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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青山伴白头 | 读史

红粉青山伴白头

撰文/王淼

阅读各种清代史料,我们对袁枚大致都会留下这样的印象,首先在诗文著述方面,袁枚提倡“写性灵”,并位列“乾隆三大家”之首,“著《随园集》,凡三十余种。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其名。”(《清史稿》)在个人生活方面,袁枚以一介县令,壮年即激流勇退,优游林下,侨居随园达五十年之久,极尽声色犬马之好,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有“山中宰相”之美誉。诗文之外,袁枚精于园林、美食、古玩、旅行等各种娱乐,并有着超人的经济头脑;他为人风流倜傥,放荡不羁,身边常常簇拥着妻妾、同学、女弟子、文坛帮闲和娈童歌妓,以退职县令之身,结交朝廷显贵,即使那些封疆大吏、朝中重臣也以与袁枚唱和为荣;他常常“登山临水,寻花问柳”,而且“已为海内有名客,又占世间长命人”,以“红粉青山伴白头”的姿态圆满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称得上是一位“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在中国文化史上极为少见的花好月圆式的传统文人。

袁枚生活的时代适逢“清三代”之“康乾盛世”,大清帝国在经过了康熙、雍正时期的持续发展之后,到乾隆初年国力已达到空前繁荣,各种文化思潮也随着市民阶层的扩大而不断地涌现出来。但任何一个“大一统”时代的到来,意识形态都会毫无例外地遭遇到一个全面化、合理化与系统化的消纳整合,所有那些标新立异、不合时宜的思想都会被摈斥在主流文化之外。其手段大致有压制与笼络两途,前者的表现在于文网綦密、“文字狱”大兴,目的是以残杀威吓让学者士人埋首于不触忌讳的“学术研究”之中,藉朴学以自保;后者的表现则在于“征山林隐逸,举博学鸿词,兴科举,开史馆,求遗书,表彰程朱,编纂书籍”等等,目的是让学者士人醉心于猎取功名富贵之科举帖括,以至俯首帖耳为之奴用驱使。正所谓“盛世无思想”,这个时代需要弘扬大一统的政治主旋律,其中不允许有任何杂音的存在,主流思想则以一种权利意识的面目出现,以排斥与打击各种异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大一统”的时代也正是一个摧抑士气、士风消沉,没有思想深度,缺少洞察力与批评力的时代。袁枚所处的正是一个这样的时代。

《弘历是一是二图轴》

袁枚,字子才,小字瑞官,号简斋,世称随园先生,晚年自称随园老人,仓山叟等。袁枚于康熙五十五年三月二日(公元一七一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出生于杭州钱塘东园大树巷,他的祖籍是浙江慈溪,先祖曾为明朝官吏,至袁枚祖父已家道中落,祖父、父亲皆以贫而游幕四方。袁枚的少年时代是在清贫之中度过的,这在袁枚后来的诗文中也有所表现,比如“我家虽式微,氏族非小草”,“惭愧少年贫里过”,“吾少也贫贱,所志在梨枣”等等。

袁枚少而聪慧,九岁能诗,十二岁即中秀才,十九岁受业于杭州敷文书院之杨绳武先生,曾呈其少作《郭巨》、《高帝》二论,被先生批为“文如项羽用兵,所过无不残灭。汝未弱冠,英勇乃尔!”他不仅敢作千古翻案文章,且独具慧眼,发前人之所未发,显示出不同凡响的超人胆识,应该说袁枚的“性灵说”从儿时即已发端,注定了他不会做一个皓首穷经的迂腐文人。袁枚二十一岁那年赴广西桂林投奔叔父,为广西巡抚金烘所激赏,举荐他进京参加博学鸿词试,虽然落第,却在京师留下“奇才”之美誉。

乾隆三年(一七三八年),袁枚二十三岁中举,并于次年高中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一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时,却在乾隆七年,因满文考试不合格而被外放江南县令。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袁枚“未娴清字”,但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过于锋芒毕露,处处显示出自己超人的才华,这一点是深为中庸自守的官僚阶层所忌的。袁枚外放之日,士林惜之,他自己亦作《落花》十二首以明志,其中有“荣衰花是寻常事”、“玉颜如此竟泥中”的句子,可见其心中的失望与颓唐。这是袁枚在仕途上所遭受到的第一次打击。

乾隆时期的姑苏市井图

袁枚自乾隆七年至乾隆十三年,先后担任过溧阳、江浦、沭阳、江宁四地知县,其政绩在这则逸话中可见一斑:“初试溧水知县,太翁自广西来,虑先生年少不谙吏治,乃匿姓名询诸途,有女子告曰:'吾邑袁公,政若神明,真好官也!’太翁大喜,骑驴直入县署,合邑传为佳话。”(见《随园先生年谱》)但因为袁枚生性风流自任、不拘小节,他虽然政绩甚佳,堪称循吏,其仕途却并非一帆风顺。乾隆十二年,已过而立的袁枚终于得到两江总督尹继善的举荐,正在要被破格提升为高邮州知州时,却因“格于部议”而不果。吏部虽然没有明言驳回举荐的原因,但袁枚于官场的格格不入却也是不言自明的。在宗法社会中,有超人的政治才干与政治抱负而不知隐晦,显然是非常危险的,“八股”取士、文牍管理的文官制度,本身就需要毫无棱角、善于妥协的庸才,虚应故事、权宜之计就成为官僚阶层的行政秘诀,而凸显个人就会打破这种官僚之间的利益平衡,做一个循吏也就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事情了。袁枚虽有善治之名,但他始终以个人的人生价值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这就为许多人造成了口实,当政绩无可指责时,这些人就会以个人私生活的“不检点”来说事,这原是古今同例,至今也莫不如此。

经过这一次打击,袁枚对仕途已经心灰意懒,遂于同年购置随园,以为自己的退身归隐埋下伏笔。袁枚在擢升无望,又不甘“为大官作奴”的境况下,于乾隆十三年正式辞官乞养,退居随园,开始了自己优游林下的生活。其间在乾隆十七年曾因经济原因与亲友压力,有过一次短暂的出仕,在任职陕西期间,也曾为陕甘总督上过“万言书”,发表了一套治国安边的高论,看来此时尚“心存魏阙”,对自己的政治前途还有所期望,但“万言书”终被束之高阁,至此,袁枚才真正认识到个人之于政治仕途的无力,遂绝意仕进,并借奔丧之故,彻底告别了官场。

至乾隆初年,满清“大一统”的政治统治已渐趋顶峰,自顺治时期已经开始的“文字狱”也愈演愈烈,雍正朝的查嗣庭、王景祺、吕留良等皆殃及九族,大多都是无中生有、借题发挥,目的就是为了加强思想控制,这对有着一定叛逆性格的袁枚也不能不产生深刻的影响。在这样的大气候下袁枚已经逐渐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做一个循吏与张扬自己的个性,其间本来就是难以两全的,经过审时度势的考虑,袁枚毅然选择了顺其自然的个人生活。传统知识分子深为“学而优则仕”所困,大多想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即使有山林之想,也是脚踏两只船,取一种望风进退的姿态,他们在野时还比较清醒,一旦富贵当头,常常身不由己。袁枚的激流勇退说明他对仕途有了充分的认识,纵观袁枚一生,他最大的长处即是善于知难而退,且“不以吏能自喜”,清醒地认识到了仕途之险恶,并及时退身去做一个陶然物外的文人。应该说在传统官本位的社会欲做一名与世无争的清客也并非易事,袁枚之所以成为一个成功的清客仍然得力于他曾经的仕途生涯,从某种意义上也许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有了前半生的仕途经历,才最终成就了袁枚后半生的文雅生活。但是不管怎样,从此以后,在中国古代政坛上少了一位碌碌无为的小小县令,在中国文化史上却现了一位让后世文人艳羡不已的“山中宰相”,袁枚正是以这样一幅全新的面目定格在中国文化史上。

袁枚撰《小仓山房文集》

仔细考察袁枚辞官归隐后近五十年的个人生活还是颇有意思的,既然“专心于诗文写作,以文章报国”是袁枚辞官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他最为重要的经济来源,那么袁枚事实上就成为中国最早、而且是做得最为成功的“自由撰稿人”。的确,袁枚五十年的退隐生活以及在当时文坛中的地位,都达到了一个文人所能达到的顶峰,在这五十年中,他的创作既包括大部头的历史著作,小说,笔记,各种书札尺牍,还有涉笔成趣的食单、诗话,以及那部很难归类的《牍外余言》,无不展示着他作为一名杰出作家所拥有的强大实力。有了这样的知名度作为无形资产,袁枚的润笔就成为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甚至达到了“一篇墓志,而赠银巨万者”(《随园轶事》)。传说曾经有一位姓安的淮扬盐商为附庸风雅,出巨资重刻孙过庭的《书谱》,托人向袁索跋,袁枚仅以“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随园袁某印可”几个字就予以打发,并毫不留情地一下宰了他两千多两银子,稿费如此之高,即使今天最为畅销的作家也难以望其项背!

袁枚从乾隆十四年开始修筑随园,至乾隆三十三年经过了一造三改,终于使随园成为一代江南名园。据《随园记》所载:“(随园)就势取景,而莫夭阏者,故仍名曰随园”,有顺其自然之意。随园称得上是一个有着浪漫想象的人文规划的产物,既深得中国古典园林之妙趣,又带有几分欧式风采,既模仿西湖修堤开井,围里外湖,为花港、六桥、南北峰,同时又采用大面积的彩色玻璃作为主要的采光材料,这些玻璃从欧洲运到中国,最终落户于随园,使随园形成了一个所谓的“琉璃世界”,让人目迷心醉,叹为观止!更有意思的是随园竟然不设围墙,任凭游人自由进出,于是,每逢乡试之年或时令佳节,这里都会成为古都南京的一道亮丽的风景,游人们从四面八方进园游览,一时间人声鼎沸,士女如云,随园主人在数十位妙龄女郎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观赏这吉祥瑞和的太平盛景,这一切既表现出袁枚开放的心态,同时又反映出一种与民同乐的民间情怀。

袁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精心设计着自己的个人生活,这里有藏书三十万卷,这里的“器用则檀梨文梓,雕漆鹄金,玩物则晋帖唐碑,商彝夏鼎,图书则青田黄冻,名手雕镌,端砚则蕉叶青花,兼多古款,为大江南北富贵人家所未有。”(《随园遗嘱》)这里长期供养着一批园林工艺师和专业的烹饪厨艺师,袁枚本人就是一位大师级的美食专家,他所写的《随园食单》记录了自己一生饮馔上的体验与技艺,是有清一代最为著名的饮食著作。甚至在他的《随园诗话》与《小仓山房尺牍》中也不乏大段大段有关美食的描写:“余不喜山谷诗,如果中百合,蔬中刀豆,毕竟少味。”“唐诗最佳,而五言八韵试帖,名家不选,何也?以其落套故也。诗尚如此,食亦宜然。”由美食联想到了文学思想,可见袁枚的文学思想与人生的价值观念原是无法分开彼此的。随园还常常于春秋时节举办灯会,红男绿女,比肩继踵;文人雅士,纷至沓来。他们在这里赏花观灯,饮酒赋诗,高谈阔论,“其极一时裙屐之盛者”!连那些朝廷官员也以能一游随园而深感荣幸,他们大多都会在距离随园数里之外的红土桥下马,然后轻车简从,步行上山,以示对随园主人的敬重与仰慕,甚至在袁枚辞世多年之后,封疆大吏林则徐对随园的匆匆造访,也仍然坚持要循依旧例,由此可见袁枚自我形象设计的巨大成功,他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山中宰相”。

袁枚撰《随园诗话》

如此大的排场自然需要有大量金钱作为经济后盾,在这方面,袁枚不仅仅有文学天才,更有着非同寻常的经济头脑,从他开始经营随园,他的经济事业就与他的文名一样蒸蒸日上,即在这一点上后世文人亦罕有其匹。除上文所提到的作为“自由撰稿人”的润笔收入之外,袁枚的经济来源主要还有以下渠道:将随园的田地、山村、池塘进行承包与出租,每年都可以收取租金,而且粮食、菜蔬也大致能够做到自给自足;在安徽购置大量田产,然后转租给当地农民,类似于今天的地产开发;进行保险系数比较高的放贷,以收取利息,加速手中资本的运作与流动;最后一项就是出版自己的各种著作,充分利用自己的名人效应,像《随园诗话》的编辑与刊行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例子:“求入选者,或三五金不等,虽门生寒士,亦不免有饮食细微之敬。”又据“年谱”所载,《袁枚全集》六十卷,就被高丽使臣朴齐家等人以重金购走。这“一切仿佛都带着显著而娴熟的商业化操作的痕迹,这曾是李渔对文坛的贡献,但袁枚将它做得更好也更完善。可以说,中国的出版事业自他们二人始,才逐渐摆脱了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之类的浪漫空想,慢慢进入市场化的商品经济的良好循环。”(柯平《随园食事及其他》)

袁枚最遭人诋毁之处就是他对于男女关系以及对于性的态度,袁枚从不讳言自己爱色,他曾经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这样说道:“惜玉怜香而不动心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人非圣人,安有见色而不动心者?其所以知惜玉而怜香者,人之异于禽兽也。世之讲理学者,动以好色为戒,则讲理学者,岂即能为圣人耶?伪饰而作欺人语,殆自比于禽兽耳!世无柳下惠,谁是坐怀不乱?然柳下惠但曰'不乱’也,非曰'不好’也。男女相悦,大欲所存,天地生物之心,本来如是。卢杞家无妾媵,卒为小人,谢安挟妓东山,卒为君子,好色不关人品,何必故自讳言哉?……”这一段话让我们不自觉地想起晚明“启蒙思潮”,其中的精神传承也是显而易见的。袁枚还公然反对女子缠足,他认为缠足违背人的天性,是对人精神肉体的一种摧残;他对女子的贞洁与改嫁也有着非常通达的议论,其思想观念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个时代。袁枚尝言:“伪名儒,不如真名妓”,他中年以后还刻有一枚私印“钱塘苏小是乡亲”,借唐人诗句表达自己对一代名妓的仰慕,他还在《随园诗话》中盛赞秦淮名妓顾横波与柳如是,所看重的首先是她们在那个特殊时代的精神人格,而以一种宽容的态度去面对她们的私生活,并对她们的个人命运怀有深深的惺惺相惜之情!

袁枚的《随园诗话》以其广收四方之诗而风行一时,其中即包括当时很多大家闺秀的诗词,并因之招致了士林非议。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女人从来以“内言不出”和“不以才炫”为戒,所以她们即使作诗也只是限于自吟自赏,却无心外传。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就曾经记有这样一件事情:“清人许世溥之妻王氏写有诗词二百余首,许准备为她刊行,王氏转欲将其诗词焚毁。焚稿的动机是:担心诗词流传于外,与娼妓和女冠的诗词编选在一起。王氏的爱惜名誉可谓达到洁癖的程度!许世溥体谅到妻子的忧虑,放弃了为她出诗集的打算。他说:'盖自来刻诗者,方外之后,紧接名媛,而贞妇、烈女、大家世族之诗类与青楼泥淖并列;姬每言之,辄以为恨。予嘉其旨,不敢付梓,并其名字不忍露也。’”由此可以想像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女子诗词流传于世将是何等的困难,而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则公然宣称:“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蕈》、《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第恐针黹之余,不暇弄笔墨,而又无人唱和而表章之,则淹没而不宣者多矣。”且不说《关雎》等诗是否真的出自女子之手,但袁枚沿用援经为例为其立言方式,并以此来揄扬女子的诗才,其彰显之力,的确是功不可没的。

袁枚撰《随园食单》

袁枚曾经在一封尺牍中这样说道:“饮食男女之间,最易观人之真识见”,到了二十世纪,周作人先生则说过这样的话:“鄙人读中国男子所为文,欲知其见识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对佛法以及女人如何说法,即已了然无遁形矣。”(《书房一角》)把这两段话对照来读还是颇有意思的,作为测量一个时代思想高下的捷法,二百多年后的思想先锋,仍然要在袁枚那里吸取精神养料,可见袁枚正是以自己对男女关系的不凡见识,与自己所处的时代拉开了一段远远的距离。当然,袁枚也无法逃避时代的局限,他对于女人的赞美也往往会流于另一种意义上的赏玩,而不是平等地位上的对视,在很大程度上,袁枚眼中的女人有点像是今天的宠物,他所付出的只是一种把玩式的呵护,事实上,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女人的“才华”本身也不过是一种陪嫁的资本,那么我们对于袁枚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袁枚身上有着太多的名士气,故《随园诗话》中亦多有惺惺作态之言,这从袁枚与郑板桥的交游中亦可窥见一斑。据《随园诗话》记载:“兴化郑板桥作宰山东,与余从未识面;有误传余死者,板桥大哭,以足蹋地。余闻而感焉。后廿年,与余相见于卢雅雨席间。板桥言:'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数人。’余故赠诗云:'闻死误抛千点泪,论才不觉九州宽。’板桥深于时文,工画,诗非所长。……板桥多外宠,常言欲改律文笞臀为笞背。闻者笑之。”读此我们大概会觉得袁郑二人即非知己,也应该是性情相投的,实际上二人私下彼此之间均颇有微言,郑板桥对袁枚的造作感到不屑,而袁枚对郑板桥的粗犷风度亦看不上眼,不过他们仍然相互标榜,由此可见《随园诗话》的虚与委蛇与媚俗之处,以及当时文人相轻的社会风气,袁枚虽然时时在《随园诗话》中为小人物彰显文名、抨击诗坛之陋习,但其中亦不乏他与朝廷大佬之间的虚伪唱和与应酬,可见袁枚本人也正是寄生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之上。

早在袁枚外放江南县令之日,有一位朝廷大佬就曾经这样告戒过袁枚:“君聪明,任君行去,但要大处错不得,可紧记老夫语。”(《袁枚先生年谱》)纵观袁枚的个人生活,他一生的要诀即在于“大处错不得”,虽以“山中宰相”名世,却与世道无碍,终于功德圆满,得享天年。袁枚的时代虽然去明未晚,但晚明士人特立独行、决不苟同的精神却早已风流云散,晚明“启蒙思潮”也已被官方视作异端邪说,大清帝国如日中天,百姓多已成为专制社会驯服的工具,正所谓海内一统,国泰民安。在思想文化领域内,当“公共空间”已没有存在的余地时,学者们也只好以注释经典去取得合法性的学术话语,借“我注六经”而隐约达到“六经注我”的目的,一时间训诂之学大兴,学者们纷纷钻进了故纸堆,所有的洞察力与批判力都已消失殆尽。袁枚处身在这样一种大环境之下,也注定不会有更大的作为,注定了他只能是这个制度的寄生者,而且以袁枚的个性,他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执着的、烈士型的思想家,因为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对物质生活有着极强的欲望,在努力实现自己生活理想,营造自己心灵自由空间的同时,取一种乖巧的处世态度,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个人主义的浪漫情怀,将生活细节化作人生的乐趣,用以消磨自己的聪明才智,同时也使自己成为“康乾盛世”的文化点缀。

一个民族的文化个性,他是否拥有浪漫、幽默的精神特质,是否拥有生活的智慧,所反映出的其实是这个民族一贯处于什么样的政治环境之下。传统文化原本缺少浪漫与幽默的特质,因为它首先就缺少一个挥洒自如、任情适性的社会大环境,所以袁枚留给世人的大概也只能是这样一幅面孔了。颇有讽刺意味的是,袁枚在“康乾盛世”的作用竟有点像他自己眼中的女人,说穿了不过是一个高级宠物而已,统治阶级的确需要袁枚这样的文人来粉饰太平、点缀文化,而袁枚也只有依靠统治阶级才能够实现自己的物质生活理想,他的“写性灵”虽然带有晚明遗绪,但毕竟构不成颠覆的威胁,所以最终被这个大一统的盛世所宽容了,乾隆之下,当统治阶级再也没有了盛世的精神余裕时,即使这样的优容也一去不复返了!于是,袁枚之下,这种袁枚式的浪漫也终成“广陵散”矣!

袁枚一身集合了中国传统文人之文化积习,是中国传统文人理想化生活模式的成功实践者,他具有传统雅士的典型素质与特征,是传统雅文化的结晶;同时,袁枚身上还带有现代公民的某些素质,他把商品意识带进了文学创作,并获得了操作上的巨大成功。袁枚中年曾写有《秋夜杂诗》十五首,对自己的一生作了相当准确的定位,其中有一首他颇为自得地写道:“至人非吾德,豪杰非吾才。见佛吾无佞,谈仙吾辄排。谓隐吾已仕,谓显吾又乖。解好长卿色,亦营陶朱财。先生高自誉,古之达人哉!”可见“古之达人”的境界正是袁枚有意识的精神追求。由袁枚的个人生活我们可以感受到这样一种事实,即传统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独立的人格可言,无论是入仕还是在野,他们都不可能脱离现实政治而独立作用于社会,他们之于政治也正如唐太宗所言的“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在此前提之下,传统知识分子的文化生产则变成了一种私人慰藉的行为,既缺少必要的人间关怀,也不会产生重大的社会影响,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一种“小摆设”,相当于一种精神上的自渎,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与全民族的的生存和发展不发生任何内在联系”,当知识分子丧失掉自身独立的精神人格时,他们对于社会进步也就无法产生任何意识形态上的推动作用,而文化自身的崇高性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袁枚的晚年是在“红粉青山伴歌吟”的旅行中度过的,他以耄耋之年游天台,登武夷,饱览黄山秀色,所到之处,一片花团锦簇,五彩斑斓,受到当地士绅盛况空前的欢迎与礼待,成为一个万众瞩目的公众人物,其事业名声达到了一生的颠峰。

公元一七九八年一月三日(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袁枚以八十二岁高龄终老随园,结束了自己花好月圆的一生,次年(一七九九年),已经退居二线的“十全老人”乾隆太上皇驾崩,十八世纪落下帷幕,大清帝国的盛世寿终正寝。五十多年后,随园毁于太平天国的战火,一代名园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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