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故乡热土的赤子
1986年,我妹妹王红舒(小说《杨沫初恋》的作者)在香河县政协工作,负责文史资料编辑,知道作家杨沫曾在香河县当过教师,于是到北京采访了杨沫女士。红舒怀着谦虚好学兼崇拜的感情,获得杨沫女士的好感,杨沫先生对红舒非常热情,两次深情的谈话足有十几个小时,红舒非常认真地作记录,并且录了十几盘录音带。红舒拿出自己以前写的散文、小说请老作家指正,杨沫对红舒的才能给予肯定,她拿出自己出得很少的日记题名送给红舒,红舒大胆提出想给杨沫写传记的要求,杨沫立刻赞成,又提供了很多材料,并且初定传记为三部曲:《初恋》《苦恋》《热恋》。临走时,杨沫提供了张中行家的电话和家庭地址,于是,香河县人认识了张中行。
红舒两次访问了张中行,张中行没有杨沫热情,但是忠恳、平易,毫无架子,他听说香河县来人访问他表示欢迎,他透露出深深的思乡情绪,红舒向县领导汇报后,领导同意接张中行先生来老家看看。其时,张先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作编审,我当时在县政府工作,县长侯国强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很喜欢文学艺术,更愿意和文人交往,张先生来后,县长亲自陪同,让我去安排吃饭住宿,当我给张先生安排县招待所的单间后,张先生忽然问我:你在农村有家吗?我说父母倶在农村居住。张先生问:是否有火烧的土炕?我说有。张先生问:能否腾出一间让我住几天,跟你老父亲一块住更好。我和父亲都很高兴,于是张中行第一次来香河住在我在农村的父母家里。
以前听说张中行先生是《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的原型,以为他是瘦小黧黑的人物,以为他是只钻书本看不起群众的酸腐清高的资产阶级学者型的人,见了他却大相径庭,他高大白晰,温文尔雅,像个退休的老工人,和作过教师的父亲竟一见如故。他先模模家乡的土炕:喝,真热,真好,几十年没睡过这么热的炕头了,这回到家了。欣喜之态竟如儿童。没坐一会儿,他就拉父亲跟他去到田野中遛弯儿。两个老头出村西口,一直往运河大堤走去。其时正是农村的麦收前夕,遍地麦田如金波翻卷,大堤上绿荫铺地,堤外的运河水如白练般静静流淌,张先生一路啧啧赞叹:真是桃花源一般,太好了,我要多住几天。他比走出农村的老工人更爱田园土地。父亲回来跟我说:这是那个“余永泽”的原型吗?这资产阶级学者怎么比好多共产党的干部更爱田园土地,更平易可亲,哪有一点资产阶级的东西!
于是张中行在我家住了下来,每天早晨和父亲骑车子到香河城去吃油条豆豉、豆腐脑,然后老哥俩儿在香河县城寻找昔日风光及景物的遗存,对昔日光阴发思古之幽情,晚上写诗文记游,和父亲谈过去的香河的名人、名事。父亲建国前在香河县读中、小学,比张先生小14岁,对学界人物也略有所知。当时张先生77岁,我父亲63岁,两位老人骑自行车西行4里到大运河,东行8里到潮白河,南行15里到青龙湾,站在青龙湾北大堤上,张先生向南眺望,对岸就是他的已划到武清县的家乡——河北屯的石庄,父亲问他是否想家,他说“文革”被哄回家劳动几年,家中没人了,还是香河县人好,就永远认定是香河人了。这时的张中行只是于1985年出版了一本《作文杂谈》,尚没有什么名气,他送我一本,上面写道:“何时一樽酒,相与细论文。奉宏任乡友正之。丙寅仲夏 作者。”我和妹妹每天晚上陪张先生聊天,其时他正在写作《负暄琐话》,尚未出版,香河县的领导和乡亲对这个尚未出名的老人是热情真挚的,所以后来在他成名以后,武清县的领导多次劝其改籍,他始终不为所动者的缘由即在此。张先生颇有良心。
张先生第二次来香河是住在五百户我的一个学生卢志仓的家里,他和志仓的爷爷每天到青龙湾大堤上去散步,五百户在青龙湾北堤下面,张先生常凭堤远眺,对岸到底是他的父母之邦。志仓爷爷是个两眼近于盲的七十岁老头,基本是个文盲,但是这个大学者竟与老头谈得开心而亲切。志仓家养头驴,张先生爱驴,每天喂驴,给驴搔痒,爱听驴叫。而我孙止务的家中养两只大白鹅,两只白鹅一叫,张先生就跑,他后来在他被启功称为“思想自传”的《流年碎影》中写到“住,乡两处,五百户卢家的驴声小院,孙止务的鹅声小院;半乡半城一处,南台凌家的维新客房(已易火炕为软床);城两处,县政协和大气物理研究所香河站。”(见张中行著《流年碎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5月第一版712页)其实,张先生在这本书出版后不久,有日本学者来专门拜访他,非要也住住先生家乡的土炕,张先生给我打电话,让我再找一个有土炕的农家去住上几日,此时我家的土炕已经拆了,我千方百计地找了前景亭村党支部书记张显荣的梨花小院,他在这里住了六天,时间是1997年7月10日。这几天我安排人带张先生游了中信国安公司建的“天下第一城”“国安渡假村”,游了青龙湾、大运河、潮白河,看了八百年仍然蓬勃生长的银杏树,转了香河县几十里大堤,观赏了运河滩上几万亩的青葱碧绿波涛澎湃的青纱帐。陪同的有县委副书记刘志和副县长石文芝,张先生给每位领导赠了书,给我们局的每位局长写了条幅。这是先生在香河住最长的一次,也是最高兴的一次。还有一次是住在南台凌恩毓家,这是离县城很近的农村,凌先生家也有小驴,先生每天给小驴喂草,让我给他和小驴照了许多像片,先生卧病在床的时候经常看这些像片,并且床头有各种各样的小驴。他爱农村,爱家畜中的温良驯服者,可见其乡土情结的浓重,可见其对于乡村温顺弱小家畜的情深。这个受过胡适和熊十力教育的平民学者对底层劳动人民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以后每次来,都提议去看看陪他遛大堤的卢老头,并且总要带些礼物。
先生在我家住时,有一天傍晚回家提几个“面瓜”,这种瓜熟了象熟红薯一样软面,过熟了就拿不起来,先生买的是已经过熟的了,我问:您为什么买这么多?张先生说:一个老太太晒了一天了,还有几个没卖了,我看她太艰难了,为几个瓜还要看半天,给老太太十元钱连兜都买了,老太太非要找我钱,我怎能要哪,农民卖点钱多难呀,不易呀。说着洗了洗就吃起来,没牙老头吃面瓜,吃的用心仔细,好象品尝农民的汗水和心血。我想从老太太身边过的一定有很多干部和知识分子,真正有强烈悯农情怀的是这个长久以来被视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人,他出身于农家,感受农村的乡土情怀与人情血脉,与中国农村,尤其是生养他的农村有难以割舍的血肉之情,他是故土乡村的赤子!!
二、正直济世利人的君子
张先生名声日隆之日,河北某出版社找我联系张中行先生,要以家乡人的名誉要为先生出全集,先生托我转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已经出了八卷文集,出的很好,不宜再出了,再出有欺世盗名之嫌,多谢家乡人的好心。并且书写一幅诗作赠送。据我所知,还有其他出版社要出,都被先生回绝了,那可是回绝的金钱呀!这种重义轻财的精神亦少有人作到。他对旧物的珍惜不止是吝惜财物的节俭意识,而且是他骨子里的怀旧、恋旧的一种对乡土、故人、故物的深深的留恋怀念之情,抚旧物思故人乃是他们修炼情感与思想的必由之路吧!这种感情非具有大学识、真操守者不能俱备。
我和先生二十年相交,有时先生请我吃饭,有时我请先生,先生都不厌其烦地嚰叨:千万不要浪费,千万都吃干净。不许暴殄天物、珍惜斯民物力的情怀,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遵循的优秀品质在这个大学者的头脑中扎下与生命不可剥离的深根。现在的青年们以抛弃前天、昨天的“过时”衣物为“美德”,我都觉得对于能用的旧物无情地抛弃,可能对于人也不会深情,实在应当让他们深深体会一下张中行先生这种真正的“贵族”精神。
三、不知老之将至自强不息的学子
张先生于1971年以64岁的老年之身被遣回农村劳改,直到1979年改革开放后才被招回城市上班,其时他已经73岁,这是中国人传统说的第一个“死亡线”(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时的张中行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语文编辑,他要整理被“文革”砸碎的生活,要恢复修养被摧残的几近破碎的身体和心灵,对于一般的七十老翁来说,这任务已经过于沉重了,苟延残喘还来不及,还能创业吗?沉毅勇敢的张先生被单位聘为特约编审后,即开始了艰巨的编写工作,1981年完成了社里定的《古代散文选》,于此同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文言津逮》,完成社里布置的《文言文选读》(三册)和《文言读本续编》,他在业余写的《作文杂谈》也于同时动手(1985年1月出版)这短短4 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已过“古稀”的老人是多大的工作量?在干这些分内工作的同时,他于1982年开始了他成名作《负暄琐话》的写作,(1984年完成,1986年出版),此书出版后他写作26万字的《诗词读写丛话》(1989年完成1992年出版)他是善于同时开展多种工作的人,写作《诗词读写丛话》的同时,他也完成了经典著作《顺生论》的哲理部分,此时《负暄续话》也在写作中,与此同时,他写了《文言与白话》《佛教与中国文学》《谈文论语集》《禅外谈禅》,到《负暄三话》和《顺生论》的出版,使华语世界卷起一股强劲的“张中行旋风”,到《说梦楼谈屑》《横议集》《说书集》的出版,“张中行热”已经席卷神州,1996年,先生完成了“思想自传”《流年碎影》后,把这“热”推向顶峰。从1986年的《负暄琐话》到《流年碎影》的完成,仅仅10年时间,一个77岁的老翁创造了世界历史上的成才“神话”,假如老人77岁去世,世人根本就不知有个张中行。
上海有个沈女士,崇尚南怀瑾,一次她随张先生到我家来,大谈南先生如何德高学深,几乎把南先生捧成神,张先生静静地说,你要不肆意吹捧他,我也不说什么了,既然你这样崇拜他,我问你句子:你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是什么意思?沈女士当然很容易答了出来。张先生说:南怀瑾不如你,你看看他怎么解释的,就知道他的水平了。这是我与张先生交往20年,唯一一次听先生贬低别人的话,他是怕一些错误知识误人子弟。张先生对于南怀瑾的话传出去了,使同济大学印了一本南怀瑾的书全部销毁!
中行先生谦恭好学,虚已待人,他和启功交情极好,在我们后学面前总夸启先生如何渊博、功深、道高,他给我求启功先生一幅书法:“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宏任同志属书即正 一九八七年三月 启功”。可是那次我到先生家去,看他桌上有几张启先生给张先生的书信,是非常潇洒遒劲的蝇头小行书,上书:“中翁大德侍□:您把沙弥害苦了!又是一夜没睡着。反复拜读大'话’,怎么那么短!何时出续集?我把余生看书精力存着攒着,以待多看续'话’!……是史、是诗,是史诗,是诗史。怎么说都行……”这是启功先生读张先生《负暄琐话》后写给张先生的信。启先生在读《顺生论》后记中说,张中行先生是20世纪中国唯一的“人生哲学家”,因为这个世纪里,国、共两方多有政治哲学家、军事哲学家,至于“人生”吗,没人去论述了。
张先生本来想以启先生的文作跋的,见启先生这样写,弃而不用,认为言过其实,自己难以担当。想时下作序找名家,都希望作序者“有骆驼不说驴”,张先生是生怕别人把自己评高了,这是真正的“求真务实”。张中行先生是我眼中学贯中西苦学深思而有得的真正的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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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宏任,本名王洪仁,河北省香河县孙止务村人,1947年出生。系中国无神论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作协会员、廊坊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曾任香河县文化局长、文联主席。1975年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河北作协。曾荣获河北省文艺评论二级奖 ,2006年获《山西文学》杰出作家奖,2007年获《杂文月刊》年度优秀作品奖等诸多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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