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佳人/橘文泠
【一】
??? 争端的起因，是一朵翠玉珠花。
??? 四天前，芙蕖殿的玉妃偶染风寒，锦妃遣了宫女阿琳前去送药顺带探望，不想阿琳走后殿中的宫女就发现玉妃平日钟爱的一对翠玉珠花少了一朵，念及阿琳是外人，就派人去问了问。
??? 没料到就在问话的时候，那朵珠花竟从阿琳的袖中掉了出来。
??? 这下芙蕖殿原本客客气气的宫人顿时变了脸色，拉着阿琳嚷嚷锦妃治下不严，惊动了锦妃，却见锦妃取了另一朵一模一样的珠花掷在地上，说阿琳袖中的那朵乃是她的，因上头的东珠有了松动，故此叫拿去尚事坊修理。
??? 这样一来，反倒治了芙蕖殿宫人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掌嘴二十，打得那宫人双颊都肿了起来。
??? 事情传回芙蕖殿，玉妃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拖着病体带人到锦妃那里质问，而锦妃丝毫不让，一口咬定说那珠花是自己宫中所有。
???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发生的时机不巧——承明帝无后，而上个月一直主事后宫的吴贵妃也病逝了，此刻放眼后宫，竟无人品阶在玉妃和锦妃之上。
??? 而玉妃入宫数年，初时宠冠后宫，如今天子虽然爱弛，却依然恋着她聪慧伶俐依然时时召幸。锦妃则新近得宠，正是与天子情好日密之际。新欢旧爱，可说势均力敌。
??? 如此这小小的一件事，数天内闹成了一场动摇后宫的大风波，人人不敢多言，只恐莫名其妙就得罪了哪一边。
??? 最后，玉妃锦妃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索性闹到了御前。
??
??? “娘娘，待会儿见了帝君，奴婢该怎么说？”芙蕖殿内，玉妃如意站在镜前，身后宫人一边替她打理宫装一边问道。
??? “照实说就是了。”她轻声道，向镜中再仔细看了看，换了上次承明帝所赐的金丝玉莲簪。
??? 承明帝下了早朝就去了御花园，她去到画廊时锦妃也带着涉事宫人已在那里等着。到了假山下，却见天子身边的近侍上前来：“两位娘娘来此何事？帝君正与天都王下棋，吩咐了不得打扰。”
??? 天都王......她愣了下。
??? “皇叔也在？那倒正好。”锦妃闻言笑了一声，不顾宫人阻拦径直入内去了。
??? “放心吧，本宫自会对陛下说明缘故，定不令你受责。”而她宽慰了一下内侍，方才向假山上走去。
??? 画鹤亭中，一局棋，黑子白子各擅胜场，胜负未定。
??? 承明帝还穿着上早朝时的正装，而对面执黑的那个男子则是一身青袍十分随意，男子比天子年长许多，鬓角已有了些银丝，清瘦的脸上微带风霜，神情沉稳，只有斜斜而上的剑眉平添了一丝狂傲之气。
??? 锦妃又先她一步，此时已经在承明帝面前跪定，她赶紧也上前：“臣妾见过陛下，天都王。”
??? “平身吧。”承明帝显然知道她们的来意，“你二人之间想是有些误会......恰好今日皇叔在此，不如就由皇叔评判一番。”
??? 此言一出，她、锦妃，天都王都吃了一惊。
??? “陛下，此乃后宫之事......”天都王起身推辞道。
??? “那就是朕的家事了，皇叔是朕的长辈，如何评判不得？”承明帝看来早有打算，连说辞都想好了。她抬眼偷看，只见承明帝一脸为难，想是对她和锦妃这场纷争决断不下，就将烫手山芋推给了自己的皇叔。
??? 天都王思忖片刻，到底点了头：“那微臣僭越了。”
??? 随后宣宫人上前问过当日的详细情形，天都王再叫人呈上三朵珠花，他一一拿在手中细看一回，向她与锦妃笑道：“依本王愚见，是玉妃娘娘有所误会。”
??? 她顿时听见身旁锦妃轻轻笑了一声——其实若论质地，三朵珠花都是用的上等翡翠，哪两朵是一对也未必能分得这般清楚。但既然天都王这么说了，事情就没了转圜的余地，她要再不认识自己的宫人有失，就是不给天都王面子，也要给天子留下不识大体的印象。
??? 于是只得敛眉顺目，微微俯身道：“那是臣妾误会妹妹了，惊扰陛下，让天都王见笑......望陛下恕臣妾愚钝鲁莽。”
??? “好了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承明帝松了一口气，“朕还要和皇叔下棋，若无他事，你们俩快退下吧。”
??? 她与锦妃躬身告退，走得时候锦妃一脸得意，趾高气扬地走在她面前，她无言地跟着，下阶梯时回头望了一眼——
??? 却见那青袍人捻着黑子落定，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二】
??? 初亏月明，照落花三分，离愁一地。
??? 她一向爱萧然阁的明月杏花，往昔年年落花满地时她都不许人扫，自己赤足提裙踩上去，柔嫩的花瓣如同上好的丝绒地毯一般，一路走去，花香染衣。
??? 只是已经许久未曾回来，而今夜院内除了她时时念想的花与月，还有月下独酌的人。
??? 那人挺拔的背影一如既往有一丝孤寂苍凉的味道，她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不禁想自己还能有几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他。
??? 等再迈步时，才一动，那人就察觉了。
??? “我料你今夜必来。”他转过身，语略含笑，面向她的脸上也确实带了一点笑容，但那沉静威严的气息，却并未因此消减半分。
??? 天都王，沐胤华。
??? 她快步上前：“见过义父。”随后自行起身，垂着手默然不语。
??? “你来是想问为何今日御前我没有助你......”沐胤华看破她的心思，“锦妃新近得宠，你见她风头太盛，便想借此事杀杀她的锐气，是不是？”
??? 她点了点头，的确是她指使人偷去锦妃的一朵珠花，随后又将自己的珠花藏入阿琳的袖中，借此发难......
??? “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只进不退。要知道锦妃圣眷正隆，而此刻宫中除了你并无人能与她争锋。越是这样，你越是要避其锋芒恭谨谦卑，这样才能在帝君面前显出你的雍容大度来。”
??? 明损实保，他今天在御前果然下了一步好棋。
??? “如意，你知道的......无论如何，义父总站在你这一边。”最后他这样说，一手轻按她的肩头，手心的暖意透过衣衫传来，驱散了春夜依然浸染在空气中的微寒。
??? “嗯。”她赶紧低下头去，似乎总是恭敬有礼，其实只是怕他看见自己脸颊上飞起的红云。
??? “对了，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沐胤华换了一个话题，“想要什么？”
??? “什么都可以？”她抬起头笑着问。
??? 其实过什么生日，她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是那一天省的。如今这生辰，就是遇见沐胤华的那一天。
??? “什么都可以。”他也笑着点了点头。
??? “那好......”思忖再三，在出口前还着实犹豫了一下，但她终究说了出来，“如意想要义父书房里的那幅画像。”
??? 言语出口，如水泼地再也不能收回。然后她便借着月光，清楚地看到沐胤华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
??? 最终他还是给了。
??? 回到宫中，在芙蕖殿的密室内，她看着手边的檀木长匣，不由得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沐胤华时的情景——
??? 自幼双亲俱无，她跟着一个不知是否真有血缘关系的“婶婶”过活，寄人篱下备受欺凌，后来逃了出来，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后不慎被一群人贩子抓住。
??? 那个雨夜，她和其他人在笼子里瑟瑟发抖，耳听人贩子说将她们卖到青楼后能赚得多少银两云云。
??? 但是生意未能成交，那些人贩子都死了，死在沐胤华的剑下。
??? 那时他还年轻，眉宇间的凌厉之气尚未像如今这样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她还记得那夜的倾盆大雨都冲不尽空气中的血腥味，天空时不时掠过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脸，满含杀意，宛若修罗。
???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什么，竟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衣袖。
??? 他吃惊地低下头看了她半晌，笑着问：“小姑娘，要不要随我回去？”
??? 到了王府后他为她取了一个新名字，如意。
??? “你既然愿意跟随我，我便许你一生万事如意。”他笑着说，日后锦衣玉食，绫罗珠翠，将她这无依无靠的孤女当成金枝玉叶般养育着。
??? 后来她年纪渐长，也问过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他只说那个雨夜，他看见她倔强的眼神，仿佛看见了永不服输的自己。
??? 这或许是真的，也或许不是，无论如何她知道投桃报李，所以自愿入宫为妃，成为他布于承明帝身边的一颗棋子。
??? 他益发看重她，到了今日，甚至连这幅画也给了她。
??? 她不清楚画上是何情景，只是数次见过沐胤华对画沉吟，见她来了就急急收起来，显然此物对他颇为重要且不想让她知道。
??? 本想着这既是他的禁忌，那不去触碰也就罢了，可是越压抑，好奇心就越重。
??? 轻轻掀开长匣的盖子，如同掀开一场尘封多年的幻梦。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唯恐弄坏了沐胤华的心爱之物。
??? 画中人的面貌一点一点显露在眼前，春夜的寒意也从她捏着画的指间开始，慢慢浸透全身。
??? 精心裱装过的画纸有些泛黄，显然此画已有些年头了，但画上的女子，无论精致的五官或是挑眉扬唇的俏皮笑容，都与一个人十足相似。
??? 锦妃。
??? 她想起今日御前沐胤华见到锦妃时那瞬息的怔忡，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所以他才那么吃惊。
【三】
??? 画像上的人是已故的天都王妃——这件事是她偷偷打探来的，虽然现在她也有几个心腹之人，但因为调查的人事沐胤华，所以还是战战兢兢的。
??? 而据知情人讲，当年天都王妃其实是与人私奔了，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看，才宣称病故。
??? 那么锦妃会不会是王妃的骨肉？如果是，那么她是他的孩子还是王妃与别人生的野种？
???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她生得那么像天都王妃，要紧的是沐胤华至今还思慕着那女子......
??? “娘娘，”宫人缘荷轻轻叫了一声，她回过神，“怎么？”
??? “今天帝君又去了锦妃那里。”
??? 她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想了想之后又问：“天都王知道吗？”
??? “男人喜新厌旧乃是常理，所以婢子以为眼下帝君宠幸锦妃也不过是一时的，不值得为此扰王爷，反倒显得娘娘没主意。”缘荷斟字酌句地回道，“如今娘娘的大事，还是要争个贵妃的名衔为上，待有了后宫主事的名分，还怕摆布不了一个锦妃？”
??? 她点了点头，静心沉思起来。
??? “这是大事，来日本宫还是应该与王爷商议一番才是。”
??? 随后她嘱咐了几句，缘荷得令前去安排了，内房中只剩她独自坐着，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取出那画像来看，想方才缘荷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 恐怕也不尽然。
???
??? 每次回天都王府，她都是单人孤影，夜半三更。而今夜前来没有预先传话，又恰好府中有客，所以见到沐胤华时，他脸上有些酒意。
??? 但听她说话时，神色便渐渐清明起来。
??? “你想做贵妃？”听过她的想法，他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 “自然是为了义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照理说，她在宫中的地位越高，对承明帝或者朝中局势的影响就越大，对他也就越有利。
??? 承明帝性好玩乐，唯一的太子又体弱多病。她知道他一直有心于帝位，所以当日才答应入宫。
??? 只希望能为他做些事。
??? 他沉吟起来：“那么你想怎么做？”说着他起身离座——她知道他的习惯，思考事情时就喜欢踱步。
??? 可或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走了两步就是一个踉跄。
??? “义父，解解酒吧。”她倒了茶递给他，看着他一饮而尽。
??? “如意想......锦妃新贵，与她争宠是不可能了，想要胜她，除非......诞下龙嗣。”她轻声说，只见他扶着额头又坐了下来，“义父怎么了？要不要叫人来？”
??? “方才席间饮得有些多。”他用力摇了摇头，“你说想要龙嗣？但是陛下已多年无所出，据我所知，旁人献的神妙药方也不少，只是不见效......”
??? “如意知道。”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并不是非要陛下不可，皇家血脉，谁不是一样？”
??? 说着，她拉下他按着眉心的手，然后凑上前，轻轻贴上他的薄唇。
??? 炽热的高温借由双唇相贴之处传来，她一触即离，但见他眼神迷离，只余一丝清明尚在挣扎：“如意，你......”
??? 嘴角扬起苦涩的微笑，若在平日他一定早就推开她，呵斥她，甚至不再见她吧？可现在她只用了一点力就按住了他的手：“胤华......”
??? 借着昏暗的灯火看着他的脸，那微霜的两鬓，眼角细细的纹路，这个男子已不再年轻，却仍然且永远是她心中唯一的神祇。
??? 她从来不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正如她从不敢让他知道在所有的尊重与敬畏之下，一直深深埋藏的爱慕之心。
??? 茶中所下是宫中秘藏的媚药，她在入宫之前也学过种种魅惑男人的手段。
??? 此时此刻面对他，自是无一保留。
??? 外面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地小雨，雨打窗棂，叮叮咚咚。
??? 今宵听雨玉楼下，红烛昏罗帐。
?
??? 她走的时候沐胤华还在睡着，推开门，看到院子里弥漫着厚重的雾气，她忽然想起白居易的那阙诗：
???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 无觅处？或许过了今夜，他不会再见她吧？
??? 可她不后悔，纵然无法与一个回忆相争，但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她要在他心上，留下永远都抹不去的印记。
【四】
??? 次夜，她装了一回病哄得承明帝来看她，撒娇撒痴，成功地让帝君在芙蕖殿中留宿。
??? 虽说是留宿，她却只是在塌边枯坐了一夜——下在酒中的药名为“巫山-段云”，能使人梦中自以为与睡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欢会，醒后难分真伪。药方是她数年前无意中得到的，自那以后她就再没有真正地服侍过承明帝。
??? 就算是为了在后宫中争权夺利，她也从没想过要为别的男人孕育子嗣。
??? 然而自此之后，天都王府一连十余日没有消息，她想沐胤华是真的生了气，或许她该找个机会去赔罪，又或者再等等看......
??? 只是一切计划都还没来得及行动，承明帝就病倒了，一日下早朝时忽然摔了一跤，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 帝君长年耽于女色，身体孱弱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没想到病得这么毫无征兆，而且病势凶险，太医院的大夫们一连几日会诊，人虽然就醒，病却不见起色。
??? 就在这时，她每日里常会无端觉得身子倦怠，头晕眼花，似乎是害喜的症状，于是召了御医来诊脉，却说不是。
??? “娘娘这时气虚火旺，血不归经之症。”大夫姓王，在太医院中风评甚佳，一向极得承明帝的信任。听到这个结果她着实失望，但还是客客气气地打赏了王太医。
??? 几天后天都王福突然来信，沐胤华约在宫中的密道内相见。
??? 约定的那天她精心装扮了一下，到的时候沐胤华已在密道中等着，分别未及一月，他却似乎清减了许多，越发瘦削的脸庞有些憔悴，但目光却凌厉起来。
??? “义父。”她上前施礼，心下惴惴不安。
??? “还知道我是你的‘义父’？！”他口气震怒，但质问过一句就没了下文，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 她跪着，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 许久后才觉得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肩头。
??? “傻丫头......”沐胤华的口气，近乎叹息。
??? 她想她才不傻呢，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 随后他让她起身，告诉她因为承明帝病重的关系，各地藩王即将入京，其中也包括长年驻守定州的永安王。
??? “这......”她知道论长幼亲疏，永安王也是天子的叔父；论实力，虽远离京城，但永安王的人望军力都不在沐胤华之下，更要紧的是他多年来都与沐胤华不合，可说是沐胤华最忌惮的一个对手。
??? 承明帝于此时召藩王入京，想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与沐胤华互相牵制？
????“义父想要如意怎么做？”
??? “你什么都不要做。”他的回答好不出人意料，“此时有任何动作都会落人口实，按兵不动方为上策。”
???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沐胤华今日有些言不由衷。
??? 正在思量原因的时候，冷不防被他拔下了鬓边的珠花。
??? “呀！”她轻呼一声，“义父做什么？”
??? “另一朵还没找着吗？”沐胤华将珠花拿在手中把玩——正是当日掀起风波的那朵翠玉珠花。
??? 她摇了摇头。
??? “我找人再制一朵，”他细看了一回，“总要成双成对的才好。”
??? 他说着脸上还有笑容，那么愉快悠闲仿佛只是寻常说笑，而她听者有意，心上一暖，虽不敢妄想的更多，喜悦却是真实无比的。
??? 然而这日一别之后，或许是她预先听闻了消息而有所挂碍，总觉得宫中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 过得几日，藩王入京。
??? 承明帝立刻就召他们入宫在重华殿议事，她本想去打探打探，但是这天刚走出芙蕖殿，门外就有面生的侍卫上前阻拦。
??? “帝君有令，因外臣入宫，所以还请各位娘娘在各自的宫里呆着，切勿随意走动。”
??? 她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
??? 几天后的夜里，她被一阵人声喧闹惊醒。却见一帮内侍立在榻前，为首的皮笑肉不笑：“娘娘，陛下有请。”
??? 由不得她不去。
??? 走的是陌生的路径，连一个相熟的宫人都没有看见。最后进了一处看似荒废的宫室，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侍卫，进去才发现不独她受到了邀请，还有锦妃与其他几个平日受宠的嫔妃都在。
??? 承明帝也在。
??? “都给朕跪下！”榻上的天子竭力大声喝道，苍白地脸上染着病态的红晕。
??? 来者不善，她意识到事情不妙，径自第一个跪了下去。
【五】
??? “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不简单......你们要明白，入宫为妃，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凡有二心的，朕绝不会放过她......”
??? 承明帝一边咳嗽着一边说这些，她初时听着心惊，但很快又放下心来，天子这样口出威胁，显然并未抓到真实的把柄，不然直接将人处决了就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 之后她们就被软禁在这废宫里，外面的事情一律不知。
??? 她倒也不急——想缘荷必定已想法子将消息传出去，如有危难，沐胤华自会设法救她。
??? 一直如此笃定着，转眼数日过去。
??? 她感到了气氛的异样，每天承明帝都会到废宫中巡看一回，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投向她们的目光也益发阴毒。
??? 这天夜里，她正倚墙静坐，忽然有人靠了过来。
??? “姐姐，我害怕。”却是锦妃。往日总是高高昂着头不可一世的少女此刻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她轻轻拍了拍她：“怕什么，帝君那样宠你，又岂会真的伤了你？只不过藩王入京，他心存忧虑罢了。”
??? 锦妃点了点头：“姐姐家中还有人吗？”
??? 她愣了一下，因前朝后妃多出于世家，外戚势力庞大弄得朝纲紊乱，所以到承明帝这一代宫中嫔妃多是自民间选来，且一入宫便与家中断了往来。
???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以沐胤华假造的身份入宫。
??? “没有人了，纵然有，我入宫多年也未曾给他们带来一点好处，谁还管我的死活。”话是这么说，眼前浮现的却是沐胤华的样子，近得好像伸手就能触到。
??? 她总归是信他的，相信纵然她只是一颗棋子，他也会在胜负分晓之时将她自局中取回，妥善收藏。
??? 最终锦妃靠着她睡去了，她却睡不着。月照格窗时外面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心跳了一下，随即只听三记叩窗声，两长一短，是缘荷与她做过的约定。
??? 轻手轻脚去到窗边，果真是缘荷，只见四下的守卫都被迷倒了：“娘娘快随我出宫，帝君已经下了圣旨，要诸位娘娘先行活殉......”
??? 她没想到承明帝竟疯狂至此。
??? 即刻随缘荷走了，只是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后方一阵喧闹，随即捉拿声一片，缘荷拉着她一个劲的跑，慌不择路，但那追赶声始终如影随形。
??? “可有人接应？”她见这样赶路不是办法，抓着缘荷问。
??? 可缘荷充耳不闻，就在这时忽然西北方爆出一声巨响，只见一道红光直冲上天，于半空爆开，宛如万千星辰散落。
??? 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心知那是报信的烟花，一个异样的念头涌了上来。
??? “那是......”正要回头询问缘荷，忽然脑后一痛，眼前一黑——
???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醒来时只觉得手足皆被紧紧缚住，睁眼只见几个嫔妃瑟缩在一边，四下景物都很熟悉——她又回到了废宫中。
??? 正前方，是一脸阴鸷的承明帝。
??? 一个内侍从外面小跑进来，刚附在天子耳边说了几句，承明帝突然抬脚踹了他一个趔趄。
??? “都是饭桶！加派人手去找！就是将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给朕找回来！”
??? 盛怒的天子大吼着，那个内侍捂着肿起的腮帮子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 她渐渐忆起昏迷前的事，放眼四顾，发现只少了锦妃。
??? 她逃出去了吗？还是......
??? 被人救出？
??? 其实心中此刻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只是不想去承认。
????“你在看什么？”忽然承明帝问她，随即下了病榻向她走来。与此同时一列内侍鱼贯而入，人人手中都托着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她不看也知道是什么：白绫与剧毒。
??? “是不是想知道锦妃在哪里？”承明帝亲手替她松了绑，与她面对面跪坐下来，“别担心，她现在不在......但很快便去陪你们。”
??? 他忽然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朕就知道不会是你......”
??? 可是，她没想到不是她。
??? 她没想到沐胤华选择救的人不是她——带她出走也好，将她打晕也好，缘荷的所作所为自然出自沐胤华的授意，却原来不是真心要救她，只是想用她调虎离山引开其他的守军，方便他将锦妃救出。
??? 他终是舍弃她了？不喜欢一颗对他痴心妄想的棋子？还是因为难以忘怀故人的容颜，就算只是相似的面貌，也无法割舍？
??? 种种可能，都归于一个结局。
??? 她于漫长时光中默默付出的倾慕与神情，乃至加上她的性命一道，都敌不过他对昔日的追思怀恋。
??? 罢了。
??? 哀求声，哭号声，还有嫔妃临死前凄厉的惨叫开始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自尽的，被迫灌下毒酒的，被内侍用白绫活活缢死的，小小宫室，转眼已是尸横遍野。
??? “如意，”承明帝冰冷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其实朕最喜欢的，一直都只有你.....”
??? 恋恋不舍的目光，说不定这是真话呢？他喜欢她，所以吓到黄泉也要她陪着。
??? 她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
??? 然后拿起盘中的那蛊鹤顶红，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六】
??? 黑暗，漫长的，无穷无尽的。她觉得自己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手中无灯，只看得见一步之遥。她很累，多少次想停下休息，但冥冥中总有个声音催促着自己走一步，再走一步。
??? 终于走进了一片光明里。
??? 她看见沐胤华的背影，想上前又不敢上前，还记得那番伤心欲绝的滋味。这时他转过身来，看着她，似乎还是早年的样子，凌厉而张扬地笑着，下一刻就会问她愿不愿随他走。
???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太执迷不悟，他都不用说一句话，只要他肯对她笑一笑，她便愿意赴汤蹈火。
??? 可最终他只是上前来，轻拍她的肩头，说一声：“傻丫头。”
??? 霎时间，暗色全消，风烟俱净。
??? “醒了！醒了！”惊喜的声音好生熟悉，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她侧过头去，看见缘荷喜形于色的脸。
??? “娘娘......”可随后侍婢脸上的喜色就消失了，还手忙脚乱地伏身于地。
??? 仿佛是在请罪。
??? 她试着动了动四肢，然后勉力坐了起来，看了缘荷良久，轻声问：“王爷呢？”
??? 缘荷颤抖了一下：“娘娘死里逃生......”
??? “我问你王爷呢？”
??? 等侍婢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 “娘娘节哀，王爷.....已经去了。”
??? 她的眼前再度浮现了之前的那片黑暗，而所有的黑暗中，只有沐胤华的周围有光亮，一如她此生，只有他是她得到过，唯一的福气。
??? “数月之前王爷得知自己身染奇疾，即将不久于人世......”或许是她的反应平静，缘荷也安下心来，开始娓娓述说事情的原委。
??? 最后的几个月里沐胤华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救她脱险——他在宫中的心腹早已换下那瓶鹤顶红，她饮下的是一种假死药，而一旦承明帝确认她已死，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偷天换日种种，自然有人去做。
??? 而另一件事，就是借承明帝之手杀了永安王。
??? 这件事的关键却是着落在锦妃的身上，从第一眼看到锦妃起沐胤华便生了疑心，他不信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这个与古人相似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必是有人故意为之。
??? 起初以为是承明帝，一段明察暗访之后才知道是永安王。
??? 之后承明帝病倒，众藩王入京，虽是意外，却尽数被他加以利用——得知承明帝疑心嫔妃中有藩王眼线后，他就定下了计策，假意声东击西救走了锦妃，这样承明帝的心思便全数放在了锦妃身上，既解了别人的嫌疑，更诱使承明帝一路追查，终于查到了永安王的头上。
??? “前日左右丞相已奉先帝遗诏，斩了永安王。”缘荷怯生生地说。
???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这确是沐胤华的作风——他想要的万里山河，纵然天意弄人他得不到，也断不会留给毕生之敌。
??? 而先帝，遗诏，这两个词便是说承明帝已然驾崩。
??? 她爱的人不在了，说爱她的人也不在了，她却还活着。
??? “王爷还说了，一切因缘就里，娘娘见了这个就明白了。”缘荷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
??? 是一对翠玉珠花。
??? 我找人再制一朵，总要成双成对的才好。
??? 他那时的笑容顿时浮现在眼前。
??? 那时何曾知道，一转身，就是永诀。
??? “不错，我一看，就知道。”她颤抖着手取了一朵，摩挲着上头上好的翡翠，冰冷的触感自指尖传来。
??? 就像那时一样，就像当日他在御前为她与锦妃的纷争裁决时一样——
??? 明损，实保。
??? 这是他此生下的最后，也是最好的一局棋。
??? 而她，是他秘密收藏的，最珍贵的棋子。
??? 事到如今，他是不是爱她，还有什么要紧......
??? “娘娘！”
??? 在她举手的瞬间缘荷惊叫着扑上来，死死抓住她的手。
??? “放手！放手！”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竟将缘荷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 眼看珠花上尖锐的发针就要刺进心口......
??? “娘娘，不可啊！”有人夺门而入，冲上来猛地夺下了珠花。
??? 她怔怔地看着那人。
??? “娘娘切不可自寻短见，否则王爷一番保全之心就要付诸东流了，更何况......”
??? 她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只见眼前人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在说什么。
??? 但是她认得他的样子，五短身材，八字眉，眯缝眼，还有保养得如同女人一样光滑柔软的手。
??? 因为这双手是他的吃饭家伙，施针，问诊，都离不开。
??? 他是太医院的王大夫。
【七】
??? 又是一年春来早。
??? 已经是新帝登基的第五个年头了，早年的种种纷扰战乱已经过去，此时京中家家户户忙着过年，备货、酿酒、新桃换旧符——
??? 是国泰民安，太平气象。
??? 她也回了京城。
??? 然而不过短短数年的工夫，天都王府就败落了，他进去的时候连个看门的人都没见着，里面也杂草丛生蛛网纠结，一片荒芜景象。
??? 只有萧然阁中还是干干净净的，仿佛还有人居住一般，石桌、石凳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好像那人还坐在那里，只要她上前，他就会回过头来。
??? 可哪有这样的好事，她想当年自己或许应该更贪心一些，想着要和他长相厮守才对，这样他就不会离开她。
??? 因为他许她一生万事如意，若她有了那样的念头，说不定冥冥中真能保住他的性命。
??? 真是个傻丫头。
??? 她笑自己，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走到最粗的那棵杏花树下，见枝头已结了花苞，今年春暖，零星几朵竟被暖风催开了花。
??? 如意。
??? 被身后熟悉的声音惊了一下，她猛地转过身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恰好扑进怀里。
??? “娘......”甜甜软软的声音，梳着总角的男童一边在她身上蹭着一边撒娇，“缘荷姑姑刚才教了我吉利话，要我讲给娘听。”
??? “哦？什么吉利话？”
??? “春来大禧，万事如意。”小鬼头说着，仰头看向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满是对夸赞的期待。
??? 她看着那依稀有着故人轮廓的眉眼，忍不住想真是好像。
??? 就连眼角下的风流痣，都像极了那个人。
??? “真是吉利话，好听。”她轻轻一笑，却又在一瞬间迷离了几多消逝的年岁，似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光。
??? 萧然阁，明月杏花，她打扮停当站在他面前。
??? 如意，我替你取名如意。你既然愿意跟随我，我便许你一生万事如意。
??? 他笑着说，她却有心里话未曾说出来。
??? 真好听......
??? 胤华，你为我取得名字，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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