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细雨微微，我们一路护送着妈妈从医院乘车，缓缓回到她最熟悉和最深爱的家。在族人和乡亲们的帮助下，迅速将母亲安殓好。这时，漫天的乌云也再不能忍住，哗哗地下起瓢泼大雨来。上苍也来为妈妈送行，那雨是大家思念的泪，是所有亲人与天地同悲的心声。妈妈走了，但她又始终没有离开我们的心中。
五
母亲名王泽珍，生于农历1944年十二月初八（1945年1月21日），固安县城关镇东位村人。父亲名王殿臣，以向北京贩卖柳编制品为业，辞世较早。母亲，王焦氏，县城附近吕营村人，1987年正月十三去世，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对姥姥印象较深，全家都非常尊敬这位能说爱笑，通情达理的老人。另还有哥哥大十岁，在城关供销社上班直至退休；弟弟小十岁，开始在本村做民办教师，后辞职自谋生路，俩人现均健在。
1960年7月，妈妈毕业于霸县幼师，之后分配到霸县老堤乡王各庄完小任教。在涿州医院时，和妈妈聊起，她仍津津乐道。说那里毗邻大清河，常坐船到附近的史各庄赶集。当时的学生有史大雨、史小七（可能是小名）、史尊仁、王炳茹等，那个史小七很淘气。那时候妈妈妈妈只有十五六岁，学生们也小不了多少，现在估计该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
可惜妈妈在那里工作的时间很短。此时正处三年（1959-1961）困难时期，挣钱少而生活艰难，其他同学都先后离开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人身处异乡，最终也没坚持住，没多久就回到了老家。在村子里，因为妈妈有些文化，就被请做生产队的记分员。父亲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姑嫁在这个村子，见到妈妈年轻貌美，又有文化，就中间牵线，使妈妈得以走进我们的家门。
爸妈结婚是在1962年，那年他们都只有十八岁。成婚之日，爸爸骑马，妈妈坐轿，热闹非凡，很多年之后村子里还有人向我称起。但这并不是妈妈幸福生活的开始，她这个才出校门不久的女生，身上仍未脱稚嫩与单纯；而眼前却有无数的关口在等待她过，有无数的重担在等待她挑，有无数的苦在等待她吃。
我们许家在村里是个大户，分西、中、东三院居住。我们这支住在中院，人口较多，分前后两院，中间有门道连接，虽分开单过，却始终像一家人一样。我的爷爷兄弟五个，前院就住着爷爷的母亲和五弟一家，后院住着我的爷爷、奶奶们这一家。除去在战争中牺牲的四爷爷，每逢过年过节，远在外地的二爷爷、三爷爷还常会一个人或带全家回来团聚。在这个大家庭，妈妈不仅仅要学会与父亲相处，而且还要学会同从太祖母、到各个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相处。
我们这个家庭是有些传统而守旧的，颇讲究孝悌礼仪，有里有面。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讲究人，衣服上从不带个泥点，捏饺子摆放都要出花；他上下班，要远接近迎，出门帮推车，进门即备洗脸水，好在他还开明，一切好办；而奶奶的“调教”却难从顺了。奶奶是个好奶奶，却不是一个好婆婆。关于奶奶也有不少故事，有机会另讲。她从旧时代走来，一双小脚绑裹得规规矩矩，一手不离一杆长长的旱烟袋。她大字不识，却要按旧时代的礼来调教有文化的妈妈，没少让妈妈吃苦。妈妈早上下田归来，常常还要把奶奶留在屋里的尿盆端出，稍有迟缓，就会被说三道四；再有争执，奶奶还会向爸爸喊：“看你媳妇成什么样，还不管管她。”爸爸是个至孝之人，下面肯定会有两人的口角，甚至动手。
妈妈先后生了我们姐妹兄弟五人，喜欢人多热闹的爷爷、奶奶个个喜欢，可后面却给爸妈带去沉重的负担和辛苦。姐姐是老大，从小乖巧伶俐，能歌善舞，招人喜爱。不想在1976年秋突然得了癔病，那时得这种病的很少，到处看也不见效。她整天哭闹无常，有时还做出各种怪异的动作，有人说像蛇。以前就听人讲我们老房有条蛇，趴在面缸上，面永远吃不完。姐姐发病的时候，我们的老房刚拆完，有人说是冲撞了这蛇，得把这蛇一起迁走。妈妈听说后，就一个人带着铁锨在废墟中挖找，最后硬是把一条小黄蛇背到了新房。还有人说是冲撞了哪方神，得在夜深人静时去哪个方向送一送，妈妈也一个人在子夜带着祭物去送。这时，爸爸还在带着姐姐四处寻医。
我们五个年龄相差不多，站起来是一行，躺下去占满炕，常常是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有天晚上，别人都睡下了，就是三弟怎么也找不到，急得妈妈满院满街地喊，最后竟见在在草堆上睡着。我是被奶奶带大的，从小与母亲有些隔膜。有时会听到奶奶说起对妈妈的看不惯：“天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老爷们说话，她插什么嘴”“地上有个带字的废纸，都要捡起来看看”。奶奶去世的时候，从家里我一直哭到四五里外的西庄骨灰安放处。这除去当时确实伤心，还因为担心以后没人疼我，妈妈会对我不好。送殡回来，我甚至执意要离家随大姑妈走。勉强留在家里，也不听妈妈的话，常惹她生气。
但有一次，妈妈做饭，我在一旁的炉子上一粒一粒地烤杏仁吃，不知道是吃杏仁多中毒，还是中了煤气，感觉头晕得厉害，而且直呕吐。妈妈很着急，立刻背我去看医生。这时，我已有近十岁，身体很重，走不远就是一个又深又宽的大水塘，坡很陡很长，妈妈背着我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吃力得很，多亏过路的一位乡亲帮忙越过去。自此，我还改变了对妈妈的看法，越来越多感受到来自她的母爱。早晨上学，给我把做好的粥晾在面前；晚上夜读，走到窗下细声说：“太晚了，该睡了。”这一幕幕，至今仍时时浮现在眼前。
妈妈虽然受过较好的教育，自己也常以此自诩，言谈举止也表现出与一般农村妇女的不同，但她的一生几乎都在与土地打交道，最她能称得上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我们五个孩子尚小，爷爷一直上班到去世，奶奶一双小脚，估计即使年轻时也没怎么种过地。爸爸是爷爷老来得子，自幼娇生惯养，成婚后又多在外上班，善于写写算算、吹拉弹唱，里外农活却很少接触。这样，我们这七八口人主要靠妈妈一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妈妈曾拿笔捧书的手，开始扛锄举镐，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也是有难度的。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屈服，可能她干农活不是最好、最快的，却应该是最卖力、最不怕苦、不怕累的。她不甘于人后，要做那个时代的“铁娘子”。因此，她经常早出晚归，每每分配的任务都要超额完成，有时候端着碗吃饭都能睡着。拉耧浇田、割麦收谷，所有农活几乎没有不干过的。多少年后，想起妈妈在麦场高高的麦秸垛上，来回舞杈接按下面人用力抛举上的秸秆，就像战场上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总忍不住为她自豪。后来，搞联产承包时，家里种了六七亩棉花，打药、施肥、整枝、拈虫几乎全是妈妈一人，没日没夜，她的腰就是开始从那时累弯的。
当然，家里的事情妈妈也是推卸不掉的。尤其是年节，在外地工作的爷爷、叔叔、姑姑们要回来，除去要蒸馒头，还要准备非常多的特色食物，如有用江米做的年糕、小米面做的炉糕等，大块豆腐、绿豆咯喳也要逐一过油分类存着。这一笸箩一笸箩的年货，常要妈妈起早贪黑地忙乎好几天。有时候，还要临时做些长辈们爱吃的，如妈妈做的脂油饼就几次得到山西回来的二爷爷的夸奖。就在发现患病的前些日子，闲不住的妈妈还把一捆秫秸秆找来，用麻绳串缝了七八个摆饺子的拍子。病重期间，她说我们可以每人拿走一个用。这是妈妈一生最后的作品，也是她留给我们每个人的一种特殊纪念。
妈妈的善良仁爱也是一贯的。在前二三十年，家里偶尔来讨饭的，妈妈总是挑些和我们一样吃的送人。再后来，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来过，说不清到底是否真正窘困，妈妈也一律尽力相帮，我们劝他千万注意别上当，她也不怎么听。在我们盖新房时，村里人人不理的“傻剩”瘸着腿也来帮助搬砖，妈妈从厨房取来雪白的馒头和香喷喷的热菜送给他。尽管奶奶让妈妈多吃了不少苦，而妈妈在奶奶卧床不起的时候，端屎端尿比谁都不落后；爸爸与妈妈吵闹一辈子，最后还是妈妈伺候他走完最后一程，那时爸爸因心脏不好憋喘得弯不下腰，是妈妈帮他把厚厚的衣服一层层脱下、一层层穿上，又帮他每天打水洗脚……家里来往客人多，妈妈对每个人都是那么热情周到，关怀体贴；逢年过节，她总提前准备好东西，告诉我们要到这里亲戚看看，到那里亲戚看看。最后几天，病房住进新人，已没有多大力气的妈妈还用低微断续的声音说：“我们那张多余的折叠床，可以搬出来让他们用。”令那病人和亲属非常感动。听说妈妈病逝，除去众多亲友，还有周围不少乡亲闻讯主动前来，烧几卷纸，为妈妈再送一程，这就是对妈妈——一个普普通通农村人，一生莫大的赞许和肯定。
虽然生活有很多坎坷和艰难，但妈妈始终不失自信和乐观。实际上，妈妈有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大约在1978年前后，各类人员都在落实政策，妈妈的同学们有不少重新返回了岗位。妈妈得到消息，也撺掇爸爸帮找找。当时不过四十岁的妈妈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六岁，爷爷、奶奶均去世，爸爸在县粮食局上班。这样的家，怎么能离不开妈妈？当时，爸爸找得不太积极，妈妈也不太在意，慢慢就就放下了。后来，对这事妈妈虽有时也提起，但从来没有过后悔，因为她心内太多装着我们。她心里虽然一直有个文人梦、读书梦，到晚年甚至还有要写点什么的想法；但那时为了我们、为了家，就放弃了这次改变命运的宝贵机会。
小时候，我们五个闹嚷嚷一小帮，好心人都替我家发愁。妈妈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啥，一晃两晃就长大，大儿子去做空军开飞机、二儿子去做海军开军舰、三儿子去做陆军开大炮。”1976年，家中先后逝去奶奶、爷爷，又遇到房屋被震塌、姐姐得癔病等事，爸爸心路窄，经常忧闷犯愁，妈妈则不断进行开导劝解，常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车到山前必有路。”后来，我们在工作生活中遇到挫折，听到的也多是妈妈充满信心的鼓励。我们的孩子们每回到家，或通过电话，妈妈总也会鼓励他们要好好学习，争取做最棒的。在病中，妈妈也多是自信和乐观的，总愿意多展示给我们些平静的笑。只是到最后，她憋喘得厉害，实在没有太大力气，才显得低颓而无奈些。这时候，我们是多么希望她的笑容，能像花儿一样，经风一吹或水一浇，可再次绽放起来！这笑容是一种无私而博大的爱，这笑容是时时能给人温暖的风，这笑容是期冀、是鼓舞，是牢固矗立在我精神上的一种支撑！
因爸爸去世，三年未贴对联的门才在春节后贴上几个月，今又因妈妈的去世而无声撕去。妈妈一生善良仁爱、辛劳无私、好强上进、乐观自信，她虽然在新社会的文化背景下成长，有着现代知识女性追求和性格，却又重走着中国传统女性的旧路，有着东方式贤妻良母的崇高与伟大。我们爱我们的母亲，她的音容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写下上面这么多文字，不是为炫耀家世而引人羡慕，也不是为夸说孝顺而让人赞许，更不是为展示伤痛而令人同情；因为我们只是亿万家庭中极普通的一个，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任何富贵，在孝顺方面做得也远远不够，很多不幸的家庭更有千变万化的痛苦。当为母亲端屎端尿，我感觉这才回到我该有的位置，既不是什么师，也不是什么家，而是以一个本色人的身份，以一个儿子的职责在做该做的事。这样，我才感觉我的人生真正充实，感觉真正“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所有人生的旅程都有终点，唯有真情能够传衍和永存，这是人类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真实、最久远、最深刻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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