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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白少邪

洗冤/白少邪

庚申年腊月初八,天水镖局的大门口被人放了一块巨石。假山那么大,足有数千斤重,将出路挡了个透透实实。向着府内的石缝中夹着一封信,内容是劫镖。两个月来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之前运送到金陵的货也是被这样掠走的,老板因此一蹶不振卧病在床,唯有召回终南山的小女儿回来押镖。

一大早,水银正在园子里浇花,突然被管家架到门口。

她围着石头转了一圈说:“你们十几个人都抬不动,区区几个山贼又怎么能搬来?”于是找人生了堆火,又在石壁上凿了个洞,没多久凝了一夜的冰化了,融成水流淌出来。

周围声声赞道,在朝中当职的姐夫景方正巧赶上:“不错,小丫头长进了。”

她打了个呵欠:“来了?”

景方指指身后,四匹汗血宝马拉着马车,里面装的正是他们这次要押送的东西。

“就我们两个,行吗?”

“事关重要,机密行事。”

水银啧了声,不太情愿地坐到车头,管家把包袱系在马背上,一路向北。

这次的镖红不同以往,并非钱财珠宝,也不是衣物粮食,更确切的说连货物也谈不上。

铁厢里关着的是一个少年,名叫庞乐,是朝廷要犯,仅仅十五岁便在天水镇犯下灭门血案,将同窗全家七口残忍杀害。案子是秋后判的,证据确凿理应就地处斩,然而他贵为王妃的姐姐却在后宫喊冤,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不得不将人押到京城再审。

水银虎视眈眈地瞅着两旁的树丛,景方笑笑:“不用担心,这个人没有被劫的价值。”

她一脸失望:“你早说啊,害我期待那么久。”

景方拍了下她的脑袋,斥了声,小鬼。

其实水银已经不小了,十八岁还待字闺中,在当时早算是个老姑娘。可在景方的眼里小女孩终究是小女孩,跟十年前他在河里捡到送给水家收养时没什么两样,天真单纯,白得像纸。

观看打劫的希望落空了,水银又打起食物的主意。她从包裹里翻出杏仁糕,敲敲背后的木板:“请你吃的。”半响,里面有一只手闷声闷响地将糕点接过。

这时景方立起身子,脸色凝重地握住了剑柄。

“怎么了?”水银问。

“有人。”他跃上车顶,警戒四周。

马车依旧跑得不紧不慢,看不出有什么风吹草动。

忽然远方吹来漫天的红雾,水银赶紧浸湿袖子,捂住口鼻。

咕喔咕喔——黑色的秃鹫云集而来,饥渴地张大尖锐的喙舌,景方横扫刃背,被打昏的鸟群顿时如黑雨倾盆砸下。前方已全然看不清道路,呛喉的辛辣更刺激着眼球。水银取出指南针,忽觉脚腕发痒,细看之下竟是数条花花绿绿的细蟒蛇掩着车轮攀腾而上。

马被惊了,失控地奔往未知的方向,景方用剑尖挑开蛇身,抓着水银的肩膀将她稳住:“有办法把雾散掉吗?”

她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紫色的瓷瓶打开,白烟如潮水铺开,洗净了空气里的迷香。视线逐渐恢复清明,首先出现在眼前竟是一处峭壁,景方立即斩断马绳,双脚踏地,用蛮力抵着车厢。宝马坠入深渊,发生凄惨的嘶啼,仅是半步之差,车轮卡进水银扔下的披肩里停住。

危机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四周十几头半人高的苍狼不知何时已将悬崖重重包围,荧绿的双眼狰狞地朝他们逼近。

景方掏出匕首刺向树丛,隐没的刀光被一只手轻轻捏住。

“出来!”他冷声喝道。

树干后徐徐走出一名高挑男子,脸面俊秀,打扮粗野。他的额头纹着一尊菩萨像,这让景方联想到曾经大闹紫禁之巅,被朝廷通缉后又销声匿迹的武林高手,仇木。

“木子?”水银讶异地跳到地面:“真是你。”

昔日她离家云游时,被这人蹭了一路的旅行费便落跑了,早上看到恐吓信还觉得字迹眼熟,没想到竟会遇到本人。

仇木对这意外的邂逅并无惊讶,而是指着车厢,痞气地命令道:“把姓庞的留下,你们便可以走了。”

景方紧拧着眉宇:“他是皇上要的死囚,怎能交给茅山盗贼!”他持剑对立,正气凛然。

群狼纷纷发出低吼,危机一触即发。

“呜哇——”这时车厢里忽然传出一道呕声,腥酸的气味弥散而出。

水银透过通风口往里看去,庞乐正用双手卡着脖子,脸色通红,痛苦地直打滚。

“你下了毒?”她惊讶地问。

仇木狐疑地摇头。

庞乐的腹部就像气球一样渐渐隆起,他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向着窗口艰难地伸出手呼唤:“救我……”

水银转身对景方道:“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他还在迟疑,仇木提议:“山寨里有大夫。”

**

苍狼拖着马车进了小寨,盐白色的雪细碎地铺垫了原生态的民宅。

景方警惕地走在仇木的身后,握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行至路口,一个蓝衫青年走了上来,他脸色难看,瞳孔泛着丝丝怨毒,将眼底凝成一片黛色:“凶手在哪里?”

“不急,出了点状况。”仇木说,然后回头向他们介绍:“这是梅臣,梅家出走的小少爷,刚从西域回来。”

水银立刻想到了那宗惨案,被庞乐灭口那一家正是姓梅。

马车停在一排石屋前,景方用钥匙打开铁笼,与仇木合力将人平摊着抬到床铺。

庞乐的肚子此刻已肿胀得犹如怀胎十月,脸色泛青,双臂亦筋脉突起。

“大夫呢?”景方问。

仇木推了梅臣一把:“去看看。”

梅臣没有动,景方亦感到不妥,为人医者必须仁心仁德,但要给杀害自己一家的罪魁祸首诊治,情感上未免太强人所难。

“他现下要是没了,你一家人就真的死得不明不白了。”仇木的劝告显然打动了梅臣的软肋,他戴上布手套,弯身翻开庞乐的眼睑,细血管红得可怕,就像是凝固的血浆。

梅臣把了把他的脉,气血紊乱,脉行躁动;他又按住他的太阳穴,突跳如豆,厥厥动摇。

“不像是中毒。”他说,将视线停在高耸的肚皮上,“兴许是内伤,把他的衣服割开。”

仇木正要动手,水银突然将他拦住,自己上前推起庞乐的袖子,看着他肘间豆粒大的绿痣,目光骤然一紧。

“这不是内伤。”她有些颤抖地说道,“是蛊,噬心蛊。”

庞乐的身子猛地一弹,四肢痉挛地向内蜷缩着。

水银趴在他耳边大声问:“你昨晚有没有碰过糯米?”

他挣扎地勾起脖子,忽然紧掐住她的手腕,圆瞪着眼直直地对着她:“我没有杀人——”那声音嘶哑脆弱,像是野兽临别的悲鸣。

景方略略思索道:“昨晚官府提前发放了腊八粥,囚犯也有份分到。”

“那便不会错了,蛊遇糯米,十二个时辰后便会膨胀。”水银看向梅臣:“你可会针灸?马上用金针封住他的死穴。”

“那他岂不是会死?”仇木惊讶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梅臣从袖子里抽出皮袋,水银又嘱咐其余二人:“要除噬心蛊必须用新鲜的羊奶,黑狗血还有生姜煮开泡澡,两个时辰方能见效。”

“三里外有个小农庄,应该能找到羊奶。”仇木说。

景方也不敢耽误:“带我去。”

被金针闭气的庞乐进了浴桶,让滚烫的浑水激醒了几秒,很快便又陷入昏睡。

梅臣反复地思量着庞乐方才吐出的话:“他为何要喊冤?”若是有王权庇护企图脱罪尚可理解,可少年在濒死之下仍旧执意鸣冤,这不得不令他产生疑惑。

景方低叹了口气,凝重道:“这宗案子确实存在可疑之处。”

梅家七口均是正午身亡,分别毙命于自己的房中,死亡过程几乎没有争斗与逃亡的痕迹。若是庞乐一人所为,为何当时其余房间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兴许他用了蒙汗药。”

“捕快搜遍了整个余府,方圆数里都找不到迷药的踪迹。”

仇木仔细听着:“既然疑点重重,官府又怎会迅速定罪,不惜触怒当红王妃?”

景方沉默了。

他继续说:“案发时庞乐浑身是血的站在尸首当中,官府将他手里所持的刀定为凶器,可仵作在尸体的表面根本找不到任何伤痕。死者全部是内脏破损七孔流血致死,只有绝顶高手才能造成这样的创伤,可这个小鬼根本就没有内功。”仇木一把抓起庞乐的手腕,按着他的骨头说。

“这些情报你怎么会知道?”水银问,“你扮作山贼劫走镖局的货,又堵住大门拖延我出发时间,现在更将我们阻拦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三批货都是官府贪污的赈灾物资,我只是将东西物归原主。”仇木坦然道,“至于今天的事,我只是欠了梅家一个人情,作为回报才来助他阻止凶手逍遥法外。”

水银对他的解释并未多作怀疑,昔日相识时仇木自称木子,‘木’与‘子’合起来便是一个‘李’字,他所仇的正是李氏当朝的腐败江山,因此生平所为都脱不去侠盗义举。

“如果庞乐真是被冤枉的又怎么办?”她说,“噬心蛊能操控人类的思绪行为,或许他只是被当作替死鬼,才糊里糊涂地认了罪。”

“他根本就没有认罪。”这时景方语气严肃道,“天水镇府尹早已知晓梅家血案皆因蛊祸造成,才不得不强行结案掩盖事实。”正因为无法信任官府与镖局,他才特意减少了押镖的人手,以防内贼杀人灭口。

梅臣皱起眉头:“难道这世上真有令人五脏俱裂的蛊?”

水银回忆着在苗疆旅行时所见所闻:“兴许是有的。”

所谓的蛊形态各异,效用不一,本体就像透明的小虫,可植入花草鸟兽等各种活物当中,吞噬寄生体的血脉与肉身来生长存活。繁殖力极快,且不宜灭绝。“我让庞乐泡澡也顶多只能令蛊陷入冬眠,要真正杀死它只有制蛊的人才能办到。”

“真有那么邪?”仇木有些不信,“即便寄生体死了,蛊也不会死吗?”

“不会。”她肯定道,“据说北宋时在江南某地就曾发生过一次蛊祸,年迈独居的养蛊人在家中病死,他所制造的蛊虫失去主人,于是纷纷涌上街头侵蚀附近的百姓,仅仅数十个时辰偌大的城池便沦为僵尸的地狱。”

蛊祸一旦爆发破坏力比瘟疫更胜,如若确认一个城镇出现蛊灾,朝廷便会立刻下令焚城,其中所有百姓都不能幸免,以防灾情扩大,牺牲更多。

“这样的下场的确比得罪王妃还要严重得多。”梅臣感慨,“可为何偏偏要是我一家七口,不是别人?”

水银也有些迷惘。从前蛊祸多在战时发生,西域蛮人手段残忍,往往不计后果散播蛊种,哪怕最后与敌手拼个两败俱伤。后来众多中原义士为了杜绝悲剧重演,不惜以身犯险到苗疆研究克蛊之道,花费半生岁月终于想出对付蛊祸的方法。久而久之养蛊人逐渐失去作战效力,不再受到重用,顺其自流地淡出了历史的舞台。

然而时至今日,为何还会有养蛊人存在,又为了何种目的犯下血案,将无知少年也牵涉其中?

**

庞乐是黄昏时醒的,他痛苦地张开嘴,一缕绿色的气体自口中飘出,没多久腹部的肿胀渐渐消褪,化作一片平坦。

水银松了口气,摇摇他的手臂:“怎么样,还会痛吗?”

他疲倦地眨了眨眼,侧过头看到了梅臣,目光顿时充满惊愕:“小艺?”

梅臣的脸色一沉:“我是梅艺的哥哥。”

“哥哥……?”庞乐迟钝地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喃喃自语:“是啊,小艺已经不在了。”

仇木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景方抢先一步开口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中蛊的吗?”

庞乐疑惑地看着他:“什么……蛊?”

水银比着手指复述着:“就是这么大的小虫,没有眼睛,额头有两个触角。爬到身上的时候会觉得刺痛,伸手去捉却摸不到实体,每经过身体的一个地方就会留在红色的划痕。最后它会钻进你右手肘的骨头里,刚进去时麻麻痒痒的,耳朵还能听到零碎的回音,就好像有人在你小声说话,捂住头也不能停止。睡觉的时候会觉得有人在模你,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这些经历和感觉你也有过是么?这就是被蛊寄生的征兆。”

“有的。”庞乐表情错愕地说道,“自从去了那个地方以后我的身体就变得很奇怪,像你说的那样又麻又痒,连做梦时都能听到可怕的噪音。”

“那个地方是哪里?!”仇木急切地问。

庞乐晃晃脑袋,整理了一下思绪说:“大概是半个月前,小艺发现奶奶常常趁着半夜偷偷出门,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衣角和鞋子上沾着泥土和郊外的树叶,却骗大家说是早上出去排队吃汤圆了。她怕奶奶出事,私下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父母,结果他们非但没有惊讶,反而让她当作不知道。小艺觉得很奇怪,有天夜里瞒着家人跟在了奶奶后面,走了数十里水路到了一个瀑布下,走进山洞后,里面竟有一座庞大的地下城,就像迷宫一样,没走几步就把奶奶给跟丢了。小艺既紧张又害怕,回来后要我陪她一起去那座地下城,看看奶奶究竟去那里做什么。于是第二天我们去了那里,进到里面才发现街道都是空的,半个人影也不见,整个城镇好似死掉一般。我们走了很久,终于看到祖母前晚留下的脚印,跟着它来到一大块墓地前,就在这时地面竟然动了起来,我们怕极了,以为会有僵尸从坟里爬出,就匆忙离开了。后来……”他按住头,仔细地回想:“小艺回到家,有好几天都没来学堂,我担心她家里人发现我们跟踪她奶奶的事而责怪她,就跑到她家里想帮小艺求情,结果……”庞乐说到这里,记忆好像断层的地壳,出现了冗长的空白,“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有天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关在地牢里,那些狱卒说我杀了人,要送去处斩,我想要解释,想喊救命,可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就好像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

北风灌进窗口,屋子里似乎更冷了一些。

“那座地下城位置在哪里?”仇木问。

“城西四百里,洞口立着石碑,上面写着三关镇。”

“三关?”水银大惊失色:“那岂不是遭蛊祸最终灭城的地方!”

仇木猛然直起身子,看向梅臣:“该不会……”

“这座山寨,以前就叫三关。”

庞乐倒吸了一口凉气,景方迟疑地低下头,望着灰色的泥地。

莫非那历经炼狱的城池,此刻就掩埋在他们的脚下?!

“这座山寨究竟什么来历?”水银问。

仇木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个适合埋伏镖局的地方,来时这里便是空的。”

她与景方不约而同两两相望,犹豫片刻才说:“如果你要下去,我是这里最熟悉蛊的人,不可以丢下我。”

“我要为自己和小艺洗冤,所以我也要去。”庞乐起身道,年少的脸中目光灼灼:“而且我还能带路。”

梅臣紧接着:“我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只要是与我一家有关的事,我死都不会放过线索。”

最后只剩下仇木,他无奈地抓了抓头发:“找到真凶以前我都是负债之身,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景方思量许久,终于下定决意,看向水银:“至少要等到天亮,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做一些准备。”

**

大雪摇曳,淫乱了天地人间。

黑鹰桀骜地自半空飞过,划了一个圈停在了仇木的肩头,发出只有他才听得懂的鸣叫。

“下面有路,可以走。”他说。

景方背对着水银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嘱咐道:“上来。”

“我自己能走。”

“上来!”他再度说,眼底写着不容置疑。

仇木在一旁看着,不太愉快地押了押嘴:“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水银只好依言搂住景方的脖子,半年前姐姐在火灾里遇难去世时她的脚上也受了重伤,至今不能走长路。

一行人沿着废旧的栈道下了山谷,四头苍狼走在最前面,背上绑着包裹,里面装了蒜水和食盐。

越往下走雪更轻,雾气更浓,水银手里握着扶桑带回的荧光珠,浅绿光将大家的脸照成一片淡淡的青。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隐约听到了水声,空气里隐隐流动出烧人的灼热。

“是那个瀑布。”庞乐说,不禁加快了步伐。

狰狞的谷口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突兀丑陋得犹如俊秀山体的一道伤疤。水是从开裂的缝隙内淌出的,笔直地灌进天然的深井里,滴露所溅之处寸草不生。

仇木踩了踩地面:“是石灰岩,难怪会起雾。”

梅臣脚下不稳,撑了一下墙壁,立刻像被刺到一样缩回了手。

水银从景方身上下来,拉过他的掌心看着手套上的焦痕,嗅了嗅,然后取出紫色的石蕊的贴向墙面,被水珠沾到的地方顷刻染成红色。“稀硫酸。”她肃然道,“动物的残骸长年埋在地底会形成石油,而蛊的尸体长年见不到阳光,就会融化成为稀硫酸。”

景方怔愕地看向倾盆的瀑布:“那些,都是蛊变成的?”

水银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家原本就带着忐忑的心也更沉了一些。

“走吧。”仇木首先恢复了镇定,从心爱的苍狼身上解下包裹,将它们纷纷遣散。

水银将蒜水取出分发到他们手里:“蛊怕蒜味,把这些涂在七孔和动脉,干透以前都不会有蛊靠近。”

“那要是干透了呢?”庞乐问。

“被蛊入侵也不是立刻就会死的,如果身上出现了酸痒想要确认就把盐抹在手上,若真的中蛊食指内侧会出现一条红线,沿着骨筋往心脏蔓延,线不到心脏便还能除去,若是到了,就真的神仙也难救了。”

五个人沿着小道进了山洞,三关镇的后城门高耸在广阔的洞穴内。

即便不用夜明珠和火把,四周依旧亮如白昼。

景方望着墙壁:“是发光苔藓吗?”

“是光蛊。”水银说,“它们的属性与植物没有区别,不用担心。”说话声带着强烈的回音,悄然重复到未知的时空里。

四周见不到人息,房屋和街道却保存完整,洁净如新,仿佛一切只是沉睡,天亮就会骤然清醒。

偶尔感觉到有影影绰绰在背后闪烁,仔细看却又如同错觉。

沉寂的空气里透着难以名状的肃穆与庄严,质朴的城镇犹如被神明遗忘的公墓,默默地掩埋了生命的洁白与辉煌。

曾几何时,数千名无辜的冤魂无可选择的葬身于此,世人但凡提及这宗悲剧,心中往往没有祭奠,没有遗憾,所有的情绪都被对蛊祸的恐惧所掩埋,而百年来陪伴这座死城的,却也是断送了他们人生的蛊虫。

经过一株榕树,庞乐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那天我和小艺曾经到过这里。”他眼中带泪,喉头哽咽。

梅臣淡淡地看去:“你跟她关系很好?”

“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庞乐认真地回答。

再上路时水银特意走在了梅臣身侧:“你离开梅家多久了,为什么要出走?”

“问这个做什么?”

“我也曾经出走过的。”她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前面的景方。

梅臣想了想,才道:“十年。十四岁时不知天高地厚,年少轻狂地爱上了一个艺妓,全家人将我关在房里,不仅不让我与她相见,还要我发下毒誓,今生今世都不能娶妻生子。最后我妥协了,她失望地跳了河,被人救起后就自己赎身嫁给了一个不起眼的杂工。我不敢见到她,就走了。”

“后悔吗?”

“不知道。”他的表情深沉而复杂,“我已经快记不得父母的样子,奶奶更加孤僻,即便住在一个屋子里一年也难说上几句话。整个家死气沉沉的,规矩也多得可怕,不与人交往,不吃外面买的食物,虽然住在城镇最热闹的地方,我们却几乎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后来有了小艺,大家都很疼爱她,渐渐的我就成了被遗忘的那个……”

“那就跟我一样,因为不被需要就被放弃。”她略略地笑:“不过找到新的家后姐姐很疼我,虽然她已经不在了,我常常还是会想起她,你呢?”

“常常。不管走得多远,明明是最讨厌的家却无法不挂在心里。下了决心要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结果反而比在家里时更糟。除了自己做的东西什么也吃不下,无法再爱人,更不知道如何与人交往,那时的誓言就像赌咒一样,将来或许也会囚禁我的一生。”梅臣近乎绝望地说道,语气却仍是轻如薄烟的淡然。

水银也被这份绝望所感染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样,继续沉寂在压抑的感情里伪装心如止水,还是就此放下。

**

“啊!”仇木惊叹一声,望着树林后宽广的墓地,一座座精致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地在看不到尽头的草地里,远方是连绵的风车,在无风的空气中不知疲倦的转动着。

“这样说好像有点失礼,但只要看着这个地方,就会觉得如果能沉眠于此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水银腼腆地说。

景方也有同感:“不知道这里是谁造的。”

刹那间他们都为这句疑问所怔住,当时所有的居民都在蛊祸里死去了,即便侥幸逃过蛊虫的侵蚀,在封城的情况下断水断粮也很难维持生命。

那么是谁将这座城藏进了山体,又是谁埋葬了这些无辜的亡魂?

“我还记得小艺的奶奶当时拜祭的墓碑是在那边。”庞乐走到坟地中仔细寻找着。

水银俯身观察着墓碑,上面渗满了细密的水珠,同样是稀硫酸液体,证实里面的人是因蛊而死。

每座碑上刻着铭文,写着死者的姓名生辰,落款只有年代,没有名字。

“就是这里!”庞乐在墓地的深处站定了,那排碑颜色较浅,显然更新。

古庄,公元1143年。北宋是1127年结束的,也就是说这个人活过了蛊祸的年代。

他们依次往旁看去,紧靠的几座碑都是此后死去的,梅臣忽然发生一声惊呼。

“怎么了?”水银问。

仇木也走过来,看到他面前那座墓碑:“梅若桥,是曾经为我父亲治病的人。”他便是这样欠下了梅家的恩情。

梅臣咽了咽口水,震惊道:“是我爷爷,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

一个十几年前死去的人,却埋葬在已有百年历史的坟城里。

景方狐疑地左右打量:“奇怪,只有这个叫古庄的人墓碑上没有水珠。”

水银这才意识到那个碑并非是新,只是没有受到稀硫酸的腐蚀,这也就是说:“他死的时候身体里没有蛊。”

“可这上面写他毕生都居住在三关镇。”仇木说,“既然一直都在城中,他怎么可能躲过蛊祸?”

“有可能的。”水银变了脸色:“如果他是养蛊人的话。”能够控制蛊的人,自然知道如何不被蛊虫侵蚀的方法。

庞乐的脚心忽然一麻,怔愕地低下头道:“地在动!”

草木和石砾仿佛活了过来,在他们的脚下剧烈地变幻着。

“不是地在动,是蛊!”景方眼尖地看到细密的小虫成亿地爬出地缝。

“啊——!”庞乐恐慌地要往外跑。

水银赶紧将他拉住:“别动,你的血流得越快,蛊侵蚀的速度也会更快!”

他们纷纷拿出蒜水洒在身体和四周,蛊虫移动的频率开始减慢,渐渐在周遭形成一处真空的包围圈。

蒜水很快就用完了。景方焦虑地问:“如果这些水干透了,我们是不是就逃不了了?”

水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仇木始终冷静得没有动弹,他留意到梅臣的脸色,青白得犹如一个死人:“你是不是被蛊咬到了?”

水银拿出食盐,抹在大家的手臂上。红线很快浮现在指尖,除了梅臣,每个人都有。

静谧的氛围里流淌着深深的不安与恐惧。

“我们也会像小艺那样死掉吗?”庞乐害怕地说。

被蛊所包围,不能离开,也不能还手,蛊主更是早已葬身坟墓。

仇木自嘲地笑:“这下大家真要长眠陪葬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水银迟疑地说道:“这些蛊都是没有主人的,我以前说过,只有养蛊人能控制蛊的生死和行动,如果我变成它们的主人,就可以杀死它们。”

“那你自己会怎样?”仇木急切地问,“做这件事一定是有代价的吧?”

“也没有那么糟糕。”她微弱地笑了笑。

景方严厉地看着她:“说清楚!”

水银顿了顿,才道:“养蛊人要将蛊养在自己的体内,此后毕生与蛊相伴,远离人群与尘世气息,只要不违背这个原则,归老之时蛊便会离开身体,躯体与天地融合,生生不息。”

“要是违背了又如何?”仇木的神色因而紧张凶恶着。

“与蛊同归于尽,五脏爆裂而死。”水银说,忽然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看向梅臣。

不吃别人做的食物,不与人交往,无法爱人……因为一旦与人过于亲近,自身所养的蛊就会侵蚀到对方的体内,而杀死那只蛊唯一的方法,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被梅若桥所救?”水银问仇木。

“以墓碑的死忌来看,就在他去世不久前。”他皱了皱眉头,似乎也明白到什么:“他也是养蛊人,因为医治我父亲而死?”

梅艺的奶奶来祭拜古庄,因为古庄教会她祖先养蛊的方法,保住了一族的性命。

蛊人成婚生育,就会将蛊传到下一代的身体里,因此梅家所有的人,天生就全部是蛊人。

就连梅臣……也不例外。

“难怪。”一片震惊当中,梅臣忽然道:“难怪母亲要我发下那样的誓。”

古庄却又留恋尘世的美好,却没有珍惜任何人胜过自己的生命,因此他的蛊杀死了整座城池。

而梅家珍惜与庞乐这个纯蠢少年所缔结的缘分,因此选择了自我牺牲。

不想害人,是因为太爱人。“我一直以为我的家人是世上最冷漠的,而得到遗传的我,也只能冷血孤独一世。”梅臣释然地笑了,整个人好像放空了许多的负重,变得清朗而坦荡。“你们走吧。”

水银错愕地看着他:“你想留在这里?”

“我要守住这座墓城,守着这些蛊,这是我的命,也是我背弃家人所要归还的责任。”梅臣温柔地说,“你跟我不同,还有那么多要珍惜的人,怎可将人生就此斩断。”

“那我岂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仇木在水银反驳之前打断道。

梅臣摇了摇头:“你送我来这里,就是最大的人情。”

白色的风车徐徐转送,就像停不住的命运,悄然轮回。

景方叹了口气,向他微微欠身,以示敬意。

**

“我想把小艺他们一家人的遗体送到这里来。”庞乐站在悬崖边,望着空茫的山谷难过地说。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这件事由我来办。你还得去京城洗脱罪名,你的姐姐也在那里等你。”仇木拍拍他的肩膀,回头冲水银道:“后会有期。”

“你不想欠人东西,就先把我的四百两路费还来。”她伸手索要。

仇木笑笑,握拳在她的掌心轻轻地一捶:“你嘛,还是先欠着吧。”有些东西欠得越久,便羁绊越久。

水银困惑地看着他潇洒远去的背影:“什么啊,难道我比较好欺负吗?”

景方按下心底的不悦,揉揉她的头发:“走吧。”

缘起缘灭,仅仅生死又怎能轻易割断。

淡蓝的青衫伫立在宏大的空城中,凛然的背影仿佛溶进了亘古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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