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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母亲【刘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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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9 河南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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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will run.I will climb.I will soar.I'm  undefeated……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路云被尖厉的手机铃声吵醒。路云的眼皮子像沾了502胶,怎么也睁不开,她使劲儿用手揉了揉才眯起一条缝儿,手机屏幕在黑暗里跳动着幽蓝色的光。路云用手按了接听和免提,两张眼皮子又紧紧地合上。她的喂字还没出口,里面就传来急吼吼的声音:路云,今天咋这个时候了还没开门,我在门外等着呢,这大冷天的,要把我冻坏呀……
   
路云的眼睛立马瞪大,扫了一眼表,早上六点半,路云苦笑了一下,心说:大冬天的,起得这么早,至于吗?嘴上溜出的却是,哎呀,孙姐,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委屈了,我马上过去。
   
路云用冲锋号吹响的速度麻溜地穿衣,刷牙,连脸也没顾上洗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店里。
 
躺在美容床上的孙姐,尽管身上的肉已经摊开,还是显出小山似的一坨。路云用心地给她按摩穴位、推拿。
 
刚才上称了,总算又掉了半斤。孙姐语气里透着喜滋滋。
 
继续加油哦,如果你能管住嘴,会掉得更多点的。
 
对我来说,已经算管得很可以了,现在的饭量才是以前的一半,不到饭点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不过,我一定要减了这肥。我到底要让杨军那龟孙子看看,老娘我也会美回年轻时,不比他那狐狸精差!
 
路云从她的讲述中知道了她老公跟她是初中同学,从初二时就开始有了那层意思,高中时干脆正儿八经谈起了恋爱,高考时俩人都考得一摊糊涂,双双去上了职业学院。职院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自己创业。俩人在双方父母的支持下开了汽车美容店。老公能说会道,懂经营,生意出奇的好。孙姐便专心在家看孩子。老公说,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看管孩子再加上貌美如花就行了。孙姐开心得呀,那日子真比天天吃蜜还甜。吃得好,心情舒畅,身材便像吹气球似的,慢慢地鼓胀了起来。一开始,老公杨军还开玩笑说,没事,尽管吃,尽管胖哈,老婆,不管你胖成啥样我都喜欢,在我心里都是仙女。
 
你说,我怎么就信了他呢?孙姐像是问路云,也像问自己。
 
一开始有人跟我说他外面有了人,我还不信呢,直到有一天我有事去店里,他居然把生意交给店员,自己正在楼上跟那狐狸精做那龌龊事,你说气人不气人!
 
路云,我一定要减肥,我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我要美回来给他看!
 
加油,孙姐,你一定会美回来的!路云嘴上说,心里却想,一个人到中年的女人还会美回来吗?还能美成孙姐嘴里的那个正年轻的狐狸精那样吗?
 
就像自己,当年不也是美少女一个,如今,人到中年再怎么打扮再怎么保持身材,也是黄脸婆一个。老公康远已经好几年不回家。说是在太原有生意,回不来,生意既然那么好,钱却没有拿回家一分。一开始,因为女儿们的学费,路云还跟他要过,他说正创业初期,哪有钱呀,后来又因为路云要扩店,再次问过他,他说生意不好,哪有钱呀。鬼知道他天天在外地干什么。路云也懒得打听了,只是一心努力挣钱养育俩女儿。
 
路云还没给孙姐按摩完,就又来人了,路云麻利地给孙姐裹上腰腹振动仪,再给这位按摩。先是从肚脐处拔湿气,再推膻中穴。膻中穴刚推到第四下,电话又响起来了。

I will run.I will climb.I will soar.I'm  undefeated……
 
路云扎煞着两只沾满精油的手,瞅了一眼屏幕,是弟弟来宝,她心里一咯噔,这个时候一般都是那些咋咋呼呼的顾客打来问开门了没有,弟弟没事从不打电话。她顾不上擦手上的油,赶紧点击接听。娘刚才摔倒了,已经不会动弹,你赶紧回来……电话里是来宝急促而慌乱的声音。
 
赶紧送医院呀!路云说完这句话,大脑霎时一阵空白。

 
母亲很快醒来,脑CT也出来了。左侧梗塞,不过还好,面积并不是太大。姐弟几个才稍稍松了口气。接下来是为期三周的输液。前三晚,姐弟四个都在。来宝的手机不停地响,媳妇不时地问他哪样物品多少钱。第四天一早,来宝的语音电话再次响起,电话里,媳妇抱怨说,孩子没人管,生意上顾不过来,你能不能回来呀?也不用你们四个都在那儿扎堆吧,可以轮流呀。来宝举着手机,说,姐,你们看,家里顾不过来,我先回了啊,反正咱娘也没啥危险了,也就是看着输输液呗,你们仨在这儿守着就是。边说边走到母亲的床头,低下头说,娘,家里顾不过来,我得先回去了,让我姐她们在这儿看着你输液啊。母亲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那你快,快回吧。
 
来宝刚出门,大姐就小声说,娘光知道顾她儿子。这不,早上就是早早起来给他们蒸好包子往店里送的时候,路上被一耷拉下来的废电线绊倒摔着的。昨天子仪姐弟也不知道谁说了句想吃包子,她就赶紧去地窑子里挖了萝卜给他们做,做好了,还得赶紧送到店里去,就不能让他们回家了再吃吗?我到了时,她还在地上躺着,怀里紧紧搂着那一袋子包子……
 
大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路云看到母亲的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闪着明亮的光芒,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明天我也要回家歇几晚了,我这高血压可顶不住天天这样熬夜,再熬下去,说不定我也要跟娘一样躺在病床上了。

 
长长的走廊尽头,落日的余晖弱弱地洒在窗框上,窗子下面的栏杆上晾晒着病人或者家属的衣物,淡淡的洗衣粉味儿里和着丝丝缕缕的尿骚味儿。
 
你们都快表态呀,姐,再有四天就要出院了,如果准备让娘去住养老院,就得赶紧着手找了。来宝催促道。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去养老院最好了。大姐率先说。
 
去养老院,只怕娘要受罪了。二姐弱弱地说。
 
受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来宝说这话的时候眉头蹙起一个小疙瘩。
 
也是啊,谁都有难处,就像我吧,跟厂里请了这些天的假,总不能一直请吧,再请下去,肯定要被开除,如果被开除了,像我这样的年纪可去哪儿找活儿干呢,你也知道,你姐夫挣钱又不办事,有一搭没一搭的,一年也拿不到家里几个钱。小伟也快到说媳妇的年纪了,得赶紧攒钱给他在市里买房,买车呀。
 
自从来宝和大姐回去后,就只有二姐一直陪着路云在医院里伺候母亲。今天来宝和大姐一起来,就是为了商量母亲出院后住到谁家的事,说自己生意忙,肯定顾不上照顾母亲,如果谁都不愿意接母亲去家里住,就只能住养老院了,费用姐弟四人平摊。这是现今咱们这地方流行养活老人的方式。来宝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不能送娘去养老院,我接到我家。路云的声音不高,在他们听来却有种震慑的力量。
 
三姐你可要想想好,别到时候又这事那事的,这可是照顾娘呢,一个身有疾患的大活人,可不是养只小猫小狗。
 
我想好了。
 
其实,此时的路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亲自照顾母亲,只是心底里有一种强烈的必须要跟她在一起的呼喊。直到几年后,母亲离世,其时的路云虽然已有不小的家产,但也不能挽回母亲的生命。路云才彻底明白了自己当初的坚持。那是一种无论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血浓于水的至爱亲情,那是时光不会倒流的永久的亲情记录册。

 
我不去闺女家,我要回自己家。母亲用那只好手死死地抓着病床的床帮子喊着。
 
娘,你回咱家谁看管你,谁有空天天给你做饭舀饭洗衣服?我和一萍天天在店里忙死了,你也知道,连子仪他们都顾不上管,谁能顾得上管你呀?
 
我去管,管我的,子仪和子轩。
 
娘,不是你好的时候了,你这个样子需要别人来管你了,你还想管别人?
 
不,不是别人,那是我,我孙子孙女。
 
真的不行,娘。你要多想想你儿子的难处。来宝盯着母亲,眼神里是放他一马的恳求。母亲的手霎时耷拉了下去。
 
大家于是七手八脚地给母亲穿上家常衣服,再把她弄到轮椅上。
 
终于到家,路云长舒了一口气。好似自己经过抗争得到了一项特权似的。
 
她走到博古架父亲的遗像前,说,爹,我把娘接来了,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待娘的。照片里的爹表情严肃,一如他活着时的模样。
 
爹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总是一幅严肃的神情,路云从小到大一直怕他。小时候,父亲母亲都只宠溺儿子来宝,对上面三个女儿则常常显现出不耐烦的态度来。比如,过节时,父亲单位发了饮料和糕点。那时候家里穷,缺吃少穿的,那些饮料和糕点一年也吃不到,喝不到几次。弟弟说都是他的,生怕姐姐们跟他分,就一一拆了包装,把饮料和糕点用舌头一一舔一下,这样姐姐们就嫌脏,再馋也绝不会去吃、喝了。父亲高兴得露出难得的笑容,说这孩子,母亲也笑哈哈的,他们觉得儿子真是又聪明又可爱。
 
来宝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带他去北京上上海海坐,说让他早早体验体验坐火车的感觉,说男孩子将来是要闯荡世界的,不早早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怎么行。常常给他买一套一套崭新的衣服,来宝穿着那套军绿色仿公安服拿着父亲给他买的玩具枪神气极了,说,我是公安局的!他用枪指着路云姐妹中的一个,扣一下扳机,路云她们就得赶紧倒下,装出被打倒的模样,否则,他就故意揪着眉,耷拉着脸,似乎挂着一堆一堆的委屈。父亲或者母亲就不依了,骂一句:死小妞,你就不会倒一下吗?倒一下就少了你什么了还是吃什么亏了?
 
路云她们姐妹直到长大后自己出门打工才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姐妹们打工挣的钱自己舍不得买吃买穿,都悉数交给了家里,用作了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有一年,路云打工的工地发的工资是存款单,路云回来交给母亲,她跟母亲说,等到期了去取出来自己想花点钱买套衣服。结果母亲提前让来宝去取了,路云一分钱也没见着。
 
让路云对父亲的看法有了改变是她开始创业那年。
 
那年,路云刚从乡下来到县城,想找创业门路。尚未退休的父亲每到周末便骑着那辆老旧的飞鸽牌大架子自行车满城帮路云找门路。每看到贴着转让的门面,就赶紧上前打问。夏天毒辣的日光打在父亲那件泛黄的白衬衫上,透出一种别样的人生况味来。路云脑子里忽然就闪现出父爱如山的句子来,路云的鼻子泛酸,两颗眼泪也顺势滚落而下。及至后来路云创业选好门路,需要资金和买房凑不够房款时,都是父亲帮自己解了燃眉之急。
 
特别是买房时,弟弟来宝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按母亲的意思最多借几千元给她,多了怕到时候弟弟说上媳妇时,她还不了。父亲说行,就借给她六千元算了,母亲吸溜了一下鼻子,说,六千都不少。父亲笑笑,没吭声。
 
最后还差两万元,怎么也凑不够。路云只好跟父亲说,别急,我都给你弄开,不过,不要告诉你娘他们,让他们知道就这六千。
 
那天,父亲还是骑着那辆大架子自行车去银行取钱,路云到了的时候,父亲正在一张一张数那些存款单。有五千的,四千的,三千的,甚至还有一千多点的。原来一向省吃俭用的父亲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攒的钱。都不到期,路云说可惜了那些利息呀,父亲用一种至今想起来还温和可亲的语气说,自己用呢,还管他那么多呢。这句话一直温暖着路云后来的人生。原来父亲还是把她这个女儿当作了自己,并不是像农村普遍的观点那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特别是钱的上面,可不能支持了女儿们。虽然这钱父亲不说,路云也知道是必须要还的,还要尽量不能耽误了来宝说媳妇用。
 
取好了,父亲把钱放到路云手里,说,快去用吧,不够了你再说,我再帮你想办法。
 
路云本来想等自己将来条件好了,把父母接到家里,好好孝顺他们,谁知道自己的事业、家庭还是一团忙乱的时候,父亲居然就急匆匆地走了。
 
父亲退休后回老家跟母亲一起种那几亩地。每天起早贪黑的,啥都想种,小麦、玉米、红薯、绿豆黄豆红豆、花生、芝麻高粱……不但把自家的地种得满登登的,还去山上开荒种。父亲就是在开荒时累倒的,倒下后就没再醒来。路云赶回来时,父亲已经躺在了草铺上。路云扑上去哭得死去活来,爹,你为啥不等等我,你为啥不给我机会,我还没孝顺您呢……

 
路云刚把早饭准备好,就听母亲在卧室喊:还没做好饭吗?饥了。路云嘴里边答应着好了好了边往卧室去帮母亲穿衣起床。
 
自从母亲住过来,路云的好些习惯不得不一一改过来。
 
比如,一向晚睡晚起的她不得不随着母亲的生物钟改为了早睡早起。饮食习惯上也从早起的一盒奶、一个鸡蛋、一个面包的简单凑合到现在的早起熬红薯稀饭、摊韭菜鸡蛋煎饼。
 
怕饭凉了,先帮母亲穿衣好服搀扶着她坐到餐桌前,路云才去厨房给母亲盛饭。其实,路云多年来早就不喝小时候那成天喝不完的红薯稀饭,小时候早就喝得厌厌的了。那时,麦子打得少,年年不够吃,只能用红薯稀饭来填补亏虚。年年吃,日日吃,一般是早晚两餐,有时候在老麦子已吃完,新麦子还没下来时,就成了一日三餐。春天的时候,红薯窖子里的红薯已经吃完,就吃长完红薯芽的老红薯。那种老红薯被新芽吸收完了营养,吃上去不甜不面,像干柴一样,一丁点味道都没有。可是,不吃,那稀饭里又没有别的可以捞得着的吃食,肚子咕咕咕地叫着,催着你的筷子去扎了吃。
 
路云十五岁从杨树拐村走出来后,就没再怎么吃过,她在心底里排斥着,就像是拒绝着一种不堪回首的过往。
 
及至路云成家,再到家庭经济条件越来越来好,当初,孩子们都还在家住的时候,她特别喜欢给一家人熬粥喝,她总觉得早早起来给一大家子热热乎乎地熬上一锅粥,才有家的味道。常常用各种材料熬各种各样的粥,有时候甚至可以做到半个月不重样。什么燕窝羹、银耳羹、莲子羹、什么百宝粥、瘦肉皮蛋粥、什么芹菜虾肉粥、山药粥、红糖薏米粥、冰糖红枣枸杞粥、核桃黑米粥……真是应有尽有。唯一不熬的就是红薯粥。
 
可是母亲却非红薯粥不可,说别的粥那就不叫粥,只有红薯粥才叫粥。路云只好去超市买了玉米糁、红薯,早晚一天两顿给母亲熬红薯粥喝。
 
多年不喝红薯粥的路云,陪着母亲又开始喝起红薯粥来了,不过,她这个红薯粥是经过改良的新式红薯粥。里面添加了小时候不曾有的红枣、花生、黄豆、桂圆等。由于放的食材、熬的时间都掌握得恰恰好,所以熬好的粥不稠不稀刚刚好,喝进嘴里,香甜而润滑。
 
她至今都常常无法想象小时候的那种红薯稀饭。有时候是玉米糁,很多时候家里人懒得去别村加工玉米糁,干脆就在本村加工玉米面喝玉米粥。每年一到夏天,玉米面里就生了很多虫子。吃饭时,一股扑鼻的虫口气,即使你睁得眼睛再大,依然可以吃到嘴里很多虫子。天生爱干净的路云便向掌锅的奶奶嚷嚷,说虫子太多了,脏得怎么叫人吃饭。奶奶盯着自己的饭碗说,你给我找找,哪儿有虫子,我咋一只也看不到呢?再说了,人就是米虫,那儿有人不吃虫子的?快吃饭,吃了到地里掐谷子去!
 
那次脑梗在左侧,母亲的左手耷拉在左腿上,右手拿了筷子扎一小块儿红薯,呼噜喝一口饭,挟一块儿煎饼,再呼噜喝一口饭。吃着吃着,忽然她就来了一句,这饭怎么熬得这么稠呢?黏得都喝不到嘴里。路云说,哪儿呢,娘,这不是刚刚好嘛,跟这些天的一样啊。母亲的犟劲儿上了了,用筷子敲着餐桌说,我感觉不出来吗,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今天的太……一句话没有说完,筷子不小心戳到饭碗,那只碗像早就坐不住的做作业的孩子一样。趁机麻溜滚落下去,只听咣当一声,碎裂的碗片四散了一地。你……那句责备的话还没出口,母亲已经读到了她脸上那层含义。
 
母亲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那种倔倔的眼神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显现出一种路云从未见过的神情:无辜的、无助的、可怜兮兮的。路云的心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小爪子轻轻拽了一下,疼。她赶紧用笑来把自己那张紧绷着的、硬硬的脸皮子调整为比较流畅的线条。
 
那句你想干啥的诘问已经变成软软的,娘,您慢点嘛,别急,来,我再帮您盛。说着,弯腰把碎在地上的碗片一一捡起,又去卫生间取来扫帚垃圾斗拖布仔细地收拾了。重新给母亲盛了稀饭。母亲那张刚才瞬间僵硬了的脸才又重新软和下来。
 
路云的心底忽然就揪疼了一下。
 
母亲一向刚硬、倔强,一辈子都没有怎么向谁低过头,服过软,直到现在,目光里的那些坚硬、执着还是清晰可见。如果说向谁服软的话,唯一就是弟弟来宝一家了。只有弟弟来宝提出来的要求、说出来的话,母亲都当作圣旨来执行,这种宠溺自然而然延续到来宝的媳妇孩子身上。
 
对于母亲,路云多少是带点怨气的。当年路云是被作为多余的女儿送人了的。路云一落地,母亲顾不得自己体虚无力,急切地问奶奶,啥?丫头。奶奶叹着气回一句。新生儿路云的到来非但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像灾难降临一样。村里抓计划生育的干部已经不知道催了多少次,让把没交够的罚款交上来,让尽快去做结扎。在农村,没有儿子怎么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不能做结扎。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把路云送人。
 
路云的养母结婚多年不孕,从中间人手里接过路云来,怎么亲也不够,赶紧为她买来炼乳,一夜数次起来喂她喝。稍大点,给她蒸家鸡蛋,熬小米粥,小心地喂给她。给她买时兴的花布,做时髦的连衣裤,买兔子头帽子——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都给她。路云五个月时,养母怀孕了。怀孕的养母更加稀罕路云,小囡囡小囡囡,她亲昵地呼唤她,用脸轻柔地摩挲她粉嫩的小脸,时不时用嘴叭地亲一口,逗得路云咯咯咯地笑。
 
养母生下第一个女儿时,对路云还是金贵的。乡里流传一个说法,不孕的女人如果抱养一个孩子后开怀了,那就是抱养的这个孩子给带来的,必须好好待人家。等养母生下第二个女儿,对待路云的态度便直转直下,直到把她送回来。
 
此时,弟弟家宝已经出生。送回来的路云被母亲当作多余的人,给她取名小余,一个多余的人。路云是长大后自己改的名字。她希望自己像天上的云一样自由、纯洁、美丽。
 
吃完饭,路云带母亲出门逛,医生说像母亲这样的脑梗如果照顾得好,再加强锻炼的话,有完全康复的可能,但是……如果……各方面都不好的话,加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路云于是天天把带母亲锻炼当成了大事来做。
 
此时的广场上,正是人群聚集的高峰。那些老头老太们刚把孙子孙女们送到幼儿园或者小学,顺路就来了这里。跳广场舞、打太极拳、打扑克牌、下象棋……他们看着表,等到点了再准时去接孩子。
 
先看了一阵跳广场舞,又来到健身器材区,路云让母亲试着去抓握太极轮,以便锻炼手的抓握能力,你看,娘,就这样。路云为了提高母亲的兴趣,每做一样都要先带头,并且说要跟母亲比赛,每当这时,母亲那张习惯阴郁的脸上便在阳光下绽放出金色的花儿来。
 
母女俩正比赛得起劲儿,手机铃声适时唱响:I will run.I will climb.I will soar.I'm  undefeated……
 
路云瞄一眼,上面的王总两个字正在屏幕上欢快地跳跃。路云赶紧接了。
 
准备一下,这周咱们总公司要搞大型促销活动,明天我们先到你们店里。
 
好的,王总,欢迎领导们来指导工作!
 
别光好的好的,赶紧操操心,好好搞搞业务吧,我听说你天天不在店里,再这样下去就该关门大吉了!王总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王总您说的是,我会努力的!
 
挂了电话,路云的眼神飘到一旁的草坪上。是啊,自从母亲住到家里后,自己的心一心在母亲身上,自己一手创起来的全国连锁减肥店干脆扔给店员们在打理。
 
减肥店里其实也是辛苦活儿,需要迎合和那些顾客的时间,很多顾客都是上班族,她们需要在早上上班前或者傍晚下班后才能来到店里。自己在店里时,常常忙得没明没夜的,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干活。常常把这个人按摩了,裹上减肥仪,再按摩下一个的。早中晚她一个人就要做好多个顾客,只为多做一个顾客好多一份收入,而店员们是按上下班的,快到下班时间时,来了顾客就会告诉人家,马上下班了,做不了了。这样生意就大受影响。很多老顾客都怨声连连,抱怨说,再这样的话,那些数千甚至上万的产品就都过了期了,因你们店里的原因导致产品过期该怎么算呢?退款吗?路云也想过多种办法,给员工们加资,让她们早上班晚下班。几位员工不约而同地说自家都有需要照看的孩子,根本做不到。

 
路云把床头灯关了,让自己陷于一片黑暗中。隔壁里又传来母亲咿咿呀呀的唱腔,近来母亲又多了个习惯,每到晚上总要唱一会儿从《梨园春》上学来的那些豫剧唱段。那些听不清啥的唱腔像一把把爪子,一下一下挠得路云的心纷乱得像一团乱麻。路云蒙上被子,大声唉了一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使劲儿咬着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今天王总他们一行四人过来店里指导,搞促销活动,由于活动力度大,又有好多新客户购买产品。有的老客户却望而却步了,直接质疑道,我们上班族,只能下班时间来,可是每次下班来了也关门了,我们之前购买的产品都快过期了,怎么说?话儿是当着王总的面说的,王总边飘起那张性感、草莓一样鲜红的嘴唇说,没事的啦,路总会安排的啦,边拿那双做了整顿的杏眼呼呼地扇向路云。路云觉得脸上有种辣辣的感觉,赶紧笑着说,放心吧,王姐,以后你啥时候来我啥时候在哈,一定不让耽误了你的事。
 
摆在路云的面前现在只剩了两条路,一是按姐弟们商量的那样,把母亲送到养老院,自己好好去做店,二是把店面转让了,还像现在一样专心照顾母亲。可是房贷、女儿们的学费等等这一应开支呢,又要从哪里来?再说了,现在各行各业生意都不好,也就只有减肥美容这个行业还比较繁荣,自己经营了整整十五年,如果是一个孩子的话也十五岁了呀。想想从当初的一小间屋,一张床开始,到现在的两层楼摆着的满登登的床位,还有各种减肥器,一应俱全。这是现成的挣钱门路啊。
 
俩女儿从小学到高中,一直上的是私立学校。光每年的学费就是不小的数目。
 
不,无论如何都不能转让。也绝不能把母亲送养老院。路云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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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云把手机闹钟也设置成为这段曲子。她喜欢这曲调,沉稳中彰显着昂扬向上的姿态,给人平添力量和勇气。
 
现在不用顾客打电话,她会准时在五点起床,给母亲熬好红薯稀饭,伺候她起床吃饭,上厕所,再让她重新躺到被窝里,她再赶往店里准备一应工作,接待顾客。
 
等店员们八点上班后,她再赶回家伺候母亲喝水、吃水果、如厕。然后,再牵了母亲的手出门到小区门口东北角的小公园里散步。
 
几圈下来,母亲累了,带她回家,早早地做午饭,伺候她吃过,赶在店员们下班前再赶到店里。
 
等送走最后一个顾客,时针已指向八点,路云简单收拾,急急忙忙往家赶,也不知母亲此时怎么样了?有没有急着如厕。路上车流如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路云的电动车在人流车流中鱼一样穿行快速地穿行。
 
开门、换鞋,娘,娘!路云边把包往挂物架上挂,边喊。没有往常母亲的应和声。路云一下冲入母亲的卧室掀开被子,床上空空如也,没有母亲的踪影。
 
娘,娘,娘!她急急地喊着,分别扑向卫生间、厨房、阳台,甚至储藏间,没有母亲的影子。路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见到每一个人都要上前急急地抓住人家的手问,见我娘来没有?我娘,她,个子矮矮的,瘦瘦的,弯着腰,左侧手脚不灵活……
 
大家无一例外地摇摇头,当她抓住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时,旁边的女人一把打掉她的手,骂了句,神经病!路云怔住,停止了继续抓人打听的脚步。
   
路云拿起手机分别给姐弟们、电台、民间救援组织打了电话,大家先在群里、朋友圈发紧急寻人启事。直到天亮,也没有母亲的任何消息。

  
看着那一缕青烟袅袅升腾,路云忽然就陷入一种没有着落的空茫中。娘,路云喊了一声,身子就像一摊烂泥一样出溜到了冰凉的地板上。
 
回到家,路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里的空落就像落入漫无边际的沙漠,无助而仓皇。路云翻开手机相册,一遍遍地端详那些跟母亲有关的照片。有公园锻炼的,有吃饭的,有一起看日出的。路云的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嘴却是笑着的。
 
路云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以这样的方式,以如此的速度离开自己。
 
三天后,弟弟路家宝早上打开大门送孩子上学时,发现了母亲。母亲蜷缩着身子,头抵着大门,姿势是欲用钥匙开门式。
 
路云姐弟们怎么想也无法想象到母亲是怎样一步一步步行从百里之外的市里回到镇上的。这三天三夜里在哪儿住宿,怎么吃饭的,平时走路一摇一摆的母亲到底是怎么走回去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想回家。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儿子的家才是她的家。女儿再孝顺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也是别人家。
【作者简介】:刘志红,笔名雪飞扬、刘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教育工作,有作品刊于《阳光》《短篇小说》《佛山文艺》《牡丹》《新安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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