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爱神瑶姬：等你爱我 | 古代神话

文/严优

如果非要用职司来对应的话，我们的神话传统中有没有爱情之神？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或者罗马神话的维纳斯？其实有的，瑶姬就具备这样的特质。

瑶姬，传说是炎帝的小女儿，未必是最小的那个，但在炎帝的诸多女儿中，算是偏小的。

她尚未成年就死去了。她是死在山里的，死因不详，也许是去山上游玩的时候失足坠落而亡。人们为了纪念她，就将她离世的这座山叫作“姑瑶之山”。姑，小姑娘，家中的女儿，是指她的帝女身份；瑶，是她的名；姑瑶之山，就是“（炎帝）女儿瑶的山”之义。

瑶姬的尸体有个专名，叫作女尸。后来，女尸化成了一种草，就叫瑶草。瑶草的叶子是重叠着对生的，花是黄色的，果实如同菟丝子果实一般大小。谁要是服用了瑶草的果实，就可以凭借媚道取悦于人。

也有人说，瑶姬死后被埋葬在了巫山的南面（巫山之阳）。

后世到了战国时期，楚怀王熊槐到云梦泽中的高唐台游玩，大白天的做了一个梦。有位美丽的神女来到了他的面前，自称是巫山之女，愿意与他交好。两人于是尽情缠绵一番。神女将要离去之际，楚怀王很不舍，想起来追问她的来历。神女回答道：“我就住在巫山之南，高丘所阻隔的险要之处。早晨我会化作一片朝云，黄昏我会化作一场暮雨。每天早晨和黄昏，我的形貌就这样在山南的高台之下变来变去。”楚怀王醒来，惆怅不已。留心观察天空的景致，果然在早晨看到了那片朝云，在黄昏等到了那场暮雨。于是楚怀王在当地为她立了一座祀庙，庙的名字就叫“朝云”。后来，楚怀王的儿子楚顷襄王携文臣宋玉再游高唐，宋玉同样在睡梦中遇到了这位巫山神女。

再后来，我们就用“巫山云雨”来形容男女之间的欢情。

原文出处

《山海经·中山经第五》：“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文选》卷一九《高唐赋》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赤帝女姚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昼寝，梦见与神遇，自称是巫山之女，王因幸之，遂为置观于巫山之南，号为朝云。后至襄王时，复游于高唐。”

宋玉《高唐赋》：“……先王……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

关于瑶姬的家世，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她又名云华夫人，由西华少阴之气化成，是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太真王夫人的妹妹。大禹治水的时候，她曾经从天而降，教授大禹召唤鬼神之书，并且命令大神狂章、虞余、黄魔等帮助大禹劈开山石，疏通河道，完成治水大业。大禹亲眼看见她一忽儿倏然飞腾，散为青云，一忽儿油然而止，聚为夕雨，甚至化作游龙、翔鹤之态，其变化莫测，不可胜计。

抛开具有浓厚仙话痕迹的云华夫人版本不谈，瑶姬遇楚怀王的故事，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悲哀的故事。那么，这个悲哀的故事到底讲的是什么？是缠绵悱恻的恋爱吗？

不，它讲的是求爱、求欢，是“如何让人爱我”，而不是“爱了之后怎么办”。

通常，男女的野合，男方固然只想尝鲜，良家女总还是要做结婚的梦的，比如崔莺莺之于张生。但是瑶姬不。她来找楚怀王，只是为了风流，为了找个人疼爱自己一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呵呵，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对于中国文学史而言，正面书写一个不以结婚为目的去找男人的尊贵女性（而非倡伎），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对于中国历代文艺男青年而言，旁观一个女神自荐枕席，又是多么的振聋发聩。

所以，瑶姬是爱神，而且是那种将肉体之爱和精神之爱黏合得非常紧密的爱神，所以，她的爱神特质比谁都更地道。后世一形容男欢女爱，就说“巫山云雨”“播云布雨”等等，这是我们的文化对她最大的纪念和膜拜。

作为朝云暮雨存在了那么久，在楚怀王之前和之后，她有没有找过别人？理论上应该有，对吧？楚怀王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万年不出的人间奇男子，她找他，不过因为他恰好经过她的地盘；而且，在渺小的人类中，他好歹是个王，略有点身份。理论上，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类男性，都有机会得到她的青睐、成为她“试爱”的对象。

在这个意义上，瑶姬媲美了西方神话传统里那些情人成建制轮候的女神们。

于是，中国的文艺大众获得了一个机会，去目睹一个本土女神的放荡。瑶姬与楚怀王的遇合，谁主动？瑶姬主动，她发出了一个神对人的请求。宋玉站在楚王的立场，就说“王因幸之”。实际上，人家是一个能随意变换形貌的神耶，又不是后宫久旷的怨妇，谁幸谁呀？要知道，别的凡间男人倘若想侵犯女神/仙，后果是有多么严重。比如《三秦记》和《幽明录》分别记载，秦始皇在骊山温泉、汉武帝在甘泉行宫时，均有美貌神女降临与之游玩，结果两个皇帝都动了色心，“不以礼”，神女一怒之下，“唾帝面”而去，导致两个倒霉皇帝脸上“病疮经年”。看，女神跟谁好不跟谁好、好到什么程度，那完全是自己的意志。寂寞了，就下凡来找个顺眼的人间男人陪着自己玩，倘若对方越过自己设定的界线……呵，强悍如秦皇汉武尚且被女神轻松教训，何况一个败国之君楚怀王？

宋玉写《高唐赋》和《神女赋》，有劝诫君王的意味，就刻意将巫山神女写得可怜巴巴的，“妾，巫山之女也……愿荐枕席”，一副“千年修得共枕眠”的小媳妇嘴脸，这大概只能说宋玉太主观，还没学会换位思考。此外，两赋中神女的形象也大不一样：《高唐赋》中的奔放浪荡，到了《神女赋》中就变成端庄坚贞。可是历代广大人民显然对这种坚贞不感冒——我们有个爱神容易吗我们，所以《高唐赋》里的朝云暮雨之情，比《神女赋》里的“欢情未接”“不可亲附”，知名度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个数量级。

现在问题来了：既然放荡了，那就该高兴呀，为什么又是悲哀的呢？

回过头看瑶姬的遭遇：尚未成年就死去了。也就是说，无论感情还是性爱，她活着时都从未得到过。也许她死在情窦初开之时，也许她刚刚对部族里的某位少年产生了一点好感（这好感甚至都来不及发展成感情），也许她刚刚开始憧憬成年之后自由的男女之爱……然而，她失足坠亡，一切都戛然而止。因此，她痛苦，她愤怒，她怨恨，她不平。也因此，她的求爱、她的放荡正是对命运的报复。

有一个事实是，由于神形体的不确定性（变化多端），所有神与人的遇合，其实都可以视为一种虚拟的遇合（还记得姜嫄履大人迹、附宝望见雷电么）。所以，瑶姬的放荡也是虚拟的，再多回合的自荐枕席，都无法填补她身体与心灵的巨大欠缺。她不懈地求欢，求爱，却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欢爱，这，才是故事的悲哀之源。

她为什么化作云、化作雨？朝云，是她的一天以企盼开始；暮雨，是她每日企盼落空之后的眼泪。这个神话故事的内涵，是一个女神绵延千万年的、求爱而不得的哀愁。

她化成的瑶草的果实为什么“服之媚于人”？因为她的心中郁结着一腔求爱的冲动与柔情，她死之后，每一片叶子、每一个花瓣都在向想象中遥不可及的、未确定的情爱对象发出焦急的呼唤：我在这里……等你爱我……

真是太悲哀了。

至于说她为什么不去找个门当户对的男神来一解情思，彻底了断自己的痛苦……这……我能说这是本次元宇宙神话脚本的原初设定么？

现在聊聊故事内容之外的话题吧。我们知道过炎帝有几个著名的女儿。其中与女娃（精卫）齐名的，就是瑶姬。她们俩都是未成年就去世，一个死在山里，一个死在海里。两者的神话都带有变形情节。不同的是，精卫的故事在发生后就固化了，而瑶姬的故事在后世还有发展，所以有拼合痕迹。

瑶姬的变形情节，其实是分为两个部分：早期的垂死化身——人变成草（草具有某种特殊功能），是人与动植物的互转。这让人联想到颛顼死后变成“鱼妇”，其神话思维拙朴直接，天真可爱。后期的精魂化为云雨，人与自然现象的互转，这让人联想到盘古的呼吸变为风、盘古的喜怒变成天空的阴晴。我以为，瑶姬的后半截化身，有一些隐约的仙话印记（盘古故事也是在道家思想大行其道的汉代成形的）。佐之以云华夫人的化身情节，可以看得更清楚——因为，云华夫人与大禹的接触这一段，就记录在五代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里。

瑶姬这个称呼，也带有后起的痕迹，最初帝女可能叫女瑶，或者别的什么更简单的称呼。叫女什么什么，本身就表明她的身份不同一般。比如炎帝的另一个女儿叫作女娃，就是这种造名法；又如女娲、女英、女娇、女狄、女戚等，不是女神就是帝妻、帝母、女巫，否则也不可能留名于世。

宋玉《高唐赋》里记录的巫山神女变化事迹，很可能是当地流传已久的传说，而不是他自己的创作。只不过经过文人的加工，“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文辞变得更加美丽，更加雅驯，更加迷人了。就像我们看皇娥与金星之子的爱情故事，写得那样华美，同时也提示了我们它的产生年代与上古的距离。

那么，帝女瑶最初是不是一定等于巫山神女？我看未必。这两位人物，应该是被捏合起来的。《山海经》里记帝女之死、之山、之草，可丝毫没有涉及姑瑶之山（死处）与巫山（葬处）的关联，垂死化身与精魂化云雨也是两种不同的变化路子。应该说，是围绕着《高唐赋》的那些注释将巫山神女与帝女瑶之间画了等号。《太平御览》引《襄阳耆旧记》说，神女对楚怀王自称“我帝之季女（小女儿）也，……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像是后人刻意在巫山神女的履历上添加了“夭折”和“化草”两个元素，以此来将二女神合体。

最后，关于巫山。这里不讨论巫山到底是今天的哪座山，而是讨论巫山的含义。巫山，在神话语境里，一定是与巫有关的山，是群巫出入的山。在这座山里，巫觋可以通过某种仪式与神进行沟通。那么，将帝女瑶葬在巫山之阳（南面），就暗示着帝女的精魂也成了此山浓厚的巫术氛围的一部分。也正因此，瑶草所具有的明显的巫术功能（媚于人）才说得通；瑶姬与巫山神女的合体，也才说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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