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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 | 诗人的散文

诗人的散文

大诗人布罗茨基曾以“诗人与散文”为题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不过这篇文章散文家读了一定会蹙额的。因为它充满了一个诗人在审美上的傲慢。布罗茨基说:“平等这一概念不属于艺术固有的本质,作家的思想存在着等级观念。在这一观念中,诗歌的地位高于散文,从原则上说,诗人的地位也优于散文作家。其所以如此,主要原因不在于诗歌的历史较之散文更为悠久,却在于诗人能在贫寒的境地坐下来写诗,而处于类似窘迫环境中的散文作家几乎不会产生写诗的念头。

布罗茨基是坚持纯正艺术理想的诗人,他对不同文类的价值衡估,竟然涉及到了写作者的生命格调精神向度。诗歌,由于其在现代社会已成为“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艺术”,所以坚持诗歌写作,似乎天然地带有“不计代价地苦苦坚持赠送礼品”的悲壮性质——一种写作伦理上的纯洁性。布罗茨基所说的“散文作家”,不仅是指狭义的“散文家”,因为在西方习惯上讲,散文(prose)是一个与韵文相对的概念。它是将小说、话剧、多类文章都包括在内的。因此,他又说,散文作家的心里十分清楚,“诗歌所带给他的实惠比散文少得多,而且来得慢。”

作为一个诗人,布罗茨基的话我当然很喜欢听。特别是考虑到当下众多小说家和散文家半推半就地与“市场经济接轨”,诗人的“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的生命情调,尤其感人至深。但是,逾出这个带有“写作伦理指控”的生存语境,回到艺术本身,我会感到布罗茨基的话又有其泛而不切的特征。如果我们接受了他这种理念,那么诗人写散文就成为一种向物质时代妥协的行为。

情况显然不是如此。从九十年代开始,诗人写散文成为我国文坛的显豁景致。开始时,我以为这不过是诗人在挥笔写诗的间歇中撒下的不经意的“余墨”,后来,看到他们如此量高质精的散文,才知道他们其实是极为认真地对待散文写作的。正如于坚在《棕皮手记·后记》中所说,散文不是他写诗之余的副产品,“我以为作品就是作品,不存在主副之分。如果有意识地这么做,那么对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事。读者为什么要读一位作家的副产品呢?”

考量“诗人与散文”的关系是有趣的。我乐于以我熟悉的先锋诗人为例,对之进行快意的描述或“猜测”。由于本人近年来也写了较多的散文、随笔,所以有胆量描述之——若说偏了,大不了像老伽达默尔所言,“说到底,一切理解都是自我理解。

九十年代以来,兼有诗与散文两套笔墨,且同时精进的先锋诗人,在我看来是钟鸣、于坚、王小妮、西川、庞培、柏桦、王家新、杨炼、车前子、阿坚、耿占春等。这些诗人都是先锋诗界的翘楚,因此他们对散文的理解就自然地带有与诗歌平行比照的背景。一般地说,诗歌的语词是凌空垂直而下的,它依赖于诗人的经验和超验的双重想象力。没有一点超验性的诗歌,就缺乏诗所特有的劲道。

但是,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超验,往往通向形而上的“神”、“道”、“灵魂”、“本源”、“基础”、“整体”、“实质”……如此等等。这些问题,都是无法被此在的人所能证实,亦无法证伪的。对此,诗人只能“蛮横”地设定一个超时间—超历史的框架来保障实施。诗中的“圣词”现象,“绝对知识”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还”姿态,都与此相关。这就使诗歌写作带有“非历史”化倾向和表达上的“洁癖”,难以有力地处理具体时代语境和日常生活经验。

我不是否弃诗人对超验世界的处理,因为它是诗人的“天职”之一。但是,超验往往会通向绝对主义乃至独断论。而散文与诗歌相比,涵纳矛盾的可能性更大些,在素材上更能容忍“不洁”。如果说诗是舞蹈,散文是走路,那么是否可以说,舞蹈关注的是自身的美,而走路却有可能流连沿途环境,与遇到的“邻人”对话?

我注意到,先锋诗人的散文写作,就充满了对话和自我对话感。对话不是“精英独白”,它无意于引领——启蒙——训诫众人,而是平等地交流、沟通、磋商。它更令人愉快和安慰些。对此,毋庸我多说。而值得特别说说的是,先锋诗人的散文与常规散文家不同,他们还喜欢“自我对话”。似乎在“我”之外,还有一个生灵也在写作,构成“双声的独唱”。西川、钟鸣、王小妮、柏桦、杨炼、耿占春的文本,在这一点上尤其明显。在此,我看到了他们“自我的多样性”。以往在他们的诗歌中被忽略、被贬低乃至被删除的那部分“我”(矛盾、反讽、自嘲、淘气、欲望、凡庸、郁结的“我”),得以坦率地现身说话。不是对“意识”幻象的观照,而是对情境—对话的陈述,使诗人获具了“自我被祛魅”的写作快乐。这几位诗人,其诗与散文像鸟的双翼,精彩地在写作中达成了平衡。他们的性情,被连根拖起。考虑到他们诗歌的高贵质地,诗人形象的严谨,其散文别有一种令人感动又开怀的世俗惦念

与此密切相关,先锋诗人的散文,还有一个特点,即对事物本真细节的“超级细写”

我无意于质询诗歌对灵魂“隐语”的创造,只是想说,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还有一种细密的日常经验,在被压抑既久后要寻找一个通道迸涌而出。它无关乎形而上,无关乎先验真理,无关乎终极价值;但是,它对活生生的个体生命而言,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一般来讲,诗歌话语的“筛眼”太大了,难以挽留那些琐屑、分散、粘稠、减速、延宕、不发光、限量的日常经验。

我注意到,不是那些专门的所谓“艺术散文家”,而是九十年代以来先锋诗人笔下的散文,更具有对细节挥之不去的专注,对心灵细密“纹理”的呈现。就近年出版的诗人散文随笔集来看,于坚的《人间笔记》、《棕皮手记》及“云南系列”,王小妮的《我们是害虫》、《派什么人去受难》、《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目击疼痛》、《手执一枝黄花》,阿坚的《流浪内蒙》,钟鸣的三卷本《旁观者》,西川的《让蒙面人说话》、《水渍》,庞培的《五种回忆》、《低语》,车前子的《明月前身》、《手艺的黄昏》、《小记事本》,柏桦的《左边》,姚振函的《平静之美》……都使我惊异地看到诗人对本真细节的“显微镜”般的捕捉,和精湛的描述才能。特别是于坚,对“超级细写”的贡献具有开拓意义,影响到许多诗人的写作前提、语言态度。

在这样的散文里,诗人普遍为自己的“音高设限”,将隐喻、暗示“砍光伐尽”,使文本有一种宽徐、素朴、稳定的语调,和毛茸茸的质感。或许他们在漫长的诗歌写作中太少有对具体生活细节的“凝神”了,此番一定要狠狠追补,向“现象”敞开让事物说话。这真是充满“悖谬”的情况——照说散文家更应专注于细节的本真,现在却由诗人出来成功地强化了这一点——“艺术散文家”都在忙着营造陈腐的“美雅之趣”呢。

先锋诗人的散文写作经验,也有益地浸渍到他们的诗歌写作技艺中。其明显标志是文体界限的松动叙事性肌质的增强语型语调的灵活多变语境充满了活力和现实感

这里顺便多说几句。其实,二十世纪以来,世界文坛也渐渐显豁地出现了模糊或松动文体界限的趋势。文学从业者的“身份”变得较前暖昧起来。现代语言意识的普遍自觉,使众多的写作者意识到,写作,无非就是人与“话语”发生的特殊周旋、磋商、交锋,以此揭示生存,挖掘生命体验,挽留想象力,享受书写的欢愉。人与语言的关系,比人与文体的关系更致命,更有难度,更紧张。不是恪守文体的规范,而是探询、挖掘语言的奥秘,构成了有效的写作者创造力的向度。

我想,一个成熟的写作者面对的不仅是狭隘的“文体意识”,而是更为开阔的“调动整个文学话语去讲话”的能力。不论是诗歌,还是小说、散文乃至文论,无非都是“文本”;而写作者最终需要捍卫的,不是什么先验设定的绝对文体界限,而是保证写作的活力、自由和有效性,“在词语的密林中,我找寻引动我的东西。”至于这个东西是否适合于某文体的元范式,则是第二义的问题,甚至不再是问题。那些给文学带来冲击和新的可能性的人,恰好都是敢于异质混成地松动文类界限的写作者。先锋派作家诗人自不待言,即使是理论家如罗兰·巴尔特、本雅明、德里达、布鲁姆、德鲁兹、保罗·德曼等等,也都是自如地运用多种语型、语码的“多功能文士”,遂成为广义的“作家”一员。

我看到,九十年代先锋诗人有意消除文体“等级观念”,与其他文体“调情”,让散文话语嫁接(甚至“焊接”)到诗歌中,的确有助于扩大诗歌的载力、韧度、鲜润感、可信感。诗歌于此不会消解,它的根茎反而成为随机应变、多方汲取养分的精灵。当下诗歌的丰富健旺已证明了这一点。而散文家、小说家借鉴诗歌话语的“跨文体写作”,也为滞缓的文本注入了“强心剂”。

以上我只是从“对超验性的局部抑制”,“对话意识的增强”,“超级细写的出场”,“散文对诗的渗透带来的文体界限松动”,这四个方面谈了先锋诗人的散文。它们不是对诗人散文的全面概括。欢迎对此问题有兴趣的朋友补充和校正。

米沃什曾狡黠地提问:“蛇的腰有多长?”而诗人与散文的关系,也是一个“蛇腰”问题。可以说它没有,也可以说它——要多少段就有多少段。

20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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