不蔓不枝,严格维护原始儒学的正统与纯洁,绝不沾染一点点佛道之类的异端色彩。他的文章密切关注现实,严谨周密,不浮夸不空谈,脚踏实地,注重实效。

至于当时文坛上其他几位大作家,则各有各的特色。譬如苏洵的文章汪洋恣肆,雄健奔放;王安石的文章奇崛峭拔,斩截有力;欧阳修的文章从容平易,舒缓自然;苏辙的文章则汪洋淡泊、醇厚秀杰。总之,与他们相比,曾巩的文章树立了一种新的典范,这就是纯正的思想,端正的姿态,典雅的语言,严谨的布局,踏实的作风,实用的目的。这也是一种文章之美,是一种美学的风格与标准。北宋文坛的那些大腕儿们之所以那么推崇曾巩,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此,他们推崇曾巩,就是在推崇这种新的文章风范、文章之美,这就是曾巩之为曾巩,能够立足于北宋文坛的主要原因。

然而,这样的风格,这样的文章之美固然纯正端庄,却也因此缺乏一种冲决时弊、廓清暮气的朝气,缺乏苏轼文章特有的磅礴通脱、敏锐灵秀与博大睿智,而这恰恰是当时文坛所亟需的一股革新力量,只有这样强健的力量,方能革除因循,开辟新局。再加之苏轼后来在政治、文化、艺术等领域的多方面成就与影响力,遂造成他继承欧阳修衣钵,领袖时代群伦,推动宋代文学达到新高潮的天下文宗地位。

有了这一番比较,我们对曾巩的文章特点大体有了一些基本的感觉。形象一点说,曾巩的文章好比一池清水,非常纯净,没有一点渣滓。然而我们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水太干净了就没有营养了,话太纯正了也就不活泼不精彩了。曾巩的文章真可谓典雅有余,精彩不足;庄重有余,活泼不足;思考有余,趣味不足。

我们来看看曾巩的《墨池记》。文章说: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

 

江西临川城的东面,有一块高地,下临溪水,名叫新城。新城之上,有一口长方形的水池,人们称之为王羲之墨池。据说王羲之早年练习书法,曾在这池中洗笔,池水因此都变黑了。想当初王羲之不愿出来做官,遍游吴越之地,泛舟江湖,寄情山水。当他尽情遨游的时候,也许曾在这里休息过吧!

 

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才日臻化境,他所以能有这么深的书法造诣,也是因为刻苦用功的结果,并非天才所致。后人的书法之所以达不到王羲之的水平,恐怕没有王羲之那么用功。看来学习还是不能偷懒,要多用功。更何况想要取得很高的道德造诣呢?那就更得多用功了。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

 

这个墨池旁边是抚州州学的校舍。教授王盛担心墨池的故事会湮没无闻,就写了“晋王右军墨池”六个大字悬挂在门前。他对我说:“希望您写篇文章纪念一下。”我想王盛的心思,无非是担心后人忘记王羲之的事迹与遗迹。并且也想宣传王羲之临池苦练书法的事迹,来勉励学生好好学习。王羲之不过有书法这一技之长,后人对他尚且推崇至此,仁人君子们的高尚道德,对后人的影响岂不是更大!

文章本是写墨池的,由墨池引至王羲之苦练书法,又说书法本非天成实由苦练所致,由此引发学习亦当苦练、道德更需勤修的感慨。接着说人们既能推崇一技之长,更会推崇仁义道德,因此为学者当勤修道德,而仁义道德也一定会像王羲之的书法一样源远流长。整篇文章没有多余的废话,来来回回就是一个中心思想:要刻苦学习,要勤修道德。语言简朴,内涵纯正,结构也很简单。这就是曾巩文章的特点:纯真、规范、端正。

假设由欧阳修来写这篇《墨池记》,也许由高地、新城、溪水写起,也许从辨析墨池之真假说起,然后层层点染写开来。不仅要大发议论,更要铺叙景物,还要纵横说理,必然将这一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般方才罢手。如果是苏轼来写就更加精彩。仅仅就王羲之隐而不仕,遨游吴越,泛舟山水这一层意思,苏轼便会大发奇想,旁征博引,使出那从心所欲、无往而不至的天才手段,将这篇墨池之记铺排得上天入地。又会剔抉出王羲之那些逸闻趣事,将佛道、阴阳、纵横、隐逸之说一并打入墨池之中,融会贯通,一口气道出古今演义、人事兴亡的一番大道理,又将时光无限、人生有命的慨叹寄寓其中,岂不快哉?可是快则快矣,才气横溢,却也显得过于驳杂,略有些浮夸之气,不如曾巩的文章纯净、端正。换言之,苏轼的文章是没有章法可循的,他的文章以无法而胜;曾巩的文章是依靠章法而行的。

现在我们对曾巩的文章大体有些概念了。那么,曾巩的文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风格呢?

曾巩的一生比较简单,从十几岁开始念书,到三十九岁中科举进士之前,一直在家乡半耕半读,“宅”了二十多年。后来出去又做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既没有像欧阳修、王安石那样参与或经历过重大的政治事件,也没有像韩愈、苏轼那样一生都在惊涛骇浪中度过。他的生活阅历不很丰富,也比较单纯,遂逐渐养成沉静内敛的个性。曾巩又长期担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等职,负责整理、编校古代典籍。他在遍览群籍、编校典籍之余,撰写了不少目录序文,如《〈战国策〉目录序》、《〈梁书〉目录序》、《〈陈书〉目录序》等。这类文章不仅阐明古籍的存佚流传,而且借叙说朝代兴亡而标举儒家的义理学说。其文风自然是议论多于抒情,说理多于谐趣,端正有余而灵动不足。这也正是曾巩的风格,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此。前面我们曾说这类文章也是一种美,什么美呢?这是一种温文尔雅的中和之美,一种敦厚端庄的平和之美,一种沉静充实的祥和之美。

曾巩的文章不够生动不够有趣,但他的文章是最规范的。对于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来说,如何学习走路?你天天带他到田径场,看世界短跑冠军跑步,能学好吗?不可能,学走路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先从站稳脚跟学起,要先学好规矩,打好基础,以后才谈得上快步如飞。写文章也一样。对于一个初学文章的人来说,一开始就学写庄子的文章、李白的文章、苏轼的文章,不仅学不像,反而会落得个邯郸学步的下场——走不像走,跑不像跑,爬不像爬。那么,对初学者而言,谁的文章最具有典范价值呢?就是曾巩的文章。学习曾巩的文章最容易入手。曾巩的文章语言简洁、典雅,布局端正、严谨,思想单一、纯净。虽然不免有点保守呆板,但是从学习的角度而言,是最实用的典范之文。

曾巩的文章、道德在北宋备受大家们的推崇。到了南宋时期,大哲学家朱熹非常欣赏曾巩,他读曾文手不释卷,并高度评价曾巩的文章,认为曾巩是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学家,认为他的文章是孟子、韩愈以来写得最好的,明代人茅坤甚至认为朱熹文章的规矩就是从曾巩处学来的。朱熹如此盛赞曾巩,自然与南宋理学家撰文多倾向思辨说理有关,但是朱熹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他并没打算将曾巩索性变成一个理学家、哲学家。在南宋理学家中,朱熹的文采是最好的。在他眼里,曾巩主要还是一个文学家、散文家。朱熹虽然不喜欢三苏,不喜欢苏轼的议论,但未必不欣赏苏轼的词采;朱熹固然喜欢曾巩,喜欢他的议论,却未必欣赏曾巩的词采。这便是朱熹对曾巩的态度。

应当说,朱熹对曾巩的评价很重要,作为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朱熹在文化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对曾巩的充分肯定,有助于提升曾巩在后世的知名度。可是,朱熹本人做梦也想不到,在他身后,曾巩的名气与地位会像火箭一样直线蹿升,一些人甚至将曾巩捧上了天,认为他是可与孔孟、程朱相比肩的大哲学家。曾巩的身份也就此摇身一变,从一个文学家变成了哲学家、理学家,甚至成为中国古代的圣人了。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南宋孝宗时期,曾巩的老乡、江西南丰人陈宗礼对曾巩非常崇拜。他认为,苏轼兄弟的文章非常奇妙,曾巩文章非常端正。奇妙的文章变化多端,如天马行空,如云中游龙,但并非日常生活必需之用;端正的文章则如黄金美玉,如同棉被可以保暖,粟米可以充饥,一日都不可缺少,但是人们却往往意识不到它的重要性。这就是曾巩文章对我们的重要性。因此,陈宗礼认为,曾巩实在太重要了,他不仅是位古文大家,而且是一位大大的理学家。在他的推动下,南宋理宗宝佑四年(1256年),南丰郡守杨瑱亲自主持建造了曾文定公祠,将曾巩当作理学家来祭祀,让曾巩年年岁岁接受子孙后辈的供奉。给曾巩增添理学家的头衔,也符合南宋时期尊崇理学家甚于文学家的风尚,迎合了当时人褒扬道德甚于文章的传统。

宋元之际,江西南丰人、著名学者刘埙将曾巩的地位抬得更高。他认为,曾巩最大的贡献在于:“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学。”(《隐居通议》)也就是说曾巩对古代儒家思想的贡献在于上承孟子之学,下开周敦颐、程颐、程颢、朱熹的理学学派。元惠宗元统元年(1333年),曾巩的族孙曾元翊又发起族人新建曾文定公祠堂,更加隆重地祭祀曾巩。这样一来,前有陈宗礼提升曾巩为理学家,后有刘埙进一步提升曾巩成为孔孟至周程理学发展的重要思想家,再加上南丰曾氏后裔对曾巩的祭奠与尊奉,曾巩的身份较之在北宋时期便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他被神化成为一个远离人群远离人间的圣人。

这种情况到了明代开始发生转变。

明代的时候,文坛上有一个很重要的文学流派叫做唐宋派。其中有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叫做茅坤。茅坤倡导人们学习唐宋古文,并编纂了《唐宋八大家文钞》一书,曾巩从此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并称,进入中国古代最优秀的散文家行列,从此流传后世数百年不衰。

那么,茅坤为什么要选曾巩呢?难道就是因为曾巩在宋元之际被提升为理学家的缘故吗?不是。是因为曾巩是一位优秀的文章家、散文家。唐宋派的文学家们认为,学习文章不可盲目模仿古人,学习先秦两汉时代的文章固然很好,但比较起来首先要学习唐宋文章,因为先秦两汉的文章乃是古代散文的发轫初期,尚无刻意的章法可循,而唐宋文章则已经具有了一些规范的章法。在唐宋文章里又特别强调要学习宋代的文章,因为宋代的文章自然平易,较之唐代文章更加成熟,更适合学习。在宋代文章中,又以曾巩的文章最值得学习。因为曾巩的文章中,既有儒家的义理,又有文章的规矩。当时有一种说法:要想学习司马迁的文章,就先学习班固的文章,要想学习班固的文章,就先学习欧阳修的文章,而要想学习欧阳修的文章,就得先学习曾巩的文章。

这就叫做循序渐进。为什么先从曾巩的文章学起呢?

前面我们已经分析过曾巩的文章与北宋其他几位散文大家的差异。苏轼的文章没有章法,思想博通无涯,根本不适合初学者学习。苏洵的文章取法战国策士之文,纵横捭阖、气势如虹。王安石的文章如刀砍斧凿。苏辙的文章则过于文弱。欧阳修的文章倒是很平易,可是他的文章除了平易之外,还有一种摇曳多姿、波光潋滟的情韵,实在是初学者难以体会的精神。数来数去,就是曾巩的文章最为纯正,最为规范,最适合初学者学习。学习者可以由曾巩这里入手,学到作文的基本规矩,再进一步深入其中,或者学老苏,或者学东坡,或者学醉翁,或者学荆公,根据性情学问,各取所需,岂不善哉?

这便是茅坤选曾巩入唐宋八大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清代人对曾巩更是情有独钟。有一组数据可以说明这个问题。明代茅坤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其中选韩愈文352篇、柳宗元文120篇、欧阳修文286篇、苏洵文60篇、苏轼文251篇、苏辙文172篇、曾巩文87篇、王安石文219篇。曾巩的文章数量倒数第二,仅仅高于苏洵。清代康熙年间,著名学者张伯行重新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其中选韩愈文60篇、柳宗元文18篇、欧阳修文38篇、苏洵文2篇、苏轼文26篇、苏辙文27篇、曾巩文128篇、王安石文17篇。曾巩的文章数量远远超过其他七个人,独居榜首。

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张伯行在评论曾巩文章时说:曾巩的文章,源自儒家的“六经”,继承了司马迁、班固的文章传统,苏氏父子三人远不如他,甚至快要超过欧阳修的文章成就,只不过当事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朱熹喜欢曾巩的文章,认为比欧阳修写得好。曾巩的文章深得儒家经典的精髓,所以理论纯正;深得《史记》、《汉书》的章法,所以语言纯净、章法精炼。文章写到这个程度,真可以说是千古不朽了!

简单说,思想纯正、内容充实、语言纯净、章法科学、便于入手,这就是曾巩的好处。

于是,曾巩再一次被高高地供了起来。清代中后期著名的文学流派桐城派主张:写文章要遵守道统、治统、文统。所谓道统就是儒家的思想体系,治统就是现实统治秩序,文统就是符合前两者利益与规范的文章之道。说白了,就是写文章要尊崇儒家思想,要遵守现实秩序,要用文章来表现道统、治统。道统、治统、文统三合一,表现出清代中后期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三者利益的趋同与集合,这种文学主张当然深得康熙王朝的垂青与关注。而纵观历朝历代之文章家,谁与这个三合一的主张最为契合?桐城派认为,就是曾巩。

可是很快,曾巩的好日子就结束了。1919年,“五四运动”风起云涌,启蒙学者与救亡青年联合起来打倒“孔家店”,对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思想包括传统文学进行全面的清算与批评。他们将唐宋以来流行的文选学目为妖孽,将清代以来的桐城派视作谬种,认为这都不是文学,是误国误民的坏思想坏文学,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吃人”的思想与文学。加之近代以来,国门大开,西学东渐,西方的散文观念也慢慢开始渗入人们的心中,逐渐改变了人们心中散文的概念。大体说来,西方的散文概念主要是指美文,也就是记叙、抒情、写景之文,是所谓纯文学的文章。而中国古代的散文概念则较为宽泛,政论文、说理文、应用文甚至说明文,只要写得条理清晰、文字通脱精炼,内容充实,有一定的艺术性,也都算是文学领域中的散文。简言之,许多在我们当代人看来比较枯燥、沉闷的古代政论、说理之文,在那个时代都属于文学的范围。所以,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曾巩以及他的文章,就觉得他的文章不大吸引人,也没有多少美感、趣味感,就怀疑这样的文章家怎么能够入选八大家呢?殊不知在唐宋时代,这样的文章、文章家却是第一流的。

                                                                                               ——节选自《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 欧阳修 曾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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