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秋扇词话》一卷,余二十年前之所作也。客岁曲江雅集时,梦芙兄欲徵同好数子词话,裒为一帙,付之剞劂,以镌梨枣,今岁又复屡趣,爰发旧簏,检出付邮之际,续殿尾条,加戴弁语。
戊子七夕立秋后五日
魏新河识于长安金光门孤飞云馆
九一
辞义易熟,辞气难估。
九二
鹿潭每于清婉处着雄壮语。如《木兰花慢》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满庭芳》云:“空江上,沉沉戍鼓,落日大旗孤。”其年恰反是。此中消息颇可玩味。
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清·蒋春霖)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愁烟。
满庭芳(清·蒋春霖)
黄叶人家,芦花天气,到门秋水成湖。携尊船过,帆小入菰蒲。谁识天涯倦客,野桥外、寒雀惊呼。还惆怅、霜前瘦影,人似柳萧疏。 愁馀。空自把、乡心寄雁,泛宅依凫。任相逢一笑,不是吾庐。漫托鱼波万顷,便秋风、难问莼鲈。空江上,沈沈戍鼓,落日大旗孤。
九三
鹿潭学玉田句:
数笔横塘秋意
——玉田《湘月》
数笔横塘秋意
——鹿潭《念奴娇》
短梦依然江表…空怀感
——玉田《甘州·记玉关》
短梦依然同话…同怀感
——鹿潭《甘州·记疏林》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玉田《甘州·记玉关》
长怀感,有相思泪,都化啼鹃。
——鹿潭《甘州·悔年时》
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玉田《南浦·春水》
陌上闲花开落后,多少马蹄归去。
——鹿潭《南浦·春水》
附:学白石:
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惟有池塘自碧。
——白石《淡黄柳》
写遍残山剩水,都是春风杜鹃血。……唯有桃花似雪。
——鹿潭《淡黄柳》
九四
词中东坡之爱水月,稼轩之爱云山,白石之爱梅荷,美成之爱杨柳,少游之爱黄昏,玉田之爱冬,碧山之爱秋,其年之爱名称,鹿潭之爱芦花,皆可窥其人之情趣。
九五
尝谓词之要法在“深婉”二字,若非妙手,具备“深情雅致”四字,近矣。
九六
词中极致是情至韵会,不期于浑成而自浑成,所谓深情流淌、一片神行是也。不然则须施以人工,用力于辞句声色,着意于比兴寄托,留心于格调风神。上者或存情思,下者情灭魂丧。
九七
朱庸斋《高阳台·衡州守岁同静庵》:“饯岁杯宽,偎人烛短。”寇梦碧《踏莎行·半梦庐饯新河》:“饯梦杯深,题香烛短。”二公藻思,何契乃尔。
高阳台·衡州守岁同子馀(当代·朱庸斋)
饯岁杯宽,偎人烛短,年年节序空惊。染柳薰梅,东风渐入邮程。谁家弦管终宵聚,伴关山、腊鼓同听。怎禁他,一夜清樽,老尽吟情。 回灯试就家园梦,奈行云输与,马影鸡声。剩有新愁,待教重付平明。他时芳草江南满,叹迢迢、春路难经。最回肠,能几花前,更续馀酲。
踏莎行·半梦庐饯新河(当代·寇夢碧)
月底箫沉,梅边笛换,独将冷拍支残艳。新红翻作殿春花,旧巢犹有衔泥燕。 饯梦杯深,题香烛短,白头惜别情无限。明朝准拟赋游仙,紫鸿双驾淩云汉。
九八
桐江三绝:
厉鹗《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孥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 心忆汐社沉埋,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
陈澧《百字令》
夏日过七里泷,飞雨忽来,凉沁肌骨。推篷看山,新黛如沐,岚影入水,扁舟如行绿颇黎中。临流洗笔,赋成此阕。倘与樊榭老仙倚笛歌之,当令众山皆响也。
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浓碧。两岸画眉声不断,催送薄帆风急。叠石皴烟,明波蘸树,小李将军笔。飞来山雨,满船凉翠吹入。 便欲舣棹芦花,渔翁借我,一领闲蓑笠。不为鲈香兼酒美,只爱岚光呼吸。野水投竿,高台啸月,何代无狂客。晚来新霁,一星云外犹湿。
夏承焘《浪淘沙·过七里泷》
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
九九
求神采于极工,究人天之至美,厥唯诗歌,为文明最。诗求新美,哲探既存。
一〇〇
温柔敦厚,诗之教旨也,吟咏性情,诗之宗旨也。无情,纵或雅正博古,麒麟楦也,徒为等闲呻吟,模山范水,评泊古今,是叛本也,虽千万言,奚足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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