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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陈先发九章系列诗选
九章系列精选
裂隙九章(选三)

1不可多得的容器

我书房中的容器

都是空的

几个小钵,以前种过水仙花

有过璀璨片刻

但它们统统被清空了

我在书房不舍昼夜的写作

跟这种空

有什么样关系?

精研眼前的事物和那

不可见的恒河水

总是貌似刁钻、晦涩——

难以作答。

我的写作和这窗缝中逼过来的

碧云天,有什么样关系?

多数时刻

我一无所系地抵案而眠

2岁聿其逝

防波堤上一棵柳树

陷在数不清的柳树之中

绕湖跑步的女孩

正一棵棵穿过

她跑得太快了

一次次冲破自己的躯壳

而湖上

白鹭很慢

在女孩与白鹭的裂隙里

下夜班的护士正走下

红色出租车

一年将尽

白鹭取走它在世间的一切

紧贴着水面正安静地离去

3尘埃中的震动

在这颗星球上我小心地

挪动每一步

最微末尘埃上的震动

都会溢入另一种生活

我们的身体,并不比

枯叶下的蟋蟀更精巧

我们对孤独的吟唱,也远不如

蟋蟀的动听

此刻我坐在桌前

在扑面的强光中眯着眼

我看到父亲在废墙头的

梯子上

挥动着剪枝的大剪刀

他死去七年了

他该走了

他的沉闷,他老来仍然蓬勃的羞怯

该由蟋蟀用另一种语言

重新表达了

写于2016年1月

不可说九章(选三)
1
早春

风在空房子的墙上找到一株

未完成的牡丹

久久吹拂着她

有一个母亲

轻手轻脚地烧早餐

窗外

雨点稀疏

荷花仍在枯荷中

2
街头即绘

那令槐花开放的

也必令梨花开放

让一个盲丐止步的

却绝不会让一个警察止步

道一声精准多么难

虽然盲丐

在街头

会遭遇太多的蔑称

而警察在这个国度,却拥有

深渊般的权力

他们寂静而

醒目

在灰蒙蒙的街道之间

正午

花香涌向何处不可知

悬崖将崩于谁手不可知

3
渺茫的本体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们

剥离出幽闭其中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强制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体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写于2016年3月

茅山格物九章(选四)
1
无花无果的坟茔 

半山间一大片坟茔

覆盖的草木全被

铲除

袒露出坚硬的褐土

料想春光葳蕤之时

此处仍将

无花无果

对老父亲而言,死亡在

我们这一侧

他的几件旧衣在老家柜子里

仍苦苦支撑着人形

一些瞬间

它仍是温热的

对另一世界的花果

我们只有不倦的

猜测——

有多少来自绝境的问候

需要铭记?

在随手抓起的每一粒土中,老父亲

应答着我

像此刻在灶上把米饭正烧得焦黑的

半聋的老母亲

那样

应答着我

2
深嗅 

油菜花伏地而黄

有人伫立

不语

这个时代灌注给一个旁观者的

厌倦有多深

取决于这种最熟悉的花在我

每一侧面的崩溃

还将持续多久

转眼即见破碎如同我

无法统一自己

反过来的结论也成立吗?

“无为”二字在雨中闪光

葛洪医生,

请修补我!

这花瓣会交出一个新的入口?

当我和我体内的

废墟

深深地

嗅着它

我体内的蓬头垢面嗅着它

我身上每一种失败

涌回来

从器官的无数缺口中

嗅着它

毕生在泥土中奔命却从未深俯于

一朵花的老妈妈

怀揣着远未出生的我

也奋不顾身前来

嗅着它

3
鸟鸣山涧图 

那些鸟鸣,那些羽毛

仿佛从枯肠里

缓缓地

向外抚慰我们

随着鸟鸣的移动,野兰花

满山乱跑

几株在峭壁上站稳的

在斧皴法中得以遗传

依壁而起的庭院,老香榧树

八百余年闭门不出

此刻仰面静吮着

从天而降的花粉

而白头鹎闭目敛翅,从岩顶

快速滑向谷底

像是睡着了

快撞上巨石才张翅而避

我们在起伏不定的

语调中

也像是睡着了

又本能地避开快速靠近的陷阱

4
茅山观鸟 

众鸟在杜撰冥想的边沿

但是谁又

真正看清过一只麻雀的眼神?

暮晚的雀群重如铅云轰鸣

父亲临终时抓着我

他曾见

几只麻雀从饿死的

祖父喉咙飞出

远处,晚霞煮烂孤亭

那些斗檐

正软下来

这溶化正为再生的鸟群镀金

我记得饿死的亲人有十七位

我听见一些喃喃自语

我担心有一只麻雀

突然地

认出我

此时此地的诗

只配被碾为齑粉

写于2016年3月

遂宁九章(选五)
在陈子昂中

我喜欢冰冷的游戏,小时候

母亲告诫我勿施冷饭于乞丐

而我爱吃冷饭

我的密室中

白炽灯里燃烧着的

只是一根荒草

在这个精致如泡沫之巅的

世纪

我仅有的一点蛮荒藏得很深

也应该藏得深

我吞下的耻辱可以建一座塔

我偏爱从垃圾中凶狠抽芽的

荒草

这么厚的垃圾来之不易

它需要多少代人彻头彻尾的

失败才能形成——

“古人”或“来者”

都不过是惊慌的土壤

我又能从这个分水岭般初唐短命天才

体内掏出些什么?

不在于这个神奇的死者

如何变幻他自身

而在于什么样的困境正沦陷我

我空荡荡的

我从头到脚空荡荡的

在任何一声鹤鸣我都能滑入

从未被完成的陈子昂中

在师造化中

看玫瑰,觉得它大脑空空

审美的坏疽是否

像阴翳遮蔽了我的视线?

甚至没看清侧枝上的

露珠

这一身科幻又轻佻的弹性

看野菊花,总尝到它体内

抹不去的

四面八方之苦

陶潜是否抢在我舌尖蜷起之前

已将它饱食而去

留下这残渣般的药味

在晚风中传递——

是什么充满了我,又是

什么终会将我掏空?

我听到一个激烈的声音邀请我

去她体内

填满她的空洞并

品尝她的空洞

我心里忽然亮了

屈从于已经形成的东西多累啊

原来,这入暮的人行道上

每个傻傻的农民工都是一束黄玫瑰

每堆冷却的牛屎

都有一个陶渊明

在火锅店论诗中

杯斛鼎沸的火锅店忽然闯入了

一只蝴蝶

这让交谈有了难度

它转眼又不见了

它斑斓的苦笑在空气中却经久不散

蝴蝶并非假象,但在

下一句中它必成假象

而且很不幸

在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

蝴蝶的三面:它的疲倦,它的分裂和

它最终的不可信

一个以经世务实为耀的

国度又为何如此热衷于

谈论虚无的蝴蝶?

有一天我在高倍显微镜下看到

它的泪水

心头一阵紧缩

像烈日下神秘的沥青在流动

那些血的镀锌管里

亿万只风格各异的

红灯笼在流动

如此精微之物难道搞不清我们

生而为人的泪水究竟源于何处?

它依然穿梭于梦的门轴

去完成一些

我们无法预知的事情

对此二者:臆想的蝴蝶与我们

可触可摸的蝴蝶

之间的微妙缝隙

我们依旧阐释不能,描绘

也不能——

我也依然认为文学应脱胎换骨于

这样的两难之境

为此我们向庄子举杯

也向纳博科夫举杯——他或许是

既钻研了人类不幸又深临了

蝴蝶深渊的唯一一位

甚至,为了抚平我们

他在蝴蝶灰烬中创造了永恒的洛丽塔

在白鹭中

死神怎样恫吓一个

活着的人呢——

让他以一株山茱萸睡去却以

一棵山毛榉醒来?

太强的形式感困扰着我

连一只苍蝇的结构都那么

美妙复杂

连薄薄蛋壳中都埋伏着

一个黄色的宇宙和一个

白色的宇宙

我们该怎么办?

诗歌无计可施

诗人令人沮丧

我们连一句梦中流水的

哗哗声都不能描绘

也从未抵达雾中长堤的若隐

若现

这一宿的冷汗又白费了

我从一公斤醒来时

只剩下茫然的二两

这些毫发无损在河边晨跑的人

你们昨夜梦见了什么

这一大群毫无重量浮在半空但

转瞬消失的

白鹭,你们带走了什么

在她的幼体中

一岁女婴在此

诸神也须远避

只有她敢抹去神鬼的界线并给

恶魔一个最灿烂的笑脸

整个下午我在百货店门口看她

孤赏犹嫌不足

我无数个化身也在看她——

银杏树冠的我

白漆栏杆的我

檐上小青瓦的我,橱窗中

塑胶假肢的我

在小摊上吃面条的民工的我

突然令民工放下筷子哽咽的

地下三千尺老父亲的我

在拱桥洞中

寄居的流浪汉的我

空宅中,在旋转的

钥匙下被抵到了疼处的我

叭嗒一声被打开的我

从这一切之上拂过

风的线条的我

若有若无的我

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需要一个掘墓人了

我的衰老像一面日渐陡峭的斜坡

还有半小时我将

远离此城

我静静看着她,我等着她在

我猛一转身之际

迎风长成瀑布般决堤的少女

写于2016年5月

巴东九章(选五)

1神农溪峡口观燕

这峭壁危岩的燕子

与寻常巷陌的,有什么不同?

它们在空气中划下线条

一样的转瞬即逝

我并非刻意寻找不同

我知道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正如我们所

失去的,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船行峡谷的两个多小时

我屹立船头一直看着它们

云深流缓,天平如镜

仿佛许多年过去了

燕子在混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如何传递从王谢堂前

到这引力波时代的失落

燕子徒然凌空来去

闪着一种失传金属的光泽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2下坡的少年

早上六点多钟。两辆自行车

从柏油斜坡上冲了下来

初中生模样的

白衬衫少年

忽然空出一只手,从背包抽出

一根金黄色玉米

递到并行的女孩嘴边

她甩了甩头发

飞快地张开嘴

在玉米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看见她猩红的舌头了。

我愿世间少女

都有一个

始于毫不设防

终于全无悔恨的舌头——

她会如此吗

我唯抱以深长的祝福

他们没有减速

自行车也没有铃声

我愿永远逆着光看你

正如此刻我一头撞入

在自行车后飞速撤退的

红花绿树的虚影中

3在溪丘湾林场与友人闲谈所记

植物和女人对触觉有

神奇的记忆力——

一棵梨树在日记中

这样写道:

在我第一次开花那年

被一个青年僧侣冷漠的

头顶触碰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

情欲毛茸茸地爆发了

我牢牢记住了这个

灰色的背影

我把这个灰色背影从世间

风雨雷电悲欢离合的影像中

小心翼翼剔除出来

单独放在一个

坛子里

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

这就是我的果实甘苦交加

味道如同秘境的来源。

而她,一个巴黎女画家

在另一本日记中写道:

“二十年了,一看到这名字

就记起他强韧的中指

我的身体会随之空掉

而且,要空掉很长一段时间”

4重返无名坡

这两三里大堤沉闷又芜杂

只有斜坡上酢桨草

修剪得齐刷刷的

什么样的机械

来这里做无用功?

又像是下颚凶悍的野羚羊啃过

草茎断口的白浆

在日光下变硬、结痂。

零星墓碑

半截露出地面,我想起

父亲今年在地下五米

明年,或许将沉到六米——

这一段大堤地势

平缓、呆滞

又荒无人烟

整个视觉世界平庸如睡

我想假如我住此处

定要在堤上放置一个大坛子

像史蒂文斯所描绘的

让四周的景物朝着这只坛子

形成一种深邃的涌动

我这么想着走着

快到江水一个拐弯处

大堤上真的突兀而现

一座半人高的粗陶大坛子

一条恶龙在涌出坛口的

云彩中露出了鳞片

看样子这大坛

有几百年了吧

我背靠着它坐了很久

哦,原来我并非首次到达这里

原来我并非首次来到人间

5巴东的桃子

在街头我见过一对卖桃母子

男孩低声说他从溃烂的桃上

看见了爸爸的脸

母亲怔了一下,随即一巴掌

抽在儿子脸上

男孩怒视着她并一字一顿地

重复着那句话

母亲巴掌雨点一样击打着儿子的

脑袋、耳根和肩膀

男孩寸步不让

最后母亲跪了下来

两个人抱着哭成一团

我能确定那个失踪父亲

就藏身于一个桃子

但我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目睹过

这场景或仅仅只是相像过它

这筐鲜桃摆放整齐

在暮色中无人问津

今晚在巴东所见的

却全然不同

一对母子很快将桃子销售一空

母亲担着空筐

男孩一蹦一跳走在防洪堤上

晚餐中我也吃过两个桃子

但转眼就忘了

它的味道

我曾在一棵巨型桃树下寄居多年

写于2016年6月

敬亭假托兼怀谢朓九章(选三)
1
苍鹭斜飞

山道上我和迎面扑过来的一只

苍鹭瞬间四目相对

吃了一惊。我看见我伏在

它灰暗又凸出的眼球上

我在那里多久了?看着它隐入

余光涂抹的栎树林里

平日在喧嚣街头也常有几片

肮脏羽毛无端地飘到我跟前

这羽毛信写些什么?栎树林安静地

向四面敞开着,风轻难以描述

被她的泪水彻底溶化之前我将

从哪里看见什么——

我正在看见什么?我知道

我永不会滑落下来

我知道在那里我有

一种永恒的生活

2
崖边口占

闲看惊雀何如?

凌厉古调难弹。

斧斫老松何如?

断口正是我的冠冕

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

何时离去

山水有尚未被猎取的憨直

余晖久积而为琥珀

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闻的

青木瓜之味

3
枯树赋

上山时看见一株巨大枯树

横卧路侧

被雷击过又似被完整地剥了皮

乌黑喑哑地泛着光

我猜偷伐者定然寝食不安

但二十人合围也不能尽揽入怀的

树干令他们畏而止步

在满目青翠中这种

不顾一切的死,确实太醒目了

像一个人大睁着眼睛坐在

无边无际的盲者中间

他该说些什么

倘以此独死为独活呢

万木皆因忍受而葱茏

我们也可以一身苍翠地死去

我们也可用时代的满目疮痍加上

这棵枯树再构出谢朓的心跳

而忘了有一种拒绝从

他空空的名字秘密地遗传至今

写于2016年8月

拉魂腔九章(选五)

1青苗赋

每年四月,沃土生出彩翼

小雨中

新生儿的啼哭嘹亮

寂默的青丘

寂默的青苗

欲望和泪水都没有形状

物哀取之不尽

物哀在这彤云和积水中涌伏

物哀在这无涯的青苗上涌伏

2鸦巢欲坠

无须揪心它们会摔碎

几根枯枝搭成的

在风和雨的逼迫下自有

奇妙的定力

我知道当一个母亲足够贫寒

她的墙壁总是牢不可摧

密不透风又如何?鸦巢欲坠

却从未坠下

也无须揪心孩子会饿死

我见过母亲们都有将废铁和

顽石变成肥硕青虫的本领

我记得她们嘴角的血

当代生活秘诀何在?袖子上

有血迹

就必须与血迹达成和解

嘴角有血就必须起身反驳内心的

不义与阴影

沿淮平原上,人们甚至从不砍伐

没有鸦巢的树木

来做自己的棺椁

总是见到身子枯槁的

老母亲急匆匆赶路

我饿了

这些蓬头垢面的老妈妈们

在路上,在低空中

3萤火虫

正阳关乡亲们认为含冤

而死的人会变成萤火虫

我看见墓碑群集之地

敝败的门户上

荒滩苇丛烧成的

灰烬中

萤火虫漫天飞舞

弱者胸中可怕的缄默

死后仍存有一丝力气把

这小灯笼点亮

这难免让人心安

有时一只萤火虫猛地

撞在我脸上

它们

想说些什么?

传说中有穷人家的孩子

捉来一袋萤火虫借光而读

从一张白纸上突然显出的字又

说些什么?

大坝日复一日涌起

我高高卷起的裤脚上

露水如电

炙热的晚风请

不要停下来。我尝到强权苦涩

手持大棒的恶棍们,请不要停下来!

这萤火虫彻夜而舞

滚滚而来的两岸因它们的

幽暗之光

因这鸡鸣和乳汁得以永固

4至简之物

那些最简单的。

那些最简单的形体里犹存喘息

比如这

黄叶飘零

梧桐叶。桦树叶。苦栌叶。

头盖骨。

忽明忽暗的山坳

黄叶飘零,

犹似教诲。

对最简单的事物我不能直呼其名

对他们递来的东西我应该一饮而尽

5泡沫简史

炽烈人世炙我如炭

也赠我小片阴翳清凉如斯

我未曾像薇依和僧璨那样以苦行

来医治人生的断裂

我没有蒸沙作饭的胃口

也尚未产生割肉伺虎的胆气

我生于万木清新的河岸

是一排排泡沫

来敲我的门

我知道前仆后继的死

必须让位于这争分夺秒的破裂

暮晚的河面,流漩相接

我看着无边的泡沫破裂

在它们破裂并恢复为流水之前

有一种神秘力量尚未命名

仿佛思想的怪物正

无依无靠地隐身其中

我知道把一个个语言与意志的

破裂连接起来舞动

乃是我终生的工作

必须惜己如蝼蚁

我的大厦正建筑在空空如也的泡沫上

写于2016年9月

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选三)
1
瓜田

成为苦瓜,成为瓜田里

迸散的露珠

成为把它们高高吊起的老藤

成为在它们体内

熊熊燃烧的东西

我躺在嘎吱作响的

木椅上,逆着光

让视觉最凶狠的错觉顺应着

早晨平缓的语调。我听见

妈妈在苦瓜中压低的嗓子

这几乎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场谈话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

被物质表面所迷惑

除了祈求加速老去之外

没有第二种来历不明的愿望

2
野苹果沟

我空手进山,看细流从山体

撕裂而出

在巨石上撞成杂乱的白花

汇向不可控的远处

美如碧玉的蚱蜢,落在巨石上

与空荡荡的巨石

是两幅相互抵抗的画

我一直思考乌有和空这

两个概念的不同

其实一无所获

我摘下树上的野苹果看上去

像我正在掏空一座山

我的手无意触碰到了

露珠内侧的穹顶

似乎所有的奇迹都在那里

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肢解我

将我身体的一部分凶猛抛向

山涧涌起的薄雾中

我必须以我的篮子为

界限

制止野苹果滑向更虚无的地方

3
杂木之名

劈头盖脑的大雨中,那些树

那些古怪的杂木之名

羊踯躅,或者羯布罗香

我永不会删除某种边界

而那些多病的老者

长途跋涉而来

坐在台阶上

掏出小铁壶

喝着辛辣的二锅头

久久看着雨中大山

仿佛要耗尽最后一把力气为蓊郁的

树叶命名

其实他们只是想死在这里

为我命名的人也埋在山中

这些杂木

开花,颤栗,被遗忘

写于2016年10月

作者简介


陈先发(1967年10月~),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前世》(2005年)、长篇小说《拉魂腔》(2006年)、诗集《写碑之心》(2011年)、随笔集《黑池坝笔记》(2014年)、诗集《养鹤问题》(2015年台湾版)、《裂隙与巨眼》(2016年)等。曾获奖项有“十月诗歌奖”、“十月文学奖”、“1986年——2006年中国十大新锐诗人”、“2008年中国年度诗人”、“1998年至2008年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首届中国海南诗歌双年奖”、首届袁可嘉诗歌奖、天问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2015年桃花潭国际诗会中国杰出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安徽文学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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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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