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狐仙
据说洛阳城后的白狐寺中,供奉着一颗高大的桃树,凡是来这里烧香祈愿的人,几乎是非常灵验,所以,常有人,不远千里来参拜,了却心愿。
庙里的主持说,这树上住着狐仙呢。
“来,梨儿,给狐仙娘娘拜一拜,让她保佑你啊,能嫁个好夫婿,”一个贵妇人模样的人,带着一大群丫头,对着一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说。
女孩子的额角上,有一朵红色的,小巧的,像是梨花般的胎迹,衬得一张脸秀色了不少,她柳叶眉,小鼻子,薄薄的嘴唇,穿着一件粉红的花袄子,安静的跟在母亲的后面。
“是,母亲”她乖巧的答应,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柱点好的香,在放好供品的树下,老老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狐仙娘娘,求你保佑玉梨,让玉梨嫁个好人家。”
“阿弥陀佛!李夫人真是好福气啊,生养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听说寺里的大施主来了,老主持便亲自出来迎接“夫人,小姐,请进屋喝杯茶吧。”
李家是这家庙子的施主,每年要给寺里不少的香油钱,李家夫人又常来此处听佛经,所以同老主持,是很熟了。
“母亲,玉梨还想在这树下呆上一会,母亲先进去吧。”
大概是因为女儿素来乖巧听话,所以李夫人也未说什么,便带着丫头们进去了,这里也是寺庙的内院,并不但心有外人来。
这株桃树约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五六米高,因为正值花开的季节,一树的桃花开的是纷纷挠挠,开的盛了的花瓣,随着风吹过,便打着卷儿落下来,盖了玉梨一身。
“你好啊,李玉梨小姐。”
玉梨围着大桃树转着圈儿玩,自己数到十七圈时,忽然脖子一凉,一摸是花瓣落入领口,就在这时候,听见了这个声音。
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弱的,充满来慵懒的声音。
母亲带着丫头们进寺内听佛经了,今天也不是参拜神树的日子,哪来的别人。
树上满是纷纷扰扰的桃花,粗大的桃树分叉上,竟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
“你是谁?”她好奇地问“为什么在树上,又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女孩子用双脚钩住树枝,忽的倒挂下来,刚好垂到玉梨的面前,有些塌的鼻子差点就碰上了玉梨的鼻尖,“你是靖王爷的女儿李玉梨。”她有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塌塌的小鼻子,嘴巴微微的翘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因为是倒着,发丝如瀑布般的垂下,露出弯弯的眉毛和光洁的额头。
“上来和我一起坐坐吧.”女孩子又一翻身,坐回了那枝大树桠上。
“可是我没法上来啊,”
“真是个娇气的小姐,”她在树上灵活的转来转去,却是一点都不但心跌落下来,“好容易来个人,怎么还是个不能上树的娇小姐。”
“这……”玉梨规矩站在树下,“要不你下来吧,下来我们一样可以聊聊啊。”她用手指指树下。
“哗啦~!”女孩子又在树上一翻身,将一双足垂到玉梨面前,好看的眼睛半眯着望着树下的玉梨“看见了吗?你要我怎么下来。”
玉梨看到女孩子虽然穿着一件上好绸丝的衣服,然而一双秀气的足上却是什么也没有穿,赤裸裸的露在外面。虽长久的树上攀爬,却似乎没有半点粗糙,细皮嫩肉的仿佛一吹即破。
“为什么没有鞋子呢?”玉梨奇怪的问,“这么大的姑娘家裸脚也不害臊啊。”
“这可不能怪我,”树上的女孩子说“那次我从这树下过,看到满树的桃子结的又大又新鲜,便忍不住脱了鞋爬上摘桃子吃,等我想起要下树时,不知哪个缺德鬼把鞋子给拿走了。”
说话间,虽然语气平平淡淡的,但是玉梨依旧从她眉头看到了一丝惆怅。
“……你在这树上,呆了有多久了?”
“有一百年了吧,当时,我也还是个小姑娘。” 玉梨望着那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却是另一种饱经沧桑的成熟。
“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谁,”她忍不住问。
“我叫无娘”那女孩子笑着回答“不过很多的人类都称我为狐仙娘娘。”
“骗人!”玉梨忍不住叫出声来“你看起来不过和我一般大,怎么可能是狐仙娘娘?还说在树上一百年了。”
“呵,小丫头,你不相信就算了,”叫无娘的女孩子也不计较,大大咧咧的笑了“我也没期盼过你会相信我,只不过我,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和我讲话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和你说话。”
“那是因为啊,别人都看不见我呀”
“那为什么别人看不见你,而我又看见你啊?”玉梨偏着脑袋“无娘你又骗我了。”
“你可真聪明啊,知道我是骗你的,”无娘笑了“不过我在这树上确实好无聊,你就陪我多说话吧。”
“下来不就得了”
“可是鞋子不知被谁拿走了,这么多年,恐怕是找不到了。”
“不就是鞋子嘛”玉梨一翘小嘴“我给你一双就是了,轿子里就有双,这就给你去拿。”
“给你、鞋子”
尚在对着远方发愣,无娘被这一个声音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却是玉梨那丫头已经回来了,将一双缎面的绣花鞋放在了树下。
粉红的缎面,上面绣着开的正盛的五瓣桃花,小巧玲珑,就放在树下。“这不给你鞋子了吗,快点下来啊,”树下,玉梨急了,“下来下来啊。”
树枝一阵震动,玉梨不过眨了下眼睛,只见树上一道白影闪过,无娘已经好好的站在她面前了。
“合脚吗?”她问。
“再合适不过了”无娘答到,撒着欢儿在树下转了两圈,快乐的像个孩子。
玉梨看到她穿着一件白绸的衣服,居然是道童的样式,大灯笼裤,袖口与裤口都扎着红丝缎。“你穿的真奇怪”玉梨说“还真像那图上小狐仙,却是一点都不像狐仙娘娘,”
“呵呵”无娘大度的笑了笑,“没有关系了,不过你帮了我,我会感谢你的,这个东西你拿着,算是报答你的鞋子”。
这是一块玄白色的桦木牌,巴掌的大小,上面是古怪的两个古篆体字。
“什么意思,无娘,为什么会写着你的名字?”玉梨问。
“这木牌你留着,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它定会帮你大忙的,不过只有一次哦!”
李玉梨看到无娘的眼睛中,满是真诚,倒是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梨儿啊,你跟谁说话呢?”李夫人念完了佛经从里面出来,看到女儿一个人站在大树下。
“母亲啊,这树上有个女孩呢,她叫无娘。”
“说什么呀丫头,母亲的经念完了,我们回去了,李夫人指着那大树”除了那大桃树,什么也没有嘛。”
玉梨四下一看,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刚刚还活泼的无娘居然连影子都见不到了。
“噢,刚刚明明在这儿的,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穿的白绸衣。”玉梨急急忙忙的解释。
“好啦,走吧,”李夫人可没有那么有耐心,“跟我回家去吧”
“过些天再来找你玩咯,无娘”临上马车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着大树说。
二、私奔
距上次来这里,大概有三年了。
似乎是因为那供奉着桃仙娘娘的大桃树不再灵验了,白狐寺的香火,萧条了不少,除了一些官太太依旧来听佛经外,几乎没有其他人了,这白狐寺百年的香火,可就快断了。
玉梨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自从父亲替她选好婆家后,就几乎没有再出过们,对方是祖上有战功的将军的后代,据说也是彬彬有礼,文武双全,本来也就是只剩选个日子成亲的事了,可玉梨却是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桃树似乎是枯了,院内也满是落叶无人打理,曾经的僧人们也只有一半不到了。
“狐仙娘娘啊,请你保佑玉梨过了这一关,玉梨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姑娘难道不知道,这树,已经不灵了吗?”一个僧人经过,看到虔诚参拜的少女,忍不住问到“住持说,住在树上的狐仙娘娘已经离开了。”
跪在树下的女子忍不住颤动了一下,眼神忽然的失落了。小和尚看到她的额角,有着好看的梨花样的胎记。
“是么,已经不灵验了么……”
“是啊,天色已不早了,姑娘还是请回吧”小和尚手中拿着大捧的经卷,指着日头落下的地方。
西边的天是一片火海,已经是傍晚时分,家里人该早发现自己不在了,只是该不会就这么快找到这里来了。
——但是那路上空无一人,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
“姑娘是在等人吗?”小和尚见她不住的往山路上看去,“这时候很少会有人上山来了”
然而却没有听到女子的回答,她依旧望向那小路的尽头。
“……子能,到了么?”她的嘴里呢喃着,食指扭着包裹的一角。
“哗哗……”仿佛是回应她,那路的尽头,忽然扬起了细微的尘土,似乎是有快马来了。
“子能!”女子的嘴角微微的扬起了笑容,连带着额角的梨花也有了颜色,她念着情人的名字,急匆匆的迎上去。
快马一共四匹,随后还有一顶软轿子。
本来满怀激动的女子忽然的变了脸色,一脸的惊恐,手中的包裹也落了地。
四个健壮的家丁模样的男子从马上下来,扭住浑身颤抖的女子,就要往轿子中送。
“不要,我不要回去。”她挣扎着,想要脱离抓住她的手。
“梨儿,不要再闹了!”轿上下来一个盛装的老妇人,“你还嫌脸丢的不够大么?”妇人的语气带着七分的怒火,三分的克制。
“不,不,我要等子能来,子能会带我走的。”女子尖叫着。
“够了,梨儿,他不会来了,”妇人的口气忽然加重了几分“他不过只是一个平民,有什么……”
“不,不,他会来接我的,子能不可能丢下我,他答应我——”
“太阳下山时分在白狐寺的桃花树下,是吗?”
女子忽然顿住了,她的话被妇人打断,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我和子能的约定?”
“你以为,他是什么忠贞不渝的人?若不是他供出的,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偏远的地方,”妇人似乎有些嘲笑的“杨子能有什么好?哪比得上陈将军,你是我们李家的女儿,当然要选个好人家。”
女子忽然的安静了,也不闹了,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般,她看着妇人晃动在指尖的那枚玉环。
“那么,明白了的话,就跟我回去吧,”妇人点点头,满意的笑了“只要你跟我回去,乖乖的嫁给陈公子,我就当这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是么”女子惨淡的笑了笑,用手掩盖着自己的小腹,“怎么可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和尚听到女子这么低语,绿衫子一闪,李玉梨就硬生生的撞到了那棵大桃树上,四个家丁手忙脚乱,谁也没有拉到。
“梨儿,哎,梨儿”妇人忽然慌了,没有料到一向温顺的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来。
“快,快,快将小姐扶上轿,”妇人慌忙的吩咐,并用手帕捂住那伤口。
于是又一整七手八脚的,女子被抱上轿,四匹马儿护着软轿又匆匆的离开了。
“阿弥陀佛……”看着树上那淌鲜血,小和尚双手合十,使劲的叹了一口气。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富家小姐约情人私奔,却被情人出卖,被抓回去后,就安安静静的等着来年嫁给家中订亲的男人。
李家权势大,这事也算收拾的干净,却也是堵不住众人的嘴。
例如那个杨子能本只是个赶考路过的文人,同李小姐或许只是游戏一场,见对方当了真,便将这事敲诈了李家一笔后消失。
更例如,杨子能这名字,根本就是假的。
不管怎么说,等到次年的九月,李家女儿就该嫁到陈家了。
然而这些事,是与小和尚无关的,他每天依旧是念经敲钟扫地,不管寺庙是不是越来越来荒凉,甚至是只剩下主持和自己。
香客,一月有一两个就不错了,主持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却一样要和自己一起去化缘。
门庭若市,也终是散了,散了。
然而小和尚却一直记得那天撞到树上的女子,甚至有些刻意的去了解她的过往事情,李王爷的女儿,额角有红色的梨花状胎记,同陈府订了亲——,他能够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于是在那次过后的第十月,清冷的庙前居然又停了一顶软轿。
若是在四年前,有十顶也不奇怪。
只是今非昔比,何况一看便知道是大户人家的轿子。
小和尚只是开门扫地,刚巧见到一怀抱婴儿的妇人从那轿子上下来。
婴儿可能刚足月,躺在母亲的怀里睡得香,然而妇人却皱了眉头,衬得额角上的红梨花失去了颜色。
“李玉梨小姐!”小和尚惊得差点丢了扫把。
“是你!”她居然还记得这个偶尔路过的人,“可曾有位叫无娘的女子来过?”她急切的问“她看起来同我一般大,穿得有些奇怪——?”
这么荒凉的寺庙,哪会有什么女子来啊。见到对方摇头,她满脸皆是失望。
“无娘她,她是我的朋友,我相信她一定会帮我的。”
除去怀中的小孩子,她还像个宝似的捏着手中一块小小的桦木牌。小和尚记得,离陈、李两家公布的婚期只剩下三天而以,然而准新娘却抱着婴儿站在荒凉的白狐寺门口,和尚略微觉有些不妥。
“让这位施主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院子中传来。
小和尚回头一看,老主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双手合十的望着这里。
玉梨随着主持进了禅房,她的几个家丁与轿夫坐在门口休息着,小和尚好奇,便趁着送茶水的时机,想加入到他们的攀谈中。
“那婴儿是谁?怎么是小姐抱着”他问。
一个轿夫白了他一眼,眼中全是不屑
“怎么一个出家人也好这口闲语?”
一语既出,一大群人都笑了,小和尚羞红了脸,急忙跑开了。
难怪师父常说自己的六根不清静,连一个俗家人也能这么的挖苦自己,但他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路过禅房的时候,有意无意的竖了竖耳朵。
“——可这孩子怎么办,母亲要我送走,否则父亲也会杀了他的。”
这是李玉梨细细的声音“那么——”主持的声音低沉而且模糊不清,让人听不真切,“了空!”后面一句却异常清晰,将小和尚吓了一跳。
大概是被师父发现了吧,他的脸立刻像个红透了的柿子,慢吞吞的推开了门。“了空在”他低着头,小声的回答,然而半晌没有听到责被的声音,他很疑惑的抬起头,却看到老主持摇了摇手,“送这位施主出去吧。”
先是女子慌了神,低声的哀求,请主持让她在此等候,然而主持就像泥塑的人儿般,再也不开口了。
禅房陷入了忽然的沉寂中。
“请随小僧离开吧。”小和尚了空轻轻的上前,提醒座前的女子。
虽说无奈,但她亦随小和尚离开,并在院子中围着那颗桃树转了圈树已有多年没有长新叶,仿佛已枯死了,玉梨却对着那支突出的大树桠发了半天的呆,直到听到门口的轿夫的吆喝声。
软轿抬起李玉梨后,白狐寺中又陷入了沉默,隔天小和尚去市集买些盐米回来,却不料了空刚进入市场不久,便听到人们在大声谈论着东大街上被人丢了一个婴孩,不过刚足月的样子。
等了空匆忙的赶到的时候,却看到一辆奇异的马车,以及奇怪穿着道童的样式服装的女子将孩子抱起。
那包裹孩子的花布,看起来那么熟悉,了空还看到那个小小的木牌。
“这孩子……”他忽然听到这么个声音从女子嘴角中滑出,女子只露出一双丹凤眼同有些翘的嘴巴,像极了狐狸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接着马车从他视线中消失。
或许了空是唯一一个见证了整个事件的人,但或许他什么都不清楚。
白狐寺的老主持三天后在寺中坐化,白狐寺便整个的瓦解了,原来那么繁华的景象在一个雷雨后彻底的成为了废墟。
因为李家姑娘在新婚的前天晚上直接用一根白绫上吊在那枯死的桃树上了,一双绣花鞋就跌落在树下,随着和人私奔的事情也被人遗忘,白狐寺也被李家的姑娘死去而淡忘了。
只有了空和尚偶尔化缘路过那废墟,却发现那曾经该被人淡忘的大桃树又重新开满了桃花,人们讨论着那重新显灵的桃树仙子的额角居然有着梨花的痕迹,而且若是为自家孩子求愿望的几乎是百试百灵。和尚还在那的大桃树下站了一站,看到那块褐色的血迹依然还在原处,却不曾随着岁月淡化,刺眼的,提醒着往事。
狐,欲成仙,偶上树,失其鞋,则其不能下,以树为家,若有能给予鞋者,狐下树,必报之,然予鞋者必上树。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