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星期四
我躺在床上，双眼盯看雪白的楼板，思绪正象那浩浩的长江，奔腾着，奔腾着，我陷入了难以挣脱的情不自禁的遐想。
我回想着自己所走过的曲折道路，追忆着难以忘怀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我的家乡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丛丛绿色的树林，掩映着一栋栋房屋；一棵参天的树身要四人才能合抱住的枫树傲然挺立在村子正中央，庞大的树冠像一把巨伞似的遮天蔽日，微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无数的枝条和着风声扭动腰肢，向人们频频点头。更有乐趣的是，它几乎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谈笑的集中地。我记得，每当夜幕降临、皓月东升，繁星露出神秘的光亮时，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来到这儿，尤其是年青人，当然有小孩子，老婆婆，老头子，他们都聚集在这里，小孩子们便缠着老婆婆、老爷爷们讲些迷人的故事，有时是吓人的鬼怪故事，就说这棵大树呗，它上面隐藏着一个身穿青色衣服、披头散发的少年女鬼，每至深夜她便坐在树上一五一十地梳起头来，还有人看见过呢！这一说，可把孩儿们吓坏了，那些年轻的人们，便男男女女地坐在一块儿畅谈着农村的美好未来，有时还唱情歌，悠扬、婉转、百灵鸟般的歌声在宁静的夜空回荡，余音袅袅，多么动听啊！
我们的学校，给予了我青春的生命，校园里，鲜花常年盛开，空气中裹着芬芳的清香，垂柳、清泉是学校的盛景，不知引来多少游人观赏。有一段时间，我迷恋着这些美丽景色，忘记了学习这个主要的事情，整天陶醉于“五彩缤纷”之中，以至于成绩陡然下降；尤其是，手抄本小说的风儿吹得我醉心迷离，回味着手抄本里的那些无聊的情景，心情极端复杂而且矛盾，走了许多弯路，这都是我最沉痛的教训。心不在焉，只能跌入“陷阱”。
经过这些曲折的经历，我的青春由毫无光彩变得“光辉闪亮”（勉强），几经棒打，烈火锻出真金，赋予了我青春的生命力，使我最后能辩明是非，不至盲从。
然而，人生的道路是曲折崎岖的，世界观也不是轻易能改变的。如今，我还是个年青的未满十七的人，充满着天真，幼稚乃至于轻浮。
“唉！”我从沉思中，把思绪拉回目前，不由的叹息了一声。为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还是让上帝来解开这个“谜”吧。
一九八0年一月十三日 星期日
我格外地想起家乡来。心儿早就飞向了那可爱的地方。一想到这些，我就抑止不住内心激动。是的！我虽然只与家乡离别了不算长的三个多月的时间，但对于初出远门的我来说，却如度三年。不久，我便能和亲爱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姐姐重新见面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人李白的诗句正好道破了我如今的心情。可是我觉得必须用优异的成绩向他们报喜才好。
一九八0年六月十七日 星期二 阴雨
愈近假期的到来，我愈加怀恋家乡，是的，家乡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想即刻飞回去看个究竟。在我的记忆中，家乡现在的景色应是十分美丽的，呈现出米谷水乡的风貌。广阔的沃野被黛绿的稻秧覆盖着，微风掠过，便漾起了一层层细浪，绿涌天边。那才真叫富有诗情画意呢！农村自然的朴素的美景比那些浮华、雕琢的美，要更令人神往的啊！
家乡，我不久就要回到你的怀抱里了。
一九八0年七月十三日 星期日 晴
我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来到了。
飞驰的列车载着我离开了武汉，开往远方的故乡。我双眼望着窗外的山川田野，蓝天，白云，飞鸟，心里激动得快要发狂了，我觉得这一切都蕴藏着不尽的诗情画意，别有一番风采。城市风光固然绮丽可爱，令人心往神驰；农村的广阔天地也不乏其美呀！列车的车轮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更使人的心痒痒的。我思虑着，这漫长的暑假将怎样度过，首先拜会母校的老师是切不能忘记的。啊，再快点吧，列车！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家里。
一九八0年十一月七日 星期五 晴
我的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姐姐，我的好姐姐，她居然出乎我的意料又寄来了十元钱，可以想象，这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十元钱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弟弟上高中，向她要钱，妹妹读小学，也向她要钱，而她求学受阻，自己又无能力上学，家里情况十分窘迫，而她为了我，不惜一切代价，给她的弟弟筹集了十元！我挥着两张钞票，手禁不住发抖，心却似乎停止了跳动，我怎么忍心花她的钱啊！我觉得自己上大学给家里反倒增添了沉重的负担，他们用血汗来供奉我读书，不使我为难，我将用什么报答他们呢？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六日 星期一 晴
这是我的寒假生活的最后一天了。乡村生活虽然不那么富于诗意，可是当我一旦要脱离这种生活时，不免产生丝丝依恋之情。我的心一半飞向了大城市，一半却还有惜别之感。家乡的亲人，花、草、树、竹、绿苗，此时也变得格外可爱起来。
即使有令人不愉快的事扰乱我的思想，然而我却极力排斥这些，回想着使人欣慰的事。这里是我生长了十七个春秋的天地，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养育我的保姆。可是，我毕竟要走了，我只是默祝它变得富饶美丽！
一九八一年四月七日 星期二 阴、雨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嫂子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她的身影、形象至今还是十分清新的。她嫁给哥哥时还只有十九岁，眉清目秀，身材苗条，很有几分少女的风韵。因此招得一些青年男子经常来串门，目的是想和她聊天，总是迟迟地赖着不走。有一天，我站在她的旁边，听那些家伙尽说些调情的下流话，心里竟涌起一股妒恨的感情，顺手操起一把菜刀，高举着赶他们走，居然把他们逼出去，不甘心地抱头逃窜。
由于她很漂亮，便惹得村里一些姑娘、媳妇的妒忌，于是千方百计和她闹气，风风雨雨的布满了全村。这可苦了妈妈，她天天调解嫂子和那些小心眼儿的女人们的关系，好几个月夜都在外面忙乎很久才回家。
那些年家里穷，队里穷，锅里穷。妈妈在大锅菜饭旁边总是为新媳妇单独煮白米饭，因为这位小媳妇娇嫩，过不惯艰苦生活。妈妈其实是担心她会被饿跑。
她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天一黑便不敢出门，就是屋里不点灯她一个人也不敢呆。我是一个喜欢制造恶作剧的淘气鬼，有时便躲在房门后，趁她刚一走进来就大叫一声“咋！”吓得她一声惊叫，令人毛骨悚然。有时我偷偷把扫帚什么的预先放在门顶上，微开门缝，她一推门东西咂在头上，又是一声吓人的尖叫，三魂掉了一魂半。
哦！那时还是少女的嫂嫂对我来说真是一位神圣的公主！但却又把她视为开心的对象。
有一回，哥哥夜晚出去要照看队里刚挖出来的红薯，就把我抱在她的脚跟睡觉，我不敢伸腿，生怕碰着她。可她一脚把我蹬下床，滚到榻板上。这件事被村人们作为笑谈，老是说个没完。
我非常感激嫂嫂的事情，是我读高中时，她和哥哥全力支持我读书，不但毫不吝惜地供给我粮食，而且落落大方地把她的结婚被单送给我。她给我送菜到学校。啊！嫂嫂！多么好的嫂嫂！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的。
一九八一年六月三日 星期三 阴
我在午睡时做了一个很令人心悸的梦。我梦见妈妈病故了，而当我一回到她的身边，居然她又活了，连着呼唤我“宝贝！”当时的情景真是凄惨，那寒冷的屋子阴森森的。我是多么难受啊！一觉醒来，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慢慢地回味着梦境，不觉惶惶然。突然一种恋乡之情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仿佛看到了母亲那憔悴的脸。呵，我亲爱的妈妈，您的儿子是多么思念您啊！我渴望见到您啊！
一九八一年六月四日 星期四 晴
当我看到那又粗又长的“马草”，我总会想起一段往事。我童年生活的记忆曾和这匍匐在地面的蔓草连在一起……
每天，天刚蒙蒙亮，我还在酣酣地睡，母亲便叫着我的乳名，催促我快起床，和二哥一道出去扯马草。一出门，时常还有几个跟二哥相好的伙伴在等我们，于是我们汇合了，浩浩荡荡地向山上开拔，一路唱着不成调子的歌。哥哥从来不会唱歌，这时也夹在空里哼几声，他那完全走了调的声音，惹得我们直发笑：“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草原上来到天安门……”。我们就这样唱着笑着往前走，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扯，因为附近的早被人家扯光了。来到山腰，有一道水清流缓的盘山渠，我们顺着堤岸走，越走越离家远了，渐渐地我们的村子被抛到了后边。这时我们才开始散开在堤上扯了起来。这里显然要多些，草又长又粗，一只只手把它们从泥土里一根根的拉扯起来，发出“扑扑”、“刺刺”的声响。大家都不说话，暗暗地比赛看谁扯得多，谁也不想落后。我最小，自然也最吃力，扯得也少，哥哥一边憋足劲飞快的扯，一边鼓励我不要落后。哥哥性子很温和，他从不对我发火，倒是我常常跟他使性子，有一回他带我到舅舅家去后，躲了起来。表哥骗我说他已经回家了，我立刻大哭大闹起来，身子顺势往地上一倒，便乱翻乱滚地蹬出了几条槽。最后，哥哥终于忍不住跑出来安慰我，我突然来了蛮劲，抓起一个大钉子就要往他脖子上戳，要不是表姐在旁边拦住，兴许就会戳一个洞来了。从此，他和表哥表姐们再也不敢骗我了。
我们扯呀扯呀，扯得太阳升了老高，扯得腰也蹲酸了，扯得肚子也“咕咕”叫了。我们该回家吃早饭了。每个人都扯了大大小小的一捆。回家后第二天，就能背到镇上去卖钱。可是叶红却指着堤下叫大家：“嘿！看哪！红桃子！”每人的头都转向那里，原来是一户人家，屋后有一棵桃树，树上挂满红透透的大桃子。有人禁不得肚饿，撺掇众人下去摘几个吃。哥哥好像不愿意，他说被人抓住了揍一顿就糟了。但那几个伙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馋得垂涎三尺，一窝蜂涌下堤去，几双手拉下桃树枝，摘了起来。“咔嚓”，有人拉断了一棵树枝。不好！一条大卷毛狗“汪汪”叫着，从屋前跳过来，扑向偷桃的人。伙伴们吓得又一窝蜂地向堤上爬。我站在堤上，慌慌张张跑慢了一步，那狗窜上来，一口咬住我的裤腿，撕破了。我哭叫起来，哥哥忙跑转来，拿一块小石子吓退了狗，拉着我就跑。前面的人已经跑远了，一路上撒下抖掉的“马草”。我不时向后看，生怕狗又追上来了。哥哥挺生气说：“这些馋鬼，真是不闯祸就不舒服。看看，落得个好下场！”
我和哥哥最后终于到了家。把马草往地上一放，就迫不及待地吃饭。母亲、父亲和姐姐早就吃过了，给我们留着菜饭。妈妈看见我的裤腿破了，问是怎么回事？哥哥原原本本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妈妈叹了口气，“唉！这些淘气鬼！”她正要给我补补，生产队出工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他们都要出工了，哥哥已十七岁，也算是劳动力。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个人背着头天扯的马草到镇上去卖；第三天，我又和哥哥一起出门……
就这样，每天早晨我和哥哥扯马草换来的钱（每次最多一块多钱），成了家里最实惠的经济来源，买盐、打酱油，我读书买本子都靠它。生产队里一年到头分不到钱，有什么法子呢？
……
啊，这是我童年生活中多么值得怀想的事情！我们过着清贫的生活，从小劳动，挣钱，为大人分忧。我们却又那样快活。尽管因那块狗撕破裤腿有过片刻的不愉快。但我永远忘不了那我们每天最早见到的朝霞和太阳，那起伏的山峦，那缓缓流动的清澈的渠水；我的那些最可爱的伙伴……如今，他们都成大人了，有的已经做了年青的父亲。
可是，每当我想起这些情景的时候，心中又涌起了难以遏止的悲哀和怅惘的感情。我的那样温和的二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只度过了短暂的二十四个春秋，便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啊！人的命运为什么这样难以预测呀！他那样强壮的身材，而且又那么英俊，全村人谁不夸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谁想到他会突然死去？急病夺去了他，夺去了我亲爱的哥哥！六年了，有哪一天我没有深深地怀恋着他啊。在梦中，我经常和他在一起，还在和他到那流水清清的渠道旁扯“马草”……他微笑着，浓浓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都闪着笑意。我禁不住发出心灵深处的呼唤：我的哥哥呀，今天你在哪里？你一个人不孤独吗？
如今，我又长到他那样高了，早就没有再干那扯“马草”的营生，离开了那编织过我童年的轻快而又凝重的梦的乡村，来到了这繁华的大都市。每当我在静夜登高远望，看到那满天的星星和满城的灯火，我的思绪就如小鸟的翅膀一样飞翔，我怀念啊，那逝去的日子，我亲爱的哥哥……
俱往矣，“逝者如斯夫！”但那一根根匍匐在地面的“马草”，永远在我的脑子里蔓延，正像我的不断的思绪一样……
一九八一年六月五日 星期五 晴
母爱是人类最伟大的感情。同样，父爱也是撼人心魄的。人们常说父亲是一家最威严的代表。可是，我的父亲却是那样一个佝偻的老人……
小时候，我是一个“癞痢头”。因为我排行第三，所以人称“三癞子”，没有谁叫我的“学名”。为此，我又气又怨，心里难受极了。我感到多么寂寞啊！童心过早地罩上了一层悲哀的阴影。那时，我还只四、五岁。只有在家里，我才感受到了温暖和爱抚。有一回，我发烧了，不想吃东西。父亲在自留地里掏出几颗还没成熟的荸荠，洗得干干净净，俯身望着躺在床上的我，说：“吃几颗荸荠吧？又凉又甜。”我睁开眼睛，望着父亲那又黑又瘦的脸和他几乎完全失明的眼睛，心里真不是什么滋味。我接过那还不大的荸荠，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真的是又凉又甜。父亲看着我吃完了，才放心似地舒了一口气，好像那几颗荸荠就是再好不过的药丸一样。
父亲的遭遇多么不幸啊！他的眼睛原本是又明又亮的。他为生产队喂牛，就在我出生的那年（1962年），被一头疯水牛用尖利的角挑刺得浑身都是窟窿眼，眼睛也被挑伤了。在家躺了整整一年，才勉强捞回了一条命，可是眼睛再也不明亮了，只能看到一线亮光。然而，他没有停止劳动，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拼死拼活的劳动！啊，父亲！当他向我俯下身来的时候，他眼里微弱的光亮却流露出了深深的慈爱……
那年公社的巡回医疗队下乡来了。父亲把一位一脸微笑的男医生请进了家门，央求他顺便治好我的“癞痢头”。听说要打针，我吓得溜了出来，躲进自家的菜园，趴在菜畦垄沟里，屁股却翘得老高。父亲一面唤着我的名字，一面找到菜园来了。他终于发现了我，于是使劲把我抱起来，要我回去打针，说不疼只象蚂蚁夹一口。我又哭又闹，用手指甲在他枯瘦的脸上乱抓，立刻抓出了几条印子，还渗出了血丝。可他仍然哄我，劝我，没有冒出一点火星……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使我终生铭记的一幕——
多少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一个高二年级的“秀才”，正在为考大学奔命，住在学校，难得回家。有一天，我在上语文课，忽然看到教室门外来了一老一小：原来是父亲和妹妹！父亲背着一袋子米，由妹妹领着，向教室里张望。我心里一酸，赶忙跑出去……
啊！父亲！我该怎样理解你那颗爱子的心？我能不发奋学习，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吗？
家里贫穷得好像大水冲过一样，而我在学校读书也是要花钱的，我记得，有一个早晨，天还没亮，我在家偶尔过了一夜，父亲把我叫醒要和我一道去镇上卖糠。我挑着两萝筐细糠，踏着黎明的漠暗，第一次去做生意，父亲在后面摸索着跟上我。可是快走近小镇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不愿意去了，央求父亲一个人去卖。我怕羞吗？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父亲答应了，挑着糠，颤巍巍地走向镇里去了……我望着他那佝偻的身影，不禁鼻子发酸……
一九八一年八月二日 星期日 晴
经过将近六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之后，我第二次来到了沙市——这个美丽的江城。当我漫步在街头道旁，打量着目击的一切：各种各样的人，环境布局等等，心中不免产生了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感情：“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伤感凄恻。而两年以前还是一个高中毕业生的我，尽管晚上在石板上躺了一夜，接受了（当然是不情愿的）她的馈赠：重感冒！但我仍以新奇、爱慕的目光欣赏她的容颜——在我看来，沙市简直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那样娇美妩媚，那样富有魅力。我陶醉迷恋她，却不敢亲近她。我是多么寒碜的一个乡村少年，满身尘垢，不堪入眼的衣衫，还有处处显得拘谨的举止……在我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与她相配的“气派”和“风度”。我只能把对她的爱深深地藏在心底，用畏怯的眼神睨视。呵，我怎么会忘记那个美夜。躺在冰凉的石板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城市的夜景，在习习微风的吹拂下，我想了许多许多。可那都是一些十分幼稚的胡思乱想，荒唐而可笑。我在自己编织的美丽的梦幻中暗自微笑……多么甜蜜，多么天真的梦啊！
光阴荏苒，两年后，我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两年的大学生活使我与往日的那个乡村少年大不相同了。时过境迁，人也变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她的爱情，心里荡漾着莫名的惆怅和悲哀。我在这里寻觅什么？我会得到什么？难道是为了拾起那个乡村少年滚落在石板旁微笑的梦？可我拾起的只是一串冰凉的悲伤和苍白的忧愁；我还给她的赠品，仅仅是一个孤独者悄悄洒在水池边的黯然神伤的泪泉。有谁知道，我在这里徘徊着，受着苦痛的折磨？有谁知我此时情啊！我伫立在石板旁沉默地凭吊那个微笑的梦，许久许久。远处，传来电影院里《永恒的爱情》的乐声和歌声，那仿佛是我心弦拨动和震颤的共鸣……一个失意的青年，孤独的旅行者，匆匆的过客，还能需求她更多的馈赠么？
我的爱依然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正像一粒沉睡在土里的红豆，什么时候有春风春雨催它的嫩芽破土而出？
一九八一年八月三日 星期一 晴
我怀着急切的恋乡之情回到了我的故园。当绿色的田野和丛林展现在我眼前时，我的心止不住一阵狂跳。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它犹如一幅碧绿的水墨画铺伸在天地间。我走进了这幅画的中心，贪婪地呼吸它的芳芬，浏览这醉人的绿。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猛一来到这种境界，该是何等的令人欣慰与幸福。但是，我只揭开了这幅画的一角，便看到了它的苍白与蜡黄，生命的绿只不过是它的一种屏障罢了。自然界的美常常被社会的“人”磨损……
一九八一年十月六日 星期二 阴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站在山岭上远眺的情景。
那是多么痴呆而又天真啊！
我在山上打柴，累了，歇一会儿。山风鼓动松涛，鸟群唱着山歌。我手拿一把荆条，站在最高处，远望前方。如画的田野，明镜样的水塘，簇簇树影，座座村庄，顿时展现在眼前。天边，起伏的山峦隐隐迢迢，轻烟笼罩，犹在梦中。我猜山那边该又是一个天地吧？也许一条大河在流，水面船帆点点，一个芦苇丛生的大湖，歇着成群的野鸭。小孩子们一定很快乐，在水里划船。山那边啊，究竟是什么样的？我挥舞荆条，遐想自己驾着一片浮云，就像孙悟空，一直飘浮着，越过山头，到了山那边……
许久，我才带着惆怅，提着打柴的竹篮，慢慢地走下山，向山脚下的家归去。
孩童的心总是充满幻想的，和猜不透的谜。
山那边有什么不同呢？我至今还在猜小时候的谜，大概永远也猜不透。还是亲眼去看一看吧，站在那一个山头！可是，山是没有极限的，前面还有重重叠叠的山，重重叠叠的谜。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 星期三 雨
人间最伟大的感情就是母爱。
我常忆起那一段凄然的往事，禁不住伤心泪水盈眶，心潮撞击胸腔，思绪如浪……
那是一个阴沉的日子。妈妈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宴请一位陌生的客人。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家住在山里边。膝下无一子女，有心过继一个儿子。正巧我有一个刚刚三个月的小弟弟，因家里穷，妈妈一横心，便决意把他送给人家。这天，小弟弟就要离开妈妈了。吃罢饭，小弟弟的后母要走了，妈妈紧紧地把小弟弟搂在怀里，喂了最后一次奶，亲了又亲，看了又看，终于狠心交给了那个女人。远去了，渐渐地远去了，可是妈妈还在门口伫望，许久许久，眼圈一红，泪水滚下面颊……我还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但受了妈妈伤心的感染，竟也抽抽答答地哭了。是啊，弟弟从此不会回来了！我不知哪年哪月才会看到他。
转眼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妈妈纺着线线，纺车嘤嘤地转，好像在哭一样。房子里十分阴暗，只有木窗口一点微光。我看见妈妈手摇纺车越来越慢，最后停下了，愣怔怔地望着地面，突然悲伤地哭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往下落。我慌了，连忙问：“妈妈！你怎么了？你又哭了？妈妈，别哭了，妈妈……”好久，妈妈才一面收拾好纺车，卸下纺棰，一面对我说：“小三，跟我去看弟弟，快去洗洗脸，嗯？好不好？”“看弟弟！”我一听高兴极了，心里的悲哀一下子烟消云散。
妈妈收拾停当，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和我一同向山里走去。这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天气仍然很阴晦。我们一直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啊走啊，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走过了一程又一程，终于来到了一个山洼。这里只有一户人家孤零零地座落在丛林里。妈妈说，那就是弟弟的新家。我们走进了屋子，就听到弟弟的哭声，和他的后母的“嗯—嗯！”声。一见面，妈妈顾不得和她多寒喧，便抱过来小弟弟。小弟弟仍然哭个不行，却闭着眼。脸孔瘦得可怕。那女人告诉妈妈说他病了，是因为断奶太早引起的，整天又哭又闹。妈妈心疼得一迭声喊着“乖乖！乖乖！”
吃了一顿便饭，我们又踏上了归途。那女人只勉强挽留了几声，就把我们送出了门。一路上，妈妈的叹息声不断。天傍黑，到了家。
这样过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听到了弟弟病死的消息。妈妈痛哭不止，撕人心肺，没有谁听了不掉泪。村里人谁来劝都止不住她的哭声。
从此，妈妈常常独自垂泪，我们全家人也跟着伤心，凄凄惨惨，悲悲伤伤的气氛笼罩了我们的家。
唉！要是小弟弟还活着，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了。可是，他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就死去了。人啊，有多少悲哀！是妈妈狠心吗？不！难道是命运多舛？也许。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疼自己的心上肉？
妈妈，当您想起这段伤心的往事，该是多么难过啊！
一九八二年一月九日 星期六 晴
中午在梦中梦见了妈妈以及死去的二哥，醒后不觉思心更切，伤情难却。是啊，我怎么能忘记生我养我的母亲！我又怎么能忘记死去的二哥！妈妈苦了一辈子，直到如今还带病操劳，为了我和弟妹们！她老人家在灾难和疾病中熬过了几十个春秋，晚年本应享享福，可是丝毫未减轻任何负担。我在孩提时代为她增添了多少麻烦，在外面闯祸，为非作歹，常常使她生气，打我骂我，可我那时候反而更加放肆恣行。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怎禁得悔恨交加啊！但过去的毕竟已成为往事了，每一个人的童年都会有许多荒唐事。我渐渐张大了，并且已经踏上了人生的道路，新的生活开始了，母亲的爱会使我青春的翅膀更加有力。
二哥给我的记忆涂上了一层恍惚的梦幻般的色彩，我每当想到他的时候，总是感到惆怅和茫然。他在读书的时候常常把我带到学校去玩，那时我还很小。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中午我饿了，可是哥哥要到午后才能放学，他同座的一位女生带了饭，她喂我吃，是那样可亲；二哥笑了，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那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直到我死也不会遗忘。他还教我写大字，给我书看，他的课本使我着了谜，那些有趣的故事至今还记得，象“号寒鸟”、“变色颜料”。记得一个阴雨天，全家人都闲着，我在看《红岩》的连环画，他问我：“江姐的名字叫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就是江姐呗！”她摇摇头说：“不对，叫江竹筠。”……像这样一些细节都还那么清晰，历历在目，我始终感到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他二十四个短暂的春天给了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多么大的影响！哥哥，如今你在哪里？假如阴间真的存在，你也许已经开始了你新的生活吧？我时刻都在想念你，用我的眼泪清洗着记忆的线丝……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阴、小雨
年年爆竹，年年春节。声声鞭炮，犹如声声春的放歌。过去的岁月，如一串串鞭炮炸成的碎片；未来的时日，又似热烈的鞭炮的声音，在鼓舞和召唤着人们昂奋地追求新的希望。沉寂的乡村，只有在这时才显出生气。平凡而又单调的生活里，难得见一星火花；我的贫穷荒凉的家乡啊，你就像是一个有气无力的患者，只有偶尔欢笑，对希望的热情，对生命的热爱，使你没有很快地死去。年复一年，依然如故，死水似的生活，令人烦闷和寂寞，新的一年开始总会给人新的向往，可是慢慢地人们会发现自己的双脚还是踏着青年的足印，重复地走过去的路。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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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二哥的墓前，手里打着一把雨伞。天下着毛毛细雨，风翻卷着我的大衣；天色阴暗，乌云罩着整个天空。在这荒僻的山坳，埋葬着我死去了六个年头的哥哥。我一刹那间想起了记忆中的关于他的一切，不禁鼻子一酸，泪水溢出眼眶，模糊了镜片。哥哥，你在黑暗的墓穴，做的梦一定是潮湿的。你常常忆起人世的生活吗？当风从墓前潜潜地走过，鼓动阵阵松涛，你是否听到了那冷寂的声音？阳光，万物的生命之源，照在你的墓上，你感到了人世的热和光吗？哥哥，你那健壮的躯体，如今还是什么样？你的肉体化成白骨，你的灵魂又在哪里？
让我为你的墓添几把土，让我的怀念化为掩埋你的泥土，护卫你的梦。哥哥，你可知道，我时刻都在回忆你的音容笑貌？我的泪水，是露珠，是辛酸的露珠，为你滴，为你淌！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七日 星期一 晴
姐姐的来信使我的心深为不安。她告诉我她将在“六一”结婚，招上门女婿。我感慨万端；她的不幸遭遇引起了我的沉思，她的生活道路是坎坷的，她的婚姻是根本就谈不上美满的，她有过美好的愿望和一个女孩子对爱情的追求，几经周折，终究一切都化为泡影。为了年迈多病的父母亲，为了苦难的家庭，她做出了许许多多的牺牲，她的最宝贵的青春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她不同于普通的农村姑娘，她有知识，热爱医学，并且有一定的技术水平，可是命运对她却是如此乖戾、不公正。一个在生活的磨难中奋斗的姑娘，险恶的环境处处都与她为难，然而她没有屈服。只有我理解她，也只有我这个弟弟能在精神上安慰她。亲爱的姐姐，她为了我和弟弟、妹妹读书，在各方面予以关怀和支持，我怎么能忘记她作出的种种牺牲呢？我考大学时她给我送菜、送米，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着给我用，姐姐啊，她有一颗多么慈善的心！如今她却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她的终生大事就这样草率地被“媒妁之言”决定的，她哪里会得到幸福呢？即使她自己现在这样痛苦，却还在想着我生活是否艰苦，还要满足我的要求，我怎么对得起她啊。
我一想起这些，心里禁不住隐隐作痛。这学期我完全是在浪费光阴，一味沉溺于爱情的幻想之中，荒废了学业。我忘记了自己的过去——那苦难的历史；我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学习没有刻苦，几乎每天都在悲悲切切中消磨时光，我怎么有脸回家向姐姐说啊！
我经过了九牛二虎之力上了大学，却不懂得珍惜，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好吧，我下定决心抛开一切外界的干扰，一心扑在事业上，这样才不会辜负自己的良心啊。
一九八二年六月三日 星期四 晴
我的思绪飞向了故乡，我的魂灵已在故乡的田野上翱翔。在夏天，那六月的田野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啊。油绿的稻秧随风漾起层层浪纹，鸟儿在田野上欢叫着飞来飞去，田埂上野花在开放。呵，绿树掩映的村庄，那个背倚山坡而面向平原的村庄，炊烟袅袅而升，仿佛是无声的生命的飘带：虽然没有绚丽的色彩，可是却千百年来连绵伸延。我的故乡在贫穷里年年月月地更换着服饰，茅草屋已成为遥远的记忆的影子；男人的粗布对襟袄和葬礼服似的长袍成了旧谈，或做了婴儿尿布；村头的石碾也只是历史的记载了……然而，犁铧依旧在岁月的土壤里缓慢地在老黄牛的拖拉下艰难而进，耕耘着苦难和板结的土地。插秧时妇女红肿的手年年如此，和那些流“香汗”的“千金小姐”的手比起来，多么令人酸心。是的，不必讳言，我的故乡还没有摆脱落后的生产方式，还如所有的中国农村一样……父亲在弯腰劳作，他的身影是多么的渺小，却是何等的高大！父亲啊，您一定更老了……啊，母亲那憔悴的面容和枯槁的病体……
妈妈，您在默默流泪吗，您在独自低头叹息吗？您在为远方的儿子担忧吗？我想念您，可是我无法安慰您。只要您想起我小时候调皮的故事，您也许会变得欢快的……妈妈，您还记得那个小淘气鬼吗？——妈妈，您还记得您不顾一切跳进水塘救我的情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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