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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跟着孙女去公园。前年抱她去，去年带她去，今年跟她去。四岁了，会发号施令了，只得听她的。今年天比去年好，北京天空镜子一般，晴得通明透亮。夜里看来刮风了，上午还在刮。大概觉得天蓝得还不够，亮得还不透，再吹一吹。
树下都是才落的黄叶，也还在落。片片叶子平铺着。因为一落就扫，它们别想聚堆。“等到秋风起，树叶落成堆。”这样伤感的情境被坚决地扫掉了，反而更叫人虚无。我这人酸，总觉得，不妨留一点缺憾残余，叫人去藕断丝连，放牧情感，去惋惜去伤感去惆怅。所谓乡愁，包括伤逝，和面对时空变换的惋叹。一切都是现在时，反倒没意思。
风在夜里肯定做了大事。看那银杏，攒聚在枝头的是饱满的果实，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的遮护，仿佛在河里洗夜澡的人突然被一束强光照射，原形毕露在人家眼前，很难为情。这时就想念叶子般的衣服。秋冬之落叶，如同春夏之生叶，是生命的一个任务。它和自然有个约定，有头有尾。它能叫所有的树在春天都长出叶子，也能叫它们在冬天到来前把叶子落完，实现生命的归零，留一片干干净净大地给来年。小雪在即，这是最后一落了。
我在的小区，甬道两侧都是树，国槐居多，也有枫树桐树，完任务一般，紧紧张张地落叶。十几个保洁工排成两队，迎检一般，急急忙忙地扫，哧啦哧啦，还没扫到那头，屁股后边扑簌簌又撒一层。替他们发愁，前边扫后边落，像是在做无用功，何不等落完了再扫？但可能有规定，它落它的你扫你的，无用功该做就做，徒劳无益也得劳，不然就跟工资说话。有住房提过建议，反正不差这几天，干脆抡起竹竿把所剩无多的敲下来得了。保洁工说那也不行，它一落你就扫，不落又不能推不能敲，不然就跟工资说话。于是明白了，保洁工不写诗，推敲的典故在这里不适用。凡是动不动就跟工资说话的硬性规定，后边都有其刚性原因在，所以就是合理的。
风一阵，叶一阵，吹落满地金。分不清是风吹叶落，还是叶带风行。叶子是风的信号旗，它挥向哪里，风就吹向哪里。要没有叶子，谁会看见风？
我观察过叶落的姿态。落叶如舞，不同的树叶，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落法舞步，也许能说是轨迹。有风时，那些树叶就按风的指挥，或急急忙忙箭一般射落，或飘飘摇摇仙女下凡一般飘落，或摇摇晃晃老婆婆喂鸡一般晃落，或将军帐中胡旋舞一般转悠着旋落。那时刻我往往怅然若失，沉浸于其中，欣赏叹惋，不能自拔。无风时，树叶是冻落的。叶子从枝上剥落之际，仿佛能听到叭的一声，其后便垂直下落，说是寂无声响，其实也有声音。我能听到无声的声音。有时候，明明是没风的，一切都在静寂中，仿佛等待什么到来。突然间有那么一片桐叶，与树枝分离，叶柄在前，叶片在后，降落伞一般向地面直垂，却又打着极美好的旋儿，一直旋到地面。想到小时候在河边，看那悠悠流动的水，突然间无缘无故出现一个“海螺眼”，极快地旋转，旋着流着，猜测下边有个什么东西在往上边吹气。
我凝视过落叶的情态。它们各就地势，或攒聚于树根处，或分散于草丛上，软软款款地覆盖着。落进湖里的也有，但不多，有那么一些也在湖畔漂浮，决不遮盖了水面。我于是觉得落叶也是很规矩的，很严肃的。比较活泼的是那些叶片小的，有的落在亭子的瓦楞上，有的则落进竹丛中芦苇里。有时它也调皮，几片枫叶竟然落在小松鼠的头上。再看那一片片落叶，枫叶仍如在树上一样，亮丽红润。槲叶柳叶，依然展平，只是变黄变红了。桐叶本最丰满，变形就最明显，从荷叶扇一样卷缩成团成拳。而柿叶则风姿不减，娇艳依旧，黄中带红，老来红，落也红。我想，红也好黄也好，各有各的美丽，在这告别的时分，在这短暂的乍合再分，在这匆匆一瞬，合合分分，它们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是为大同了。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凯旋。最后这一幕，奏出了生命的最强音和赞美诗。
我听过叶落的声音。冬夜，雪在窗外簌簌地落，叶子在黑暗中萧萧地坠。分明看到一片桐叶途经你窗，一掠而过，一闪即逝。猜测它落到雪里，落到河边的草丛里。那声音极不容易听到，也不易分辨，你得屏声静气，谛听，才能于万籁俱寂中听到你想听到的声音。我就有这个本事，因为我往往把自己代入了同化了，我就是它们，在这雪夜，我伴送它欣喜地回归来处。质本洁来还洁去，来从无地归亦无。不懂禅意么？听落叶，听出叶落悟得一半。
有时候我想，树，树叶，不但有生命，也是有语言的。这树叶，就是树写给大地的信，每一页上都有文字，语言，密密麻麻，情真意切。我们不懂，大地懂。为什么叶落归根，根就是土地，那是叶子的故乡，老家，和母亲。当它们落往地面时，你能想到从军回家的花木兰，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奔向家乡，转过山边，跨过溪流，扑入娘怀。那是最后的回归，那是承诺的兑现，那是深情无限的千年一吻，一吻千年。
人很功利，实惠，世俗，对外物是用得着靠前，用不着靠后。好诗好词都写给了花，花开时给它笑，一到花落就不怎么看。对落叶更薄情，似乎把它与脏污挂钩，一落就扫，装袋进筐，不知弄到哪里去了。特别是有些叶子，坠落的途中不巧落在了扫帚上，连与大地的最后一吻也被取缔，扫走了。这更是残忍。落叶如落红，不是无情物，给它一点时间，让它与大地共享回归团聚之乐，也不错。其实如果无碍大局，如不在路上无碍交通，可以留下它们，叫养土，增肥。这也是寄托乡愁的一个地方，干嘛要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呢？网上有呼声，对落叶扫与不扫有不同意见，可见都想到这事这理了。
今年北京有的公园采取缓扫，对落叶保留一定时间，于是赏落叶也成了一景。中山公园那银杏叶，一地灿烂金黄，不是一层，是层层错落摊着。游客们也很珍惜，没人上去踩踏。在园囿周围，长廊外，观望，凝视，拍照，欣赏这一方美景，这惊鸿一瞥，回眸一笑。看风景的人也是风景，共同成就一种美丽。这是对生命及其谢幕的顶礼膜拜。这与其说是一种凄美之美，凄婉之美，不如说是壮美，豪迈达观之美。这决策很好很文化。白居易曾经痛心地写“落叶满阶红不扫”，描摹出一种落寞凄凉，在我们这里，那最后一笑也是很美丽的。所以把题目改成“落叶满园红不扫”。不是没人扫，是有意不扫。
博大公园，落叶成阵，金黄绽放。孙女大呼小叫，在落叶堆中跑来跑去，找那些特别大的叶子，桐叶，梧桐叶，妈妈也帮助她，很快集到一大把。走到草坪，树叶更多，暂时没扫，任叶子如孩子般想集想散，寻高觅低，今日得宽余。有一个十分时尚的红衣美女去落叶上坐了，在落叶成阵的草坪上，做出各种娇姿，或凝神静思，或脉脉远望，职业摄影师在一边拍照，时立时蹲时卧倒。这种选取背景的思路和角度，也正好在诠释着落叶那独特的美。
2018、11、18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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