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台
1079年,“乌台诗案”,苏轼就要死了。
他只不过是因为要被调去湖州当市长,按套路写了一封《湖州谢表》,却被新党成员反复玩弄文字,做起了阅读理解。
你苏轼是大诗人,虽然官不大,权力不大,但文名最盛,社会影响比较大,可是你是“保守派”,反对我们通过变法攫取政治利益,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这几句话什么意思?
是不是妄自尊大,愚弄在朝官员,讽刺政府,对皇帝不忠啊?
苏轼:我...
这就是冤枉人了。
没办法,他就是一个情感丰富,才华纵横的天才。写文章个人情感丰富一些,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这里就谦虚表示一下隐退之意,哪有什么对皇帝不忠之心?
你说没有就没有?
切,朝廷现在新党人猖狂,都是通过服从偏执独裁但正直的王安石来攫取政治利益的投机者,这些人现在甚至都把王安石排挤出了朝廷。
你苏轼能有活路?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前些年你苏轼跟司马光、韩琦、范仲淹、文彦博这些正直稳重的大佬,把我们这些没政治资源,没啥正经能力的投机者整得够呛,现在必须弄死您才好,再给您个微笑:)
新党投机者,必欲置苏轼于死地。
苏轼也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想起了他的亲弟弟,也是他一生的知己,苏辙。
他写了诗交给狱卒梁成,让他带给苏辙,有这么两句: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我先走了,家里人全靠你了,我们来时再当兄弟。
稍等下,自带主角光环的人,有主角属性加持,不会轻易死的。
现在苏轼已经成了新党攻击的靶子,但也说明,他是“保守派”旧党的标志。
他写文章,痛尘变法的危害,是“保守派”的干将。
不能死。
而且,苏轼当时已经是文学青年、知识分子的偶像化人物。
他的诗文太好,让人手不释卷。他的才华太闪耀,书法绘画都让人浑身舒爽,他的粉丝众多,天天催更文章。
您死了,我们去哪儿看您的诗文,看您的画,看您的字。
您岁月静好,把日子过成了诗。
不能死。
于是,朝廷许多元老,纷纷上书,为苏轼辩驳求情。
这些政治投机者的行为,实在太卑劣了,新党变法派的人都看不下去了,连主持变法的著名经济学家王安石自己都上书,劝神宗不要杀苏轼。
神宗想了想,还是不杀了吧,老祖宗赵匡胤也说不杀士大夫。
二 黄州
于是,苏轼被贬到黄州,当团练使。
又去了地方,又是小官,没实权。
宦海沉浮多年,历经生死。
这没什么,他习惯了,他之前已经在杭州当过通判了,也是没啥事儿。
他也当过市长,但这次死里逃生,让苏轼变得更加通明,淡然,也更加达观。
黄州,是苏轼文名千古的巅峰。
就像林语堂所说“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他有文采,能作诗吟咏,是自然中最伟大的顽童。
在黄州就是这样,与农夫、渔夫聊天,自己研究美食,干干农活,与和尚,文人雅集。
黄州是穷乡僻壤的小镇,他住在“定慧院”。
刚死里逃生,清闲呢。
每天和寺内和尚,一起吃饭,遛弯,树下散步。
今晚月色皎洁,张怀民应该还没休息吧,找他去玩儿: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今晚月未圆,我想你了: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朝廷凶险,还有生活。
入世痛苦,出世何如?
他在黄州开始精研佛学,有惠勤和参廖两位僧友,也是诗人学者。
他们交流比较多。
还有那个佛印,那个顽皮的老和尚,那个风流潇洒的花和尚,比较帅,喝酒泡妞一样不少干,“奉旨出家”,日子过得比领导还舒服。
佛印在苏杭金山寺那边当主持,来黄州见苏轼,常在一群仆人侍奉之下,骑着骡子出游,比领导还阔气。
苏轼跟佛印经常斗嘴,有次他调侃佛印。
苏轼:古人常将“僧”与“鸟”在诗中相对,比如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比如,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我觉得古人用“僧”对“鸟”真聪明。
佛印:这就是我为何以“僧”的身份跟你对坐的原因。
苏轼:...
他喜欢讲黄段子。
以前,老前辈,老朋友张先80岁娶了一个18岁的小姑娘。
他又忍不住开荤了,“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苏轼没事干,就在镇东头的坡上开了一块儿地,当了坡主,自号“东坡居士”。
没事儿就去干干农活,跟过往的渔夫、行人、村夫聊聊天,或者叫一些好朋友,一起搞搞篝火趴,喝喝酒,吃吃肉,研究研究美食,什么东坡肘子,东坡酥饼,东坡牛肉之类的,很嗨。
有时候,回家晚了,还没童子无视。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但他很开心。
在黄州的日子,是他心安而意静,非常安心的日子。
李定,那个和佛印同母异父的李定,舒亶,小人舒亶,章惇,那个以前和我一起爬山,写“苏轼、章惇到此一游”之类留念文字的章惇,不用见你们,不用心烦。
一个夜晚,月白风清,苏轼和朋友,夜游赤壁...
然后是《前赤壁赋》;
另一个夜晚,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又和人游赤壁...
然后是《后赤壁赋》;
然后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三 那年
一点哀伤。
一切变得太快,江山不可复识,人也是。
还记得高考那年。
1057年,春天,山朗润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大宋高考阅卷室。
主考官欧阳修,梅尧臣还有其他老师,正在认真地判卷。
“欧阳老师,您看看这篇文章,太厉害了”
“哪篇?”
“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
...
“呜,文笔简练,见解透彻”,已是一代宗师,见惯大场面的欧阳修被惊吓得直冒汗。
“欧阳老师,您怎么了?”
“没,没事儿”,欧阳修感受到了被天才支配的恐惧。
这文章是不是我那位小兄弟曾巩写的?
算了,还是给第二吧,如果真是曾巩写的,免不了政府部门里那些不干正经事,专门琢磨攻击诽谤别人的宵小鼠辈在皇帝面前给你小鞋穿。
当然,这篇文章,就是自带光环的男主角苏东坡写的。
那会儿还不叫苏东坡,叫苏轼,子瞻。
那是他和他弟弟,金榜题名的日子,算来已经二十多年了。
想你们!
洒脱不羁,有性格的老爹苏洵也已经走了十多年了。
虽然别人爸妈都把自己送往私塾,我却被他送往“天庆观北极院小学”,让道士张易简叫我读书,但那个老道士确实有学问呐。
老爹,我想你。
还有王弗,我也想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你故去十周年,在密州我写了这首词,可现在依然想你,你的妹妹王闰之我也照顾得很好。
她跟你一样贤惠,我喝酒(虽然不是很能喝)后,我的呼噜声,也打不起她的埋怨,就像你一样。
不过,我做的不好,她也会说我。我刚到黄州心情郁闷,不知是小苏迨还是小苏过,动不动就拉扯我的衣服,我刚想训斥儿子一顿,她说:“儿子是不懂事,难道你比儿子还傻吗?不找快乐,发愁干嘛!”。
她刚刚帮我治好那头我用来在东坡耕地的牛。
弟弟也还好。
前几年,在密州,刚给他写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们都被贬了。
最记得清楚是,我们刚做官那会儿。
我们刚入官场的样子。
我写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我俩要分别了,去不同地方工作了。
我在赶路,“路上人困蹇驴嘶”。我累得不行,那头老驴也跛着脚,累得叫。
四 官场
刚进官场,老领导们都说,官场是个大染缸,地方官场是,中央更是如此。
社会资源分配以权力为核心,离权力越近,斗争越激烈。
苏轼是知道这种情况的,但是他的情怀,他的操守,他的见解,他的灵魂,不允许他随意地同流合污。
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只有利弊,不过是“只逐利益,不择手段”的成年人,掩盖自己卑劣行为的措辞与借口。
苏轼不在乎这个。
他刚回中央那会,在史馆工作。
在没有明显的“党争”之时,苏轼能正常的上班,然后跟欧阳修、韩琦、范仲淹这些大佬聚聚,听听他们教诲,不仅学识上有进步,处理政事上,也有长进。
本身才学冠世,又被朝堂大佬赏识,苏轼的文名更盛,这也是日后被人大肆攻击的原因。
因为,苏轼虽然官不大,但有才华,能写文章,而且力透纸背,很有影响力,跟范仲淹、韩琦、欧阳修他们一伙儿,会提高这个“保守派”的影响力。
这个“保守派”,是相对于“改革派”而说的。
改革派领袖,是王安石。
1068年。
宋朝虽然富庶,但是小政府,政府没钱。
对外作战却连年失利,宋朝与西夏、辽国交战,都签订耻辱性条约,送钱送礼,资本大量外流。丢钱丢人,国库空虚,这对于年轻好升的神宗皇帝,是无法容忍的。
著名经济学家,偏执狂王安石,看到了这一点。
他要搞一套自己的征税体系,来增加财政收入,促进经济增长(他自己以为)。
这打动了神宗,更准确说是,打中了神宗皇帝的野心。
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
总体来讲,王安石制定的法令,存在巨大的制度漏洞,是行不通,或者说,用权力强行推进,也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但王安石不这么认为,他是狂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司马光、范仲淹、文彦博、韩琦、苏轼都反对,敢反对就弄你们。
王安石有妄想症,一遇到别人反对,就暴跳如雷,是十足的独裁者。
于是,他的“改革派”,除了他自己一心为公以外,其余尽皆是唯他命是从,不分是非好歹的政治投机者,换句话说,多是小人..
曾布、吕惠卿、李定、舒亶、章惇...
于是,司马光、韩琦、欧阳修、富弼,这些大佬都被调离京外,调离权力中心..
司马光跑到河南,去写《资治通鉴》了。
五 离去
苏轼,也离开了权力中心,去地方混了。
每一任地方,都颇有政绩。
他是有责任心的人。
反反复复,中央,地方,一直被变法新党左右政治生命。
杭州、密州、徐州、常州、登州、儋州..
欧阳修、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季常、王安石..
诗人、名妓、僧人..
“苏东坡的精神世界,既与现实相纠缠,又不失宗教的宁静与超脱。
他的内心可豪迈,可深情,可喜气,可忧伤,但那底色终究还是儒家的,是救世济民。
苏东坡热爱着自己缔造的美,和一切受他庇护的民众。他温情地注视着人世间,把自视甚高的理想主义,置换为温暖的人间情怀。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千年后,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们亲切敬佩的微笑。”
央视苏东坡纪录片语,是这样的。
1101年,儋州北归,常州死。
几十年前: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终究没能再还乡。
六 灵魂
只是,出乡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1059年,为母守孝归京做官途中,苏轼要坐船穿越险峻的三峡,前往京都。
水流湍急,不定什么时候,就碰到水中巨石,翻船。
在无尽幽长峡谷里,猿鸣三声,苏轼45度仰望星空,看到一只苍鹰在天空悠闲地盘旋,不用为明天的明天生计发愁,这让多才多愁而敏感的苏轼陷入了深思:
这几年在家乡优哉游哉,自由舒适,还能肆无忌惮地思考。
可是要进官场了,官场一套套官僚体制,等级森严,蝇营狗苟,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有的高尚,有的卑鄙,有的干事,有的磨洋工,很无赖,很无耻。自己不做事,也见不得人好。有功自己领,有锅他人背。
这步步是坑的官场,无形而隐秘的行事规则,比显性的学问更不易掌握,这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就像桎梏,深深锁住了你的思维,禁锢你的思想,甚至让你在这个卑劣的大熔炉里,沉沦,随从,以换取组织对你的认同,给予你的利益。
这是卑劣的,而非文明的。
最后,你迷失了自己。
“为了功名利禄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镣铐的夹锁,是否值得?”
我是否能像天空中自由翱翔的苍鹰,尽情享受生命的自由?
可以,苏轼做到了。
他出走一生,生命归宿,仍是那个少年。
当人到终了,云烟消散,再说苏轼,所谓官场的潜规则,不过物化为他的文字,
就像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山水,那些草木...
而他的灵魂,他的才华,终究凌驾于这所有的物事。
他的自由,他的洒脱,他的真挚,他的风趣,已经像他的学识一样,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居寄。
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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