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为什么不选唐诗名家李贺之诗?《唐诗三百首》为什么不选唐诗名篇《春江花月夜》?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唐诗三百首》的选诗标准问题。
一个很好的文学选本,不仅仅要选择好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要体现选家的思想和特定的取舍标准。《唐诗三百首》作为一个著名的选本,不仅有编者的选诗标准,而且体现了选家的诗学观点与当时诗坛风气的映照。其选诗标准与诗学观点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取正不取变
《唐诗三百首》的编选目的是便于初学,因为学慎始习,故入门,须正。当时的家塾学僮,后来可能参加科举考试,并步入仕途,因此从小学习,思想就必须纯正。为了适应这个要求,违背儒家正统思想的诗都没有被选入。
本于这一原则,编者对于盛唐诗,尤其是李杜诗选得最多,而对中唐时期代表诗坛“新变”诗作选得很少。白居易诗仅选六首,元稹四首,韩愈五首,柳宗元五首。数量不仅与盛唐无法相比,甚至比晚唐李商隐的诗还少了许多。
现在有些书常常批评《唐诗三百首》很少选反映历史风貌与民生疾苦之作,如白居易的《新乐府》《秦中吟》等作,实则是不了解该书的选诗标准而枉为批评之词。
具体地说,《唐诗三百首》这一选取标准,也与另外选本《唐诗别裁集》具有密切的关系。因为《唐诗三百首》的蓝本是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沈氏之选即以儒家的“温柔敦厚”作为选诗宗旨,更宗盛唐,主李杜。
孙洙编选《唐诗三百首》时,沈德潜还在世,其影响更是很大。这里,我们举一正一反的例子来说明一下:正的例子,孙洙选诗与沈德潜崇尚的“温柔敦厚”的宗旨完全一致。
孙洙在【郑畋《马嵬坡》诗“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的批语中说:“唐人马嵬诗极多,唯此首得温柔厚之旨,故录之。”】
反的例子,孙洙受沈德潜的直接影响还表现在对于沈氏错误的因袭。如《唐诗三百首》中的【《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实际上,这首诗题目为《台城》,而《金陵图》另有其诗:“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长逐世人情。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后者才是题《金陵图》绘画的诗。而检这一误植,实始自《唐诗别裁集》。而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本子则已将“金陵图”改为“台城”。
但孙氏也不为沈氏所囿,而有所突破。如沈氏不选李商隐《无题》、杜牧《赠别》,盖因其从礼教出发,摒弃艳情之作,且矫枉过正,以至于描写恋情诗也弃之不取,而孙氏则更注重艺术,注重影响,故选诗较为公正。
二、取易不取难
《唐诗三百首》既为家基课本,为一般学子指导治学门径,故所选诗都是“脍炙人口之作”,并无艰涩难懂之句。选诗时,大概遵从取易不取难的原则。
凡是历史背景过于复杂,典故本事过于广博,文理过于艰深,用意过于隐晦之诗,都不在选取的范围。所选之诗,都当时般学童易于理解的。
在艺术形象方面,凡怪怪奇奇,质木无文,缺乏审美价值的作品也不选入,所选作品的艺术形象都能为一般读者所欣赏领会。
在声调方面,凡诘屈聱牙,不便吟咏,难于记忆的都不入选;所选者一般都是音节和谐,富于音韵感的作品。
在语言方面,也选取一些较为通俗而不是故意作难的文字。
有些书认为《唐诗三百首》的缺点还在于没有选杜甫的《洗兵马》《北征》等作品。其实并不是编者没有注意到,而是这些作品比较艰深,不易为一般读者所接受。
编者所选的每首诗,都是动了一番心思的。但是,《唐诗三百首》与《千家诗》不同的是,除了启蒙的作用外,还是唐诗的一部精选本,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可以学习和利用,即编者序中所说的“白首亦莫能废”。
三、取情不取理
编者在序中特别提到了《千家诗》,说它的优点在于“易于成诵,故流传不废”。但随后又批评其唐宋兼选,殊乖体制,工拙莫辨。故孙洙选诗,专主唐人。
孙洙摒宋而专选唐人,是与其选诗标准主情相关。一般认为,唐诗主情,宋诗主理,唐诗多以丰神情韵见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取胜。通观古代诗歌,历代作者,多有制作,各自名家,而大致不能超越唐宋之范围,诗选家也不得不于此有所抉择。
孙洙处于王士祯、沈德潜主盟文坛之际,流风所及,宗唐派处于极盛阶段自不得不受其影响。而且当时的科举考试,也深受王氏神韵说、沈氏格调说所左右,颇为崇尚唐诗,故士子学童不得不由此路而行。
孙洙身为教谕,自不得不出入于沈、王之间,而以宗唐为其选诗宗旨。因此,选诗时当然以表现唐诗主情的特点为主,凡丰神、情韵、格调高雅之作,皆入选其中。
而孙洙极力诋毁《千家诗》“殊乖体制”,主要原因在于《千家诗》所选之作,多为杜甫开宋诗法门的七律以及具有理学意味的七绝。但对以富有理趣的佳制,孙洙也是注意到的,如选了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杜牧的《赤壁》、李商隐的《贾生》等作。
可见编者既以唐诗的格调情韵为主,又门庭较广,才使《三百首》能取代《千家诗》而广泛流传,风行海内。
上面我们是从正面来阐述《唐诗三百首》的选诗标准,下面我们再提出两个问题,从另外一个角度印证《唐诗三百首》的选诗标准:一是《唐诗三百首》为什么不选唐诗名家李贺之诗?二是《唐诗三百首》为什么不选唐诗名篇《春江花月夜》?
李贺是中晚唐之际最为著名的诗人之一,在唐诗发展史上,也与李白、李商隐并称三李,故而当代学者,不少人对试图对《唐诗三百首》不选李贺做出解释。
如《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3期刊载了李德辉的一篇文章《唐诗三百首为何未选李贺诗》。他认为原因有三:一是李贺诗虽有诸多的优胜,可接受性却不强;二是李贺诗歌在写法上也存在某些不可取之处;三是《唐诗三百首》选诗侧重近体,所选各体中近体多于古风,短篇又多于长篇。
我觉得在选诗标准上,李贺的诗歌并不符合孙洙“取正不取变”和“取易不取难”的原则。因为李贺虽然是在中晚唐是最有个性的诗人之一,但对于唐诗发展来说,李贺最突出的成就在“变”。他通过变来创新,而且变得过分,专门朝“鬼”“怪”等特殊的事物上写。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引王思任语评李贺云:“贺以哀激之思,作晦僻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
【钱钟书《谈艺录·长吉字法》也说:“余尝谓长吉文心,如短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毫,远则大不能睹舆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傍生,爽肌夏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错落。”】
钱钟书还认为李贺即“好取金石硬性物作比喻”。例如诗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荒沟古水光如刀”,“羲和敲日玻璃声”,“皆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芒”。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剑走偏锋,这对于初学者是容易接受其负面影响的。故而不符《唐诗三百首》编选“取正不取变”的原则。因为《唐诗三百首》是要给初学者做示范的,故而其不选李贺的诗歌是很有用意的。
这对我们的学习也是有启发的,也就是无论什么学习,在起初打基础阶段,也是要强调走正路的,我培养的学生,一般不建议其剑走偏锋。
其次李贺的诗歌很难读懂,不仅是文字艰深难以理解,其意象的组合,文思的衔接,逻辑的贯穿,想象的丰富,都是难以把握的,因而也不符合孙洙选诗“取易不取难”的原则。
被闻一多《唐诗杂论》誉为“孤篇压全唐”的经典名篇《春江花月夜》,《唐诗三百首》也没有选,这往往受到当阅读者的批评。
有人认为没被选的原因是这首诗一直到清代还隐晦不彰,故而没有引起孙洙的注意。但是我们阅读了程千帆先生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知道这首诗明代以后还是颇受重视的,作为诗选家和诗论家的孙洙不可能不注意到。同时《唐诗三百首》的蓝本是《唐诗别裁集》,而《唐诗别裁集》是选了《春江花月夜》的。
还有人认为没被选是不是因为这首诗的篇幅太长,不利于儿童记诵?其实不然。《唐诗三百首》中比《春江花月夜》篇幅更长内容更深的诗还有不少,如韩愈的《石鼓歌》,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李商隐的《韩碑》等。
综述,我觉得孙洙不选《春江花月夜》,是由于《春江花月夜》的相关作者和题材问题,因为张若虚之前作《春江花月夜》者,有陈后主和隋炀帝,他们的诗作不合温柔敦厚之旨,甚至还被指责为亡国之音,而选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可能会引导初学者去阅读和学习六朝时期的《春江花月夜》,故而尽管张若虚诗写得极为感人,孙洙也只能割爱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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