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常燕
小女孩与阉鸡师傅中间隔着一白瓷盆清水。清水和金属器具的凛冽寒光涤净了阉鸡师傅的脸，像一块岩石。这是以生猛、冷峻、凌厉、残忍的文字享誉海内外的70后湖南女作家盛可以的新作品《息壤》的开篇，这个小女孩就是初家小女儿初玉。不久之后，这个阉鸡师傅就娶了她的大姐--初云，成了她的大姐夫。说起来，初家起初的日子并不苦，至少在她们的父亲初安运活着的时候，初家殷实有声望。他瘦高清俊，作风正派，自带威严。对老母亲戚念慈孝顺，对妻子吴爱香也是公认的好。当然他也从没有让她的子宫清闲过，直到小儿子初来宝出生，她已经生了六个女孩，死了一个。初安运彼时已是农场场长，但他突然死了。他妻子吴爱香暗自把他的死归为她体内的那个金属圈，认为那东西是不祥之物。后来乡里在传初安运是被人拿女人下了套害死的，那女人的丈夫觊觎场长的位子，不惜用自己媳妇作诱饵。好事者的猜想很难相信，可那天晚上初安运确实掉进了那毒粪坑，回家后洗搓到天发亮，一块肥皂都洗成了薄片。不久就浑身溃烂一命呜呼了。自此，初家又多了一个年轻寡妇吴爱香。初安远临死前叮嘱媳妇吴爱香一定要辅助他娘戚念慈照顾好家里内外。婆婆戚念慈何等厉害人物，她唯恐年轻的媳妇耐不住寂寞闹出了丑事，所以坚持要儿媳妇和她同睡一屋。初家一切事务听从婆婆安排，吴爱香天生顺从，从不违逆。戚念慈不是老糊涂，相反，她精明异常。坊间传说世上有通未来之人，怕是她就是那种人。她曾对她的孙女和孙子评价，说初云慢性子，初月心善，会有好命，初冰有心计，初雪胆子大，初玉天分高，会读书。尤其对小孙女初玉，她认为她是会读书的人，砸锅卖铁也要供应读书。这是她开明的一面。但她又说了，嫁个好人家比啥都重要。对于唯一的孙子初来宝，她只求他能给初家延续香火就算祖宗菩萨坐的高了。她这番话，是睿智之人沉淀生活后的一语成谶，但唯一说错的就是她临终前拉着吴爱香的手说你以后会有福的。母亲吴爱香是个悲剧的角色，30岁守寡，身体的压抑让她无处诉说。
守寡第八年，她才深知自己欲望强烈，与一杂货铺里的男人做了不可描述的事后，一生至死再无杂念。那体内的金属圈自初安运死后，她动过去医院取出来的念头，但戚念慈说一个寡妇去取环，别人会怎么想？就此她再不提。直到婆婆归天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取环，三个女儿陪着她，可检查结果是环已经长到了肉里，若要取，必开膛破肚。初云她们骗她说环已经不在她身体内，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现在身体一切正常。自此，找环就深深刻在了吴爱香的脑子里，她经常半夜突然坐起来满屋子翻，甚至在孙女初秀身上扒来扒去的找，你见我的环了吗？苦了一生，最后又得了不识人不通事的阿尔茨海默病，然后在一个暖春悄无声息的死去了，一生潦草结束。漫漫长夜里，我很想探知她可曾后悔过当初的盲目顺从？人物角色里我最同情的就是大姐初云，她和她的母亲一样，逆来顺受，不声不吭。嫁给一个典型的妈宝男阉鸡师傅阎真清，婚后婆婆和丈夫合着伙不把她当人看，受尽委屈。
家里地里的活全是她一个人撑着，丈夫从小受尽溺爱，不染农活，白天出去走乡串户的阉鸡，晚上回来一头扎进他母亲的屋里嘀嘀咕咕，不到深夜不回屋，挣的钱也全交给他母亲。第二胎生完儿子后，阎真清要带她去医院结扎。初云怕影响自己的身体素质以后不能干重活了，可阎真清瞪大了眼睛说:“我这辈子阉来阉去，最后自己倒被阉了，这不是存心让人看笑话吗？”她婆婆迅速过来帮腔，那么多女人结扎了，照样能挑能扛，啥事也没有。最后当然是初云去完成这一任务，医生安顿病人和家属，这就是个小手术，休息几天就好了。果真，婆婆和丈夫把这话就完整听进去了，初云躺在病床上，嘴唇干裂，婆婆一口水都没倒给她。明知道大孙女在婆家生活屈辱，一向冷峻严厉的戚念慈在听完初玉去大姐家看到的大姐肚子上伤口生了脓，腋下还有个孩子在吃她吸她的情景后，却说，阎家不会让她死了的，他们还指望初云给他们干活呢。果真被奶奶说中，初云没有死，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劳作，多了个孩子，又添了份辛苦。后来婆婆去世，阉鸡行当渐渐没了市场，阎真清没有了吃饭的门路，也不再有当年的威风了。但他依然不会干农活，他干过的活初云还得重新翻工，更麻烦。他又回到坐到屋里等着初云给他端茶倒水。他会拉二胡，可初云听到那声音就想哭，以至于后来连想都不能想，想起来就想发癫发狂。阎真清偷摸着开始经营起“碰瓷”的营生，直到坐到轮椅上再起不来，这辈子算彻底安生了。奶奶戚念慈说二姐初月是个心善之人，必有大福。如若不是小时候被烫坏了半边头，她一定是五姐妹中最漂亮的。或许是上天看她太完美了怕折了寿数，遂给她来了一灾难。果真如奶奶所说，她嫁了个爱她的男人王阳冥，把她当成城里女人养，什么活都不让她做，至死对她都是宠爱有加。虽然男人后来得了食道癌，临终前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找个伴，一个人太孤单了，儿女们也都支持她再嫁，但寻寻觅觅依然找不到比王阳冥更好的男人。最后和一四川男人结了婚，对她更是真心相待。最好命的就是初月了。三姐初冰，打小就是个有心计的人。她不甘在农村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一心要嫁到镇上去。奶奶不疼她，妈妈又懦弱，她只能靠自己。权衡再三，她找了个装了义肢的城里丈夫，一个城镇户口远不止抵半条腿，人人都觉得初冰是高攀了。她在姐妹中长相属于最次的，但身体和性格双双早熟，当她在城镇里晃荡时看到了戴新月那条空空荡荡的裤腿，就知道一个重要的筹码已经压在了她那边。初冰能干，脑子灵活，婚后把戴新月那半死不活的照相馆慢慢发展成了影楼婚纱店，然后她经常去沿海城市进一些新潮货，顺便会带一些稀罕玩意儿给周边的邻居，热闹了，影楼的生意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初冰是个闲不住的人，喜欢东奔西跑去扫货，有一天回来发现婚纱店被一群混混砸了，石膏模特和婚纱都被砸坏了。镇上传是戴新月趁给小女孩拍写真照时强奸人家未遂，说至少有五六个女孩被他害了，他专找处女。戴新月以惹不起他们为由不让报警，初冰就此作罢。新月影楼也自此时运背转，一蹶不振了。儿子长大了，成了家。在小镇上有名的凶狠残暴，人人都退避三舍。初冰后来也去了广州鲜少回去，家里就剩戴新月一人孤独过活。“我是被诅咒了的第四个。”这是初雪对自己的评价。她很早就出去闯荡，在村里人甚至奶奶的眼里，都认为她是在外面卖身体赚钱。
她拼尽全力想得到奶奶的关注，可她根本不屑去了解这个她盼望孙子却又让她再次失望的女孩。她心里的苦很少向姐姐妹妹倾诉，却总乐意对弟弟初来宝讲。初来宝是个傻子，还是个哑巴。与其说是对人倾诉，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她把她这些年在外的经历一一倒出，讲她如何利用男人一步一步从农村的姑娘爬到了城市白领的位置，然后和真正的知识分子谈恋爱，靠身体靠头脑到如今的人前风光，过程艰辛，一言难尽。后来她和已婚男人恋爱，不慎怀孕，问题出来了。已婚男不痛不痒的快速冷静的给她分析了利弊。留下孩子，势必失去现有的难得的工作。打掉，一切按部就班。然后他就起身开会去了，仿佛那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似的。那时她已经是33岁，医生心生悲悯劝她说，以后怀孕的几率很小了。初雪仍冷静坚持打掉。盛可以或许也是没那么爱她，给她设定的结局时后来真的没有孩子了，尔后丈夫出轨，她以正室的身份睥睨“小三”，一如她当初爱上已婚男人时自己的光景--不能见光的憋屈。最后两人以离婚收场。她就是小说开头那个问阉鸡师傅的小女孩，她聪明上进，从小亲眼目睹了奶奶、妈妈和大姐为生育所受的磨难，她发誓一生不会结婚生子。后来大学毕业在北京一所医院工作，自由自在，独立坚强。后来遇到了爱人朱皓，当年她爹初安运的死据说就是朱皓的爹为当上场长一手安排的。可没过几年，朱皓的爹娘双双惨死，多事者说是初玉的奶奶戚念慈把毒下到了蘑菇中害死了他们为自己儿子报仇。这段有点戏剧化，可我宁愿相信它是事实。经过一年的沉重消化，冷静思考，朱皓以一句“前辈的冤仇，我要用爱来化解。”而接纳了他们的爱情，恐惧生育的初玉顶着高龄产妇的名号连生二胎。美好的爱情还是存在的，作者没有把所有人都定死，是她骨子里的悲天悯人起了作用。初来宝是戚念慈的心头宝，初家唯一的孙子。
五岁时智商没有随着身体一块长，长大了娶了个媳妇，两人一对儿傻子。夫妻之事不会做，乡里人每逢见到动物交配时都跑去喊他来看，后来媳妇怀孕了，生了个女儿叫初秀。政策要求二胎须在四年后，村里人又开始犯愁如何教他避孕，这个问题对智商的要求更高，宣传干事给他们用避孕套套在食指上教他如何正确使用，然后初来宝就杵着他的食指走回家了。夜里他和媳妇赖美丽面对面躺下，然后他让赖美丽给他食指套好后放到她嘴里，后来俩人就面带微笑的互相吮吸着对方的手指，乐此不疲。没多久，赖美丽的肚子又大起来了。政策不允许，只有打掉。可没过几个月，又怀上了。妇女主任来家里慈眉善目的提醒他们要罚款、违法什么的，临走时说第二天安排车接他们去医院。上一次引产的疼痛已经让赖美丽瑟瑟发抖，现在又要去，她害怕极了。“他们说明天，那我躲过明天就好了。我把明天的饭菜全吃肚子里去，去山洞睡觉，过了明天再回来。”初来宝一人冷，睡不着，就起身去找赖美丽。他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后来他想起来她走时说她会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就回家了。他以他媳妇的聪明而心中一阵窃喜，嘴里喃喃自语，过了明天她就回来了。第二天，妇女主任带人来果真没有找到她。赖美丽成功的躲过去了。大雪覆盖大地，三天后雪化了，人们发现她倒在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手指抠进泥里，地上一片红。她是当晚生产发作出了事。初秀是初来宝和赖美丽的女儿。母亲早逝，父亲智商欠缺，且常年满世界跑，哪里有死人就往哪里去做烛火先生。无人管教形成了她自由散漫的性格，十六岁肚子已经大了，未婚先孕。几位姑姑和姑父聚一起商量胎儿的去留，最后一致决定让她自己选择。她坚持要生下孩子。七个月时被姑姑们带去医院第一次检查，发现胎儿畸形，遂做引产。小姑姑初玉讽刺她。她反击，我根本不会隐瞒我引产的事实，担惊受怕地等着别人对我挑肥拣瘦，十六岁谈了恋爱，做了一次引产，这就是我，只要我坦然面对，自己不看轻自己，别人怎么样无所谓。初玉一惊，不觉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她很坚强，挣脱了所谓女人的绳索，让性别成为了背景，而不是脸面。她脸上仿佛重生般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就是心底纯洁的天真少女的模样。对，就是少女。只怕是到了更年期了，初月对身边的初云说道，心慌气躁，出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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