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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打火机丨西门庆与武松丨李中茂
李中茂油画作品





前不久我私信中茂,问他那个读古典文学的系列写了几篇了?他说写了四篇,五六万字吧,天热,状态不太好,写得慢了。我说,可否把第一篇写西门庆那个用在两只打火机上?我并进一步说明,公号用了不影响纸媒发表,只是其它公号不好用了。中茂说,那篇是武松与西门庆,一万六千字,太长了,会不会影响你的公号?我说不会的,愿意看的就会看下去,不愿看的再短也不看。你这篇写武松与西门庆的我之前是一口气读完的,很喜欢,不仅在观点上颠覆了人们对武松与西门庆的认知,最关键的是,文章的语言极其好,读起来顺畅而又爽快,我相信也有与我相同喜好的读者,不怕文章长。中茂说,你觉得可以就好,我是很愿意的。太好了,我说,那再把你的油画发几张给我,做文章的封面和插图。

——何小竹






言说

西门庆与武松
文,画丨李中茂




春天三月里,西门庆在街上闲逛时,被潘金莲放帘子的叉竿打中了头巾,这时候,《金瓶梅》书中也只说他是个破落财主,浮浪子弟。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首,西门庆与潘金莲这一误打误撞,最终竟决定了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好几个人的命运生死,若说是开启了一段孽缘,并不为过。

西门庆与武松的交集也正是因为有了潘金莲。在遇到西门庆之前的那个秋冬,潘金莲刚刚与人经历了一场情感纠纷,那人正是武松。如果不是因为潘金莲,西门庆与武松并无半点瓜葛,整部《金瓶梅》中,西门庆与武松甚至从未相互见过一面。

在词话本《金瓶梅》(万历版)中,第一回是以景阳冈武松打虎开始的,而在绣像本《金瓶梅》(崇祯版)中,第一回是以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开始的。而在潘金莲这里,是武松前脚走了,西门庆后脚才到。这里不妨以潘金莲的时间顺序,先说武松。

书中第一回,武松本是要到阳谷县寻亲,找他的哥哥武大郎,因为打虎,在清河县做了都头。恰巧武大郎此时也搬到了清河县居住,每日在街头卖炊饼为生,因此兄弟二人得以在清河县街头相逢。虽说是兄弟相逢,但接下来的事情主要却在武松与嫂嫂潘金莲之间。武大郎与武松街头相见,二人相合,兄弟大喜。自然引到家中,唤出潘金莲相见。

书中写道,叔嫂二人施礼过后,便一起喝茶。“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书中写到武松,都只是写言语、动作,并不写心理。而写潘金莲就不然,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想,都是明白写出,写西门庆也是如此。潘金莲看到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有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要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潘金莲显然是动了心,而武松 “只把头来低着”,其实也是有想法的。是怎么想的,书中却没有明说。后面第二回,西门庆第一次见到潘金莲时,书中写到“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回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直截了当,毫无隐讳。这种写法,使潘金莲和西门庆一直都在明处,而武松却在暗处。然而武松若是真的只把金莲当做家人嫂嫂看待,即便生的十分妖娆,也不至于只把头来低着。

接下来,潘金莲要武松从下处搬到家里来住,武松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等武大郎买了酒肉回来,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只顾上下筛酒,哪里来管闲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以筯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武松乞她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她。”这里用了“引人心”三个字,引谁的心,自然是武松的心,武松一直低头,分明是动了心的,倘若武松没有动心,这三字从何而来?武松自己动了心,不说,却只怪潘金莲太殷勤。

此时令人想起杜甫的那首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明明是自己想家人,不直说,只说家人在想自己。这里似乎用的是同一种传统悠远的修辞手法。

书中接下来的点评诗句,颇耐人寻味: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虽然武松把头低了又低,但还是听了潘金莲的话,当晚就把行李搬过来住了。如果武松对潘金莲已然十分抵触,或者预想到要发生什么又想避开的话,完全可以托故不搬过来。但武松还是来了。过了几日,武松又拿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服。为什么是过了几日,而不是刚见面时就送,或一两天后就送呢?很可能就是,几日之后,武松对潘金莲的好感在增强,因此才送。

到此时看似还一切正常,武松送给潘金莲缎子,潘金莲殷勤服侍武松,其实都是在情理之中,两人谁都没有出格。不能单说武松送缎子就是礼义,潘金莲拈菜劝酒就是勾引。要是都是,要不是都不是。

武松与潘金莲之间纠葛的了断,也就是情感风波的高潮与低谷发生在同一天。那是一个风雪满天的下午。








当时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了一天的瑞雪。次日一早,武大郎去卖炊饼,武松去县里画卯,潘金莲在家里,买好了酒肉,簇好了火盆儿,打定了主意:“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斗,不怕他不动情。”然后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乱琼碎玉归来。

武松进门来弹拂了身上的雪,解换了衣裳,潘金莲问道:“奴等了一早辰,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

这里说的早饭实际上就是午饭,宋朝时,老百姓一天只吃两顿饭的。那么接下来的这顿就是晚饭了。有意思的是,武松说有人要请他吃饭喝酒,他不耐烦,不想去,还是来家里吃饭了。这说明武松更愿意回“家”吃饭,而且把这件事告诉潘金莲,自己情愿不与外边的朋友喝酒,也要回家吃饭。这是很明显地表示对这个“家”的眷恋,实际上也是对潘金莲示好。这话只是对潘金莲说的,武大当时并不在场。从后面的故事进展中可知,武松拒绝了朋友的邀约,赶着回家吃饭,显然不是冲着哥哥武大。

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接下来,酒菜俱已摆在桌上。武松问道“哥哥哪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哪里等得他!”于是两人就喝上了。

大雪天,武松回到家,进门没问哥哥哪里去了,换了衣服坐下烤火,也没问哥哥哪里去了,等到坐在桌子前面了,才想起问哥哥。潘金莲说了一句哪里等得他,武松就拿过酒来,自斟上了。如此,要说武松问武大,说等武大回来,完全是一句客套话也未尝不可。假使武松坚持要等武大回来一起喝酒,潘金莲也没办法。

待三四杯酒落肚,潘金莲已有了酒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等到潘金莲起身再去烫酒,武松自己在房内,却拿火筯簇火。

这时候武松既已知了八九分,也大可预知下面将可能发生什么事,若是借口回避,并非不可。但是武松没有,一直坐在那里,等着潘金莲回来。潘金莲回来,先是在武松肩上捏了一把,问:“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冷吗?”武松不应,潘金莲又从武松手上夺过火筯,口里道:“我与你拨火。”武松也只是不做声。直到潘金莲把话挑明:“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继而宣言式地说了这一番话:“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

这里把酒泼在地上,虽略过分,但已足矣。何必又用手一推?尤其是这一推,既是多余之举,也难免有暧昧之嫌。但毕竟要这一泼,一推,才是武松。潘金莲是在明处,认着一条道往下走。武松在暗处,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在哪里。

这一推,可以说是暧昧的最终爆发,同时也是暧昧的最终了结。越是像武松这样性格孤僻沉闷的,事到临头越要轰轰烈烈,不然何以宣泄。越是心里没底儿的时候,越是咬钢嚼铁说硬话,这也是所谓强人的通性。但是这一泼,一推,一番话,并没有把潘金莲吓到,反而把武松自己吓到了。潘金莲只是红了脸,说武松“好不识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的自己寻思。

前面很多细节表明,武松其实是可以接受,甚至享受与潘金莲的暧昧关系,但事情一旦挑明,他便不知所措,既无胆量接受,又无智慧消解,只有撕破脸。这一泼,实属无奈,又一推,更有不甘。那一番话,与其说是给潘金莲听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算是说服自己,给冲动的行为找到一个看似体面的理由。

前面说武松是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在哪儿的那种人。同时也有另一层意思,武松不是个有深思熟虑的人,都是走到哪儿算哪儿的,又因刚愎自用,往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险路上。不然,也不会遇到景阳冈打虎这种事。造成这种结果的一个原因就是,武松对人戒备心很重,猜疑多,善意少。








《金瓶梅》写武松的情节是根据《水浒传》来的,比《水浒传》更简略。《水浒传》中写武松上景阳冈之前,还有一段插曲,更能说明武松的性格:《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写到武松上景阳冈之前,先来到一家酒店,招旗上写着五个字“三碗不过冈”。武松吃了三碗酒还要,店家说,三碗就醉了,不能再添。武松立即怀疑店家是怕他喝醉了,不给钱。便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店家无奈又添了三碗后,再不肯添,说酒喝醉了,没药医。武松又道:休得鸟胡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结果一连喝了十五碗酒,武松要走,店家拦住他说,前面景阳冈上有虎,单身客人不能过冈,要结齐二三十人,按规定时辰一起过冈。武松道:“你留我在家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大虫吓唬我?”执意便走。行了几里路,来到景阳冈,看到一棵大树刮了皮,一片白,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商客,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计,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宿歇。我却怕什么鸟?再往前走,看到了县上张贴的印信榜文,方才相信有虎。再欲回转店家,又怕店家耻笑他不是好汉。因此硬着头皮上了冈。自始至终,武松都是对店家怀着恶意的猜疑,直到最后明白时,也不曾有半丝愧疚,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店家好意。而只是又想到,“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这时,仍是想到自己的脸面,这种视脸面如性命的性格,只能以外表的强悍来掩饰内心的虚弱,于是也别无选择,一条路走到黑,不留后路,不顾后果,铤而走险。幸而侥幸打死老虎,不然,武松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武松的这种性格,在与潘金莲的关系过程中也必然展露出来。关键时候,他想到的不是后果,而是脸面。与潘金莲撕破脸,看似保留了武松的脸面,实际上,大家都没有脸面了。就如同武松当初不会对店家怀有歉意,此时也不会想到哥哥嫂嫂将来怎么办。自己保住了脸面,别人就不在话下了。

武松初见潘金莲时,武大出去买酒菜,潘金莲与武松闲聊说道:“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是。”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这撒泼二字,看似自谦,其实倒很是恰当。看《金瓶梅》倒还罢了,要是看《水浒传》,武松撒泼耍混的地方就更多了。

可怜潘金莲上面说的那番话,确是肺腑之言。道出了潘金莲一步一步地主动追求武松的真实心理。潘金莲从九岁卖与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王招宣死后,又以十两银子卖给张大户家做使女,因被年逾六旬之上的张大户暗中收用,以致被主家婆苦打。后被张大户送与武大郎为妻,武大出门做生意,张大户便上门与潘金莲厮混,后来张大户死了,武大与金莲又被赶出房子,移处安身。可以说,潘金莲这么多年几乎是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也始终没有安全感。潘金莲遇到武松,觉得总算见到一个可以托付和依靠的人,因此费尽心机去追求,实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武松原是个闷葫芦。如书中所说“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的,偏撞不着卖金的。”潘金莲事事主动,但毕竟决定这事情结果的主动权却在武松手里。当年张大户把潘金莲嫁与武大郎时,曾抱怨张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腿的,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其实,在这一点上说,武松与武大相差不多。武松与武大相比,同样孤闷,却又多了些傲慢和野蛮。难怪后来潘金莲也骂武松“花木瓜,空好看。”武松的这种性格,不仅让自己时常走在险路上,也是酿成潘金莲与武大郎后来悲剧命运的一个重要原因。

武松和潘金莲撕破脸,并非武松不喜欢潘金莲,而是碍于两个字:人伦。这是武松迈不过去的一个坎儿。那么武松的这个人伦,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呢?《金瓶梅》第九回,武松追杀西门庆,没找到西门庆,便打死和西门庆一起吃酒的皂隶李外传,第八十七回,武松诈娶潘金莲,当着武大之女迎儿,将其剥光杀死,并把潘金莲和王婆两具尸首与孤女迎儿倒扣在房里,又去追杀无辜的王潮儿。最后拿了银子就走,早把那个亲侄女,孤儿迎儿忘得精光,半文钱也没给她留下。就这样一个武松,要说人伦,也只是听说过罢了,其实根本不知人伦二字为何物。噙齿戴发又怎样?所谓猪狗人伦那番话,也不过信口说说而已。

再回到那个大雪天,当天色将晚,武大挑着担儿从大雪里归来,潘金莲与武松已经各在一处。武大见潘金莲一双眼哭的红红的,武松却只是一言不发,当晚便带着个土兵,搬走行李,又去县前客店宿歇。

到了第二回,那个大雪天过后的十几日,武松因被知县差遣,要离开清河县到东京公干,行前又到武大潘金莲家中,三人一起喝酒,武松嘱咐过了武大,又对潘金莲说:“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潘金莲听了这话立刻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听了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应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潘金莲一手推过酒盏,一直跑下楼来。

武松听了潘金莲的一番怒骂为什么反要笑呢?因为自知理亏。敬酒赔不是,等于收回自己前面的话。因为那番话确实是太没来由,难免没有几分酸葡萄心理。又是常言道,又是古人云,说些捕风捉影的事,实则风马牛不相及,近乎语无伦次。且不说之后潘金莲怎样,至少在这时,武松说这话只是想当然,并无根据。武松以为潘金莲既然跟自己有瓜葛,必定也会勾引他人。这和阿Q以为尼姑必然与和尚私通的想法是一样的。难怪潘金莲发怒,潘金莲指着武大,句句骂的是武松。

这一番骂,可以说是对武松曾经说的噙齿戴发,以及人伦猪狗那一番话的回应。语言上却比武松痛快犀利得多,武松也只好赔笑。和上次一样,又是出乎武松预料。上次是武松觉得自己占理,说得理直气壮的,这次自己弄巧成拙,无话可说。神鬼怕恶人,武松遇到潘金莲也算旗鼓相当,若不是武松拳头硬,手里有刀,他哪里是潘金莲的对手!

潘金莲说自己是“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婆”,既是自夸,也是骂武大,更是骂武二。潘金莲初见武松时,曾闲聊道:“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转身走的人。”这话原是说武大,现在才知道,武二也是一样的。武松与武大郎,看似天壤之别,其实也颇相似,毕竟是一奶同胞亲兄弟。

《金瓶梅》前三回,重点就是写潘金莲怎么一步一步勾引武松,最终幻灭。之后便是西门庆如何一步一步勾搭潘金莲,最终得手。








再说春天三月,西门庆被潘金莲下帘子的叉竿打中头巾的那个下午。

书中第二回,武松去东京公干后,武大听从兄弟的嘱咐,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迟出早归。潘金莲每日等武大将要归来时,便收下帘子,关上大门。这日潘金莲在拿着叉竿下帘子时,西门庆正在帘下走过,恰巧一阵风来,将叉竿刮倒,潘金莲手擎不牢,正打在西门庆的头巾上。两人因此相见,这一见,就彼此都有了意。书中先写潘金莲“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只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在词话本《金瓶梅》中,这是西门庆第一次登场,这第一次的亮相,是通过潘金莲的眼中呈现的。下面才直接写到西门庆:“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正所谓路上漫说话,草里有人听,这一场景,被间壁开茶铺的王婆看个满眼儿。

两人客套寒暄了一番便各自离去。潘金莲因见西门庆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便留恋不已:“到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西门庆自见了潘金莲,到家寻思道:“好个雌儿,怎能勾得手?”

虽然两人都有意,但潘金莲却不能像在家勾引武松那样主动殷勤,大街上擦肩而过,一个妇人家确是万般无奈,只能动心思,难有作为。这次主动的是西门庆。西门庆想来想去,想到间壁卖茶做媒的王婆,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到街上,来到王婆的茶铺,打听潘金莲究竟是谁家娘子。

西门庆在勾引潘金莲这件事上,既急切,又有耐心。急切是因为渴望,耐心是因为无奈,一时不知计将安出。

西门庆跟王婆那里绕来绕去,终于知道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的娘子时,叫起苦来:“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到狗口里!”至此时,西门庆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话题一转,问王婆:“你儿子王潮跟谁去了?”王婆说:“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西门庆虽是风风火火地来找王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居然有些矜持,这倒真不像是个轻浮浪荡子弟的做派。

西门庆是为了问潘金莲而来,既问清楚了潘金莲,又问王潮。问王潮只是个幌子,一是要跟王婆套近乎,二是给王婆下个诱饵。因为西门庆既做生意,又结交官场,颇算得有钱有势,如若把王潮带着,意思就是要抬举他。现在西门庆是因为潘金莲而有求于王婆,一时不便直说,如果王婆也有求于西门庆了,这事就好说了。西门庆在这里还是用了点心机的。可是王婆是何等刁钻的一个人。从西门庆一来打听潘金莲,王婆就知道西门庆的心意了,但是就是故意不说破,王婆也在撒饵,她是把潘金莲当手中的钓饵,等着西门庆上钩。所以当西门庆说到王潮,王婆只是应着,西门庆说完就走,王婆也不追问。

王婆既不上钩,西门庆只得再来。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西门庆,又转了过来,这次没有去问王婆,直接先坐到门口,朝着武大与潘金莲家的方向张望。西门庆显然是期望再次见到潘金莲,西门庆不知,潘金莲下帘子就是因为武大要回来了,这个时候武大已经回家,所以关门闭户。张望半天,自然是没能再见到潘金莲。这时,王婆才从茶铺里出来,招呼西门庆吃茶:“大官人,吃个梅汤?”梅即是媒,王婆本是媒婆,这个一语双关的试探,西门庆也许是张望得过于专注,一时竟没有听出来。

西门庆吃了梅汤,将盏子放下,说“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一个在屋里!”西门庆笑:“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见西门庆是憨的,只好把话引过来:“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道说做媒。”西门庆这才意识到,便顺水推舟要王婆帮自己做个媒。并说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无妨。若是回头人儿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西门庆专门提到回头人儿,就是想把话题往潘金莲身上引。王婆见西门庆已被引上道,又故意把话题岔开,胡乱说笑,明知西门庆是何意,就只是不提潘金莲一字。西门庆最后只好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罢,又走了。

王婆知道,西门庆必定再来。王婆故意打岔,就是欲擒故纵,为的讨价还价。果然,天色已晚,到了掌灯时分,西门庆又来了,仍是直接去门口那凳子上坐了,向武大与潘金莲门前张望。王婆出来招呼西门庆吃了一盏茶,西门庆吃了茶,仍坐在那里张望,直至天黑,才起身对王婆说:“干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西门庆到了家里,仍是寝食不安,一片心思只在潘金莲身上。

常言道,事不过三。当年刘玄德要见诸葛孔明,也只是三顾茅庐。西门庆为了潘金莲一个下午竟跑了三趟,要说的话却终是一句未说出口,实在难得。单就这个下午的行为来讲,西门庆完全不像是个浮浪子弟,反而更像一个纯情少年。

第二天清晨,王婆才打开茶铺的门,就见西门庆已经又来了,仍在门口不停地对着武大潘金莲门口张望。昨日天晚了,没见着,今日早点来,期望着或许能见上一面。王婆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西门庆身上赚几贯风流钱使,此时明明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煽火,不出来问茶。直到西门庆呼叫,王婆才出来。西门庆吃茶时,终于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武大(潘金莲)身上:“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这话是明知故问,第一次来打听潘金莲是谁家娘子时,就已知道是买炊饼的武大的娘子。这回又问,就是没话找话。王婆也心知肚明,故意不明白回答,拿了一堆下流闲话来挑逗西门庆。西门庆自然也听懂了,也不接着王婆的话往下说,只是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是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这话其实要挨到边儿了,把话递到了西门庆的嘴边上,西门庆却又没接上,只是解嘲似地说:“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本是为了勾搭潘金莲而来,王婆也好不容易把话递过来了,这个节骨眼上,西门庆倒要说正话了。王婆自然没好气儿道:“若买他烧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会,讪讪然起身走了。

这是第四趟来了,还是没有说到“正题”,王婆不教,西门庆就真不会。王婆没见到真金白银,也绝不先开口。

第五次来茶铺时,西门庆二话不说,先摸出一两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这话是话里有话,权且收了,做茶钱。可见不是茶钱。王婆也笑道:“何消得许多。”收了钱,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王婆先说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了宽蒸茶如何?”这句话又是一语双关,西门庆渴的不是茶,是潘金莲。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西门庆这次是学聪明了,不管是渴不渴,也不管渴什么,先说猜对了,不对也对。先接下这话,才好引出下面的话。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在空跑了四次之后,西门庆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先把五两银子说在这,免得王婆又胡乱打岔。先前那一两银子算是撒窝,这五两银子才是钓鱼。既有了这五两银子,窗户纸自然就捅破了。若不是这五两银子,王婆还不知要消遣西门庆多少回。于是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已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事已至此 ,豁然开朗。西门庆笑道:“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她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她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西门庆此时终于合盘托出,说得都是实话。这一回的场景,都只是设在王婆的茶铺,只见西门庆来时,不知西门庆去时。去后之事如何,书中并未明写,此时借西门庆之口说出,算是一种补充。一是西门庆对潘金莲确实是动了真性,并非只是凑热闹打牙祭,二是西门庆实在是望梅难以止渴,一时无计可施,只好指仗王婆。

王婆见西门庆已是网中之鱼了,并不直接说如何,又把话岔开,说了一大堆闲白,先说“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无得过日子”,此时叫苦哭穷,先是要博人同情,又因为手里有牌,便生了坐地起价之意。次才说道“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伯六,也会针灸看病,也会做贝戎。”话说明了:只要有钱,没有办不了的事。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哈哈笑了。至此,西门庆已经搭出了十几两银子,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终于进入正题,王婆开始帮助西门庆设计怎样勾上潘金莲。先告诉西门庆偷情要五件俱全。哪五件?一是要有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藏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有闲工夫。此五件换做“潘、驴、邓、小、闲”。

书中在西门庆刚一出场时就说到,他是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此时倒要王婆教西门庆如何偷情,岂不是班门弄斧?其实不然,从西门庆三番五次想接近王婆打潘金莲主意,除了使银子再无别策来看,西门庆嫖娼宿妓,也许是惯客,要偷情私通,却还是个新手。在《金瓶梅》全书中,勾搭潘金莲也是西门庆的处女作。此后西门庆也有许多偷鸡摸狗之事,都有媒婆从中撺掇。

王婆要教西门庆偷情,先要把价钱讲好,又怕西门庆不兑现,得寸进尺地说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道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是这件打搅。”话又要说到钱,“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这话从何得知?只是变着法的要钱,顺便对西门庆使一下激将法。西门庆道:“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是。”王婆说有钱就有办法,西门庆说有钱,但凭你使。王婆又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月来商量。”西门庆只得再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到这时,王婆再说到具体对潘金莲怎么办。

从头到尾,西门庆完全被王婆牵着走,耍弄于股掌之中。西门庆也确实是软款忍耐。

西门庆与武松,中间一个潘金莲,武松背后是个武大郎,西门庆背后有个王婆。武大是如何憨痴,潘金莲又一味地赔小心献殷勤,武松只是动辄撒野。王婆是何等刁奸,三番五次地刁难西门庆,西门庆却是能与之周旋忍耐。

而说到潘金莲,武松与王婆倒有殊途同归的共识。武松指着潘金莲说“篱牢犬不入”,王婆对西门庆说到潘金莲时叹息“白白与了他(武大)为妻这几年”。潘金莲这些年竟未偷人,真的是“白白”了。这个逻辑就是先认定,潘金莲不是,也不该是良家妇女,如果不偷情犯奸,简直就是浪费人才。在武松看来,潘金莲早晚会遇到“西门庆”,在王婆看来,潘金莲遇到西门庆,算是熬出来了。当然,从实际来看,武松与王婆在这一点上,也并没有冤枉潘金莲。“白白”两个字,有两重意思,一是张大户没要武大一文钱,把潘金莲与他为妻;另一个意思就是,前面已说明没要一文钱,再次强调“白白”,就是说潘金莲居然真的就与武大为妻了,几年就这么“白白”地过来了,竟没有生出是非。这就看出王婆的势利与刁钻,一是嫌弃武大贫贱,二是早就看出潘金莲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王婆很有把握拿潘金莲当诱饵,钓西门庆这条大鱼,赚几贯风流钱使。








接下来王婆就跟西门庆说具体的了:“大官人如此干事,便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来把与老身。”王婆借机找潘金莲来给自己做衣服,潘金莲原是裁缝之女,一手好女工。等到第三日晌午,叫西门庆过来,如何如何。这里的绸布原是道具用的,王婆却一口气要了许多,完全是借水行船,顺手牵羊。约到第三日来见,也是因为如果一开始就约着西门庆与潘金莲见面,怕耽搁了做衣服。等第三日,衣服也差不多完工了再见面,颇有点搂草打兔子,假途伐虢的意思了。西门庆意在早点约着相见潘金莲,王婆意在早点把衣服做好。西门庆与王婆虽然是互相利用,但王婆是主动的,西门庆是被动的。王婆对西门庆处处说银子,一段话里就几处提到银子,一方面说明王婆贪婪,另一方面也说明西门庆就是个土财主,并无让人畏惧的势力。包括后面出场的郓哥,平时本是受着西门庆恩惠的,为蝇头小利也要出卖西门庆,与武大联手捉奸西门庆与潘金莲。可见当时西门庆还不是恶霸,反倒是武松更让人畏惧,街坊邻居都怕他。

说到见面后如何勾搭到潘金莲,王婆简直是卖弄才华般地手把手地教西门庆:“你先把袖子向桌上拂落一双筯下去,只推拾筯,将手去她脚上捏一捏。”如果说西门庆学坏,是从王婆这儿开始的,也无不可。

及到第三日晌午,西门庆按王婆的安排如时到了,此时潘金莲正在房里缝衣服,“见西门庆来,便把头低了。”武松初见潘金莲时,也是把头低了。这两个低头却不同。武松低头,肯定是有心思,但其情隐晦,难以言说。而潘金莲这是第二次见到西门庆,第一次正是叉竿打到西门庆头巾那次,当时潘金莲的反应是“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岁年纪,生的十分博浪。”两次见西门庆,西门庆手里都是拿着一把洒金川扇。上一次见面,潘金莲非但没低头,倒把西门庆打量得仔仔细细,这次再见面,反而把头低了。这说明潘金莲一下子就认出来西门庆。这个低头,就是一种姿态了,一是表示不轻浮孟浪,二是透露出心中有意。西门庆这时竟无师自通地在演戏了,假装不认识潘金莲。等王婆说了,才提到上次门首叉竿打着头巾之事。潘金莲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可见是早就认出了西门庆。

西门庆见到潘金莲,不直接夸潘金莲,却夸武大郎“小人只认得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且是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又会撰钱,又且好性格,真是难得这等人。”潘金莲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主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一生只是志诚为,倒不好?”此正人君子之言,倒由西门庆之口说出,颇显滑稽。但此二句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也恰好对应了西门庆与武松两人的性格。西门庆确实是能伸能屈之辈,武松却只是一味逞强斗狠。从两个人如何对待潘金莲也正看出这种不同。可以说,两人走得是一条相对却又相反的路,相向而来,相背而去。武松一生横行无忌,壮烈生死,西门庆确实得过且过,并不主动惹是生非。

奇巧的是,书中写西门庆与潘金莲吃酒三杯,彼此都有了意,与写武松与潘金莲吃酒,并约武松取了行李来家住时,用得是同一句诗: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一切按计划推进,喝到中途,当王婆出门买酒时,西门庆便故意把双箸拂落地上,假装低头拾箸,手便在潘金莲绣花鞋头只一捏。潘金莲倒笑将起来,直直白白地告诉西门庆:“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一听,便跪下了,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跪下这一招,王婆并没有教,是西门庆即兴发挥的。一是心切,二是意诚,情急之下,竟做出了。从这点也可看出,西门庆确实像个新手。潘金莲似乎比西门庆更急不可待,直接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不妨,干娘知道”,西门庆到底没有城府,一下子就说了实话。

二人云雨才罢,王婆便推门进来,大惊小怪,假装无知。待把话挑明,王婆先是威胁了潘金莲,以后必须按时赴约,又当着潘金莲威胁西门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威胁的内容却是相同的:“要对武大说。”这话拿来威胁潘金莲倒也罢了,居然也拿来威胁西门庆,可见王婆确是没把西门庆放在眼里。








如书中所说:“好事从来不出门,恶言丑行便彰闻”。西门庆与潘金莲的事不出半月时间,街坊邻居都已知晓,只瞒着武大一人不知。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勾当败露原本是早晚的事,只是不料这事情竟坏在一个小厮身上。这个人叫郓哥,因家中老父年纪高大,这小厮只靠在县前几个酒店里买些果品谋生。“常得西门庆赉发他些盘缠。”说“赉发他些盘缠”,可见不仅是照顾他生意,也会资助他些钱物。谁知西门庆对郓哥的好意周济,此时却成了惹祸的根源。西门庆只顾与潘金莲在王婆的茶铺里厮混,一时就顾不上郓哥了。郓哥满街上找西门庆,最终得人指点,找到王婆这里。那王婆也是刁蛮惯了的,岂能让郓哥捡了便宜去?不由分说,一顿打骂,把郓哥赶走。郓哥本是找西门庆图他的钱,被王婆打骂后,气不忿,便找到武大通风报信,商量捉奸。论是非,郓哥似乎有理,论人情,郓哥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到后来,书中第九回,武松回到清河县,也是这个郓哥,把西门庆与潘金莲的事合盘告诉武松。

围绕潘金莲的事上,王婆是西门庆的师傅,而郓哥是武大的师傅。在捉奸这件事上,武大真是让人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完全没有掂量一下轻重,权衡一下结果,思考一下策略,只任听一个街头小贩的怂恿,便去捉奸。武松临去东京前曾专门找到武大说道:“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武大也承诺:“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此时武大却早把武松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

武大与郓哥约定到了王婆的茶铺,郓哥拖住王婆,武大便去捉奸。西门庆与潘金莲,在屋里被武大堵个正着。西门庆这时便仆入床下去躲。西门庆当时对王婆再三忍耐,已出人意料,此时见武大来,又是如此胆怯,更令人惊讶。倒是潘金莲奔过来,顶住了门,对西门庆道:“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儿,也下一交。”这话说得,既揭了西门庆的底儿,也提了西门庆的醒儿。西门庆从床底下钻出来,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于是打开门,叫声“不要来”,喊这一声的目的就是先吓退武大,如果此时武大不上了,西门庆就直接走掉了。可武大却待揪他,西门庆于是飞起一脚,踢中武大心窝儿,趁武大倒地不起,打闹里就一直就走了。

书到此处,西门庆终于露出了浪浮子弟的马脚。先是躲在床下,不敢出来,继而与其说是打了武大,毋宁说是夺门而逃。幸而武大不是对手。设想把西门庆换做武松,武松遇到这事,大概是再尴尬也要死扛的,不会一走了之。武松好面子,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西门庆也好面子,但遇到事情时,稍有风险,便先是保全性命,面子便抛在脑后了。后面在狮子街酒楼遇到武松来时,西门庆跳楼逃走,更是狼狈不堪。

西门庆既与潘金莲私通,此时事发,总要有个交待,若是带上潘金莲一起走,潘金莲应该会要跟随。即使不能一起走,也应该把潘金莲和王婆有个安顿,或者留下来与武大说个明白,再作计较。但西门庆就是撇下潘金莲,一个人就走了。这一走,说明西门庆一是怕,能躲就躲,二是狠,说丢就丢,就是个没有担当的小男人。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便又来王婆家,和潘金莲一处厮混。

武大被踢伤,躺在床上没人管的时候,才想起了兄弟武松。叫过潘金莲说道:“我自死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潘金莲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对西门庆和王婆说了。“西门庆听了这话,似提在冷水盆里一般”大叫“苦也!”倒是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掌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王婆说这话时,其实心中主意已定,要害死武大。西门庆此时只好承认:“我枉自做个男人,到这般处,却摆布不开。”

在毒死武大这件事上,虽说潘金莲动的手,王婆是主谋,西门庆是帮凶。这里面也少不了郓哥的推波助澜,把武大带到坑里。也是武大太愚蠢,遇到事情,把兄弟的嘱咐忘得精光,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街头小混混儿摆布,到此时祸已及身,才想起武松的话,却又不假思索地告诉潘金莲,无异于给自己雪上加霜,引狼入室,直接触发了王婆的杀人念头。

西门庆既与王婆潘金莲合计害死了武大,等于是也给自己“逼上梁山”,后面的事情,不做也得做了。

武大既死,西门庆与潘金莲海誓山盟之际,王婆道:“大官人且休闲说,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地方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忤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西门庆这时,总算有了些地头蛇的模样了。武大死后,这是西门庆第一次笑,下面的事情,就已在西门庆的掌握之中了。

西门庆与武松,在《金瓶梅》中算是生死对头,在武松知道武大被害死,潘金莲跟了西门庆,自己到县衙告状又不准之后,杀死西门庆与潘金莲就成了武松的使命。也是西门庆命大,在狮子街酒楼跳楼逃过一劫,武松没找到西门庆,顺手打死皂隶李外传,又被充配孟州。至此,西门庆与武松并不曾见过一面。西门庆遇到潘金莲时武松不在清河县,武松回来找西门庆算账时,西门庆跳楼逃跑了,等武松充军中,因太子立东宫,被赦放回家时,西门庆已死。








在绣像本《金瓶梅》中,第一回写到,武松打虎后被簇拥游街,西门庆听应伯爵说了武松打虎的事,一起在酒楼上看到了武松游街的场面,而在词话本《金瓶梅》中,并没有这一情节。

在《金瓶梅》全书人物中,武松应该是杀人最多的了。杀了李外传之后,充军途中在飞云浦,又杀了两个公人,之后又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全家老小。武松从离开武大与潘金莲之后,基本上出场就要杀人。

西门庆在开场不久即参与了杀害武大。这是西门庆在全书中的第一大恶事,也给西门庆整个人生定下了由罪恶开始的底色。很难想象,如果不是王婆出主意毒死武大,西门庆会怎样处置这件事。

《金瓶梅》全书的开头,是围绕着潘金莲,武松走了,西门庆来了。书到后面还是围绕潘金莲,西门庆死了,武松又来了。

西门庆是死于这一年的年初,正月二十一日。潘金莲死在这一年的年底腊月初几,一个年头,一个岁尾,也是全书中的两大关节。书中没有写潘金莲死的具体日子,但写到了孟玉楼过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因为孟玉楼生日吃酒,陈经济酒后胡言,月娘暗中听了孙雪娥的主意,打了陈经济,把王婆找来领走潘金莲,任凭嫁卖。直到武松回来杀了潘金莲,就是之后几天之间的事情。书中还写到,陈经济知道潘金莲在王婆这里,找到王婆要娶潘金莲,无奈身上银子不够,就星夜兼程赶回东京家里去取银子,并告诉王婆与潘金莲,多则半月,少则十日必来。陈经济腊月初一从东京起身,数日赶到清河县,来找潘金莲与王婆时,二人俱已做鬼。

书中第八十七回,武松回到清河县,武松这次回来和上次不同,上次是东京公干后回家,并不知道武大已死。这一次家已不在,武松回来就是来杀人的。打听西门庆已死,剩下的目标就是潘金莲与王婆。

其实武松既是安了心要来杀潘金莲与王婆,本可以见到便杀,如同他杀蒋门神与张都监全家老小。但是武松却没有这样做。武松找到王婆,说要娶潘金莲,“敢烦妈妈对嫂子说,她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教人笑话。”潘金莲隔着帘子听了,心下暗道:“这段姻缘,还落在他家手里。”不等王婆叫她潘金莲便自己出来与武松打招呼,表示愿意。

武松按照王婆的开价,拿了一百零五两银子给王婆,一百两是潘金莲的赎金,五两是给王婆的赏钱。并道:“今日就请嫂嫂过门。”王婆把其中二十两交给了吴月娘,算是潘金莲的卖价。吴月娘听说是武松赎娶潘金莲,便暗中跌脚,对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

当日,武松收了潘金莲的箱笼,安排下了酒肉菜蔬,晚间,王婆领着潘金莲进了门。一起吃了几碗酒后,武松就当着迎儿的面,剥光了潘金莲,从胸口处下刀,取出心肝五脏,割下了头,接下来一刀结果了王婆。书中把整个杀戮现场写得既性感又血腥。

其实,按照武松对王婆说的要娶潘金莲的那一番话,未必不是一种选择,但是武松一直就是大路不走走小路的那种人,其内心深处,自有许多不可言说之处。

田晓菲著的《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对此作了如下的解读:

“安排金莲死于和武松的‘新婚之夜’,以‘剥净’金莲衣服代替新婚之夜的宽衣解带,以其被杀的鲜血代替处女在新婚之夜所流的鲜血,都是以暴力的意象来唤起和代替性爱的意象,极好地写出了武松与潘金莲之间的暧昧而充满张力的关系,以及武松的潜意识中对金莲的性暴力冲动。”

武松既杀了潘金莲与王婆,又要去追杀王潮,把迎儿和两具尸首倒扣在屋里。迎儿道:“叔叔,我也害怕。”此前,迎儿只像个影子一样晃来晃去,大都是在别人的视角里存在,很少直接写到迎儿的言行,这也是整个书中,迎儿对武松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写迎儿这句话,其实就是为了写出武松下面这句回答:“孩儿,我顾不得你了。”

武松到了王婆家,王潮已逃到街上,武松打开王婆箱笼,搜出拿与王婆的银子,一百零五两,交给吴月娘二十两后还剩八十五两银子。武松丢下孤苦伶仃的孤儿侄女迎儿不管,带了银子径直上梁山为盗去了。

作者写到这一回,也忍不住跳出来写到:“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且不用论残暴与狠毒,单说薄情与寡恩这一点,西门庆比武松,也是差之远矣。








李中茂

网名右边卫,天津市人,现居成都,媒体人,业余从事绘画与写作。


摄影:何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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