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解夫妻矛盾的经典教化之作——欧阳修《玉楼春》词赏析

                          化解夫妻矛盾的经典之作

                            ——欧阳修《玉楼春》词赏析

                                       黎烈南

          诗与词同是我国古代的诗歌体裁，然而它们之间的关系却还有微妙的差别。一般来说，诗有更多的社会责任与功能，有时它还是科举考试的一种形式，所以显得端庄，正统；词为歌筵酒席上产生出来的一种歌曲，以娱乐为主要功能，因此它的情调更活泼、随意，甚至有“出格”之时。而正因为它在歌筵酒席之间所产生的随意、活泼之根性，就不免透露出心底的更真实的想法与情绪，从而引发对人生的广泛联想。

    词经常触及生活中私密的小事。因而它能更真实地提供一些新的人生思考——这些思考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重大意义，而有时正不知不觉显现了超前的思想境界，预报了新思想到来的信息。

    欧阳修是一位文坛领袖，也是一位填词高手。他的思想家气质，常常流露在他那不经意填就的小词中，展现了他的思想前驱者的本色。请看他描写的一次夫妻在床上发生的矛盾、冲突的全过程，及其透露出的男女之间关系之新的思想萌芽。

 

                            玉楼春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       

   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一对夫妻在夜间准备睡觉了，就在他们随便说说悄悄话儿时，陡然发生了口角；而就是这口角，导致了大波澜。您看，本来是小夫妻俩在说点“闲事”——无关紧要的事，却突然为这芝麻大的小事“争”起来了。读者在此不得不佩服欧阳修的笔法，他通过“枕上”这最平静、安逸的环境，写夫妻的陡然激吵，巧妙道出了人生的无常。小俩口在拌嘴时，竟然把屏山（屏风为室内挡风、遮蔽的用具，因常有山水画装饰其上，故曰“屏山”）推倒了。在屏风被推倒的同时，被子也被掀起来了（褰，掀起，撩起）。

    “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这位妻子赌气，从床边离开了。去了哪里呢——她一溜烟跑（“走”，是跑的意思）向了“碧纱窗”下，独自睡去了。其实，她哪里睡得着啊！一股悲愤充溢心头，那委屈的泪水可能也洒满衣襟了吧？也就在此刻，男主人公有点慌张，他急忙奔到纱窗下，一个劲儿地向夫人说软话，要与她共同陪伴（“求守”是求伴的意思），而她却似乎是“吃了秤砣死了心”，尽管（“尽”是任凭之意）丈夫怎样恳求，她连句话也不说：“不应人”——坚决不回应。

    这对夫妻的矛盾一时难以解决，于是就只好推到明天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直深爱着妻子的丈夫不失时机地走向妻子，向她道歉——“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我们那满眼惺忪的男主人公，酒劲儿还没醒过来呢（殢，音ti，困扰的意思），他满脸愧疚地对妻子一个劲儿地道歉道：“昨夜里我真是喝得太多了，有什么不得体的，请夫人原谅……”

    见到了丈夫那真诚憨厚的样子，女主人公不由得扑哧一笑，她回答说：“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丈夫的诚恳道歉，使得本来心里亦有悔意的妻子，也有了一个台阶下了。她随着说出了自己心里话：昨夜里，咱俩都喝多了点儿（恶发：宋人口语。因酣饮过度而酒病发作），咱俩都有责任；家里发生点口角——那些拌嘴之事又能说谁是谁非呢？

    妻子的嫣然一笑和她的睿智的回答，表明了双方矛盾的化解，一场“家庭风暴”，就这样完美地得到了解决。

    这首小词告诉了我们什么？

    首先可以说，这首小词展现了中国诗词史上一种新现象。在中国古代社会里，强调“夫为妻纲”，“夫唱妻随”。强调女子要贤淑，要含蓄，笑不露齿，动作柔弱，有一系列的规范。其中有一核心思想：女子对于男子，是附庸，她可以由夫而贵，也随时可以以种种“正当”理由被休掉，而欧阳修这首小词所反映的丈夫一再地向妻子道歉、赔罪的情形，向我们表明，一种新的男女关系之观念，正在悄悄萌芽。作者大胆拍下中国“夫妻史”上的一种“男卑女尊”的新镜头，它实际上告诉了读者了一个新信息：一种男女平等关系的时代终将到来。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新型男女关系呢？从词中女主人公的话里，其实已经透露出：“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亦即是说，在夫妻之间，没有所谓的是非，既无“夫唱妻随”，更无“男尊女卑”，大家都各自有其不足（每人都有“喝多”的时候，即暗示每人都有犯错误之时），应该互谅互让，共同解决生活中的矛盾、难题。不要小看女主人公的这两句话，它的深层意义，实际上在强调男女人格的平等（虽然词人在吟这两词句时，可能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这在欧阳修的时代，确属难能可贵了。

    此外，读者还可以从中发现另一种新观念——尊重妇女、“女士优先”的观念。请看，当夫妻之间发生矛盾、摩擦时，本词的男主人公两次向对方发出“求守”、道歉的信息，以男人的一种宽广胸怀，“低首”于妇女，用诚挚的动作和语言，化解了危机，迅速消除了误会，使得妻子欣然释怀，含笑与之和好。当作者着力描写这不断向夫人道歉的男主人公时，他似乎在说，在家庭里，谁最能体贴、让步，谁便是最有修养者，亦即我们常说的“家庭模范”。对于男人来说，做个有修养的谦让者，尤为重要。

    我们知道，妇女在体力方面，或在“体制内”的地位上，与男子差距很大，因此，她们常常被视为弱势群体。对于这样一个弱势群体，古代的中国是采用很严重的歧视态度的，对妇女歧视的规章制度，更是众所周知。圣人孔子早就教导国民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在古中国，是难以产生“女士优先”（如开会前“女士们，先生们”的开场白）的观念的。但是，随着商业在宋代的空前发达，随着文化的空前高涨，一些对女性观念的微妙变化产生了。在宋代小说、戏剧与词这些文学艺术作品中，我们已经发现了让妇女扬眉吐气的思想萌芽，欧阳修的这首《玉楼春》，以其独特的艺术个性，通过男子向女性的一再道歉与赔罪，展示了一种新的信息——男性向女性“示弱”，男性对女性给以尊重的珍贵“历史镜头”。

若问欧阳修为何能写出如此生动而且有深度的小词，笔者以为，除了时代的商业文化背景外，它还和欧阳修之文化修养有关。欧阳修是一位思考型的文学家。作为一个有着高度修养的大知识分子，长期的读书思考训练，使得他的思想趋于深刻，感情趋于细腻。他在游戏于小词时，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对人生的深刻思考。本词中男女床上发生的寻常矛盾、冲突，能被他上升到广阔的人生高度，深入到男女情感的细腻之心理。一种广阔而细腻的思维优势，是他能在男女小词中生发出新角度、新思想的牢固基础。如本词中夫妻矛盾冲突的发端，是在床上；矛盾发生后，女性赌气跑掉，也一改女子的唯唯诺诺的古代妇女形象，展现了人性之非常自然的一面。男性向女子的两次道歉，与女性的巧妙回应策略（“不应人”），乃至她在结尾时发出的人生警句，都平俗而深刻，蕴涵着人生至理。

    关于男女平等的意识，一般认为是开始于西方，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就下断言：这种意识就是西方的独秘，不属于东方。其实它是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从欧阳修这样的小词之诞生，我们可以得知，只要商业发展足够，只要人的文化修养程度到了相当程度，这种种因素都具备了，在中国，男女平等、“女士优先”等等观念，也会逐渐萌芽，发展。只不过，中国专制社会的时间太长，产生现代文明的思想，要迟缓得多，要艰难得多。欧阳修的本首《玉楼春》词，就是在中华民族迟缓、艰难精神进程中的一次思想闪光。它是微弱的，但其产生的趋势是阻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