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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发百中·[上](中篇小说/李迎春)

村里人都说,舅妈就是舅舅的影子,没有舅舅她就什么也没了。如今舅舅死了,舅妈发现的是一个陌生的舅舅,我发现的是一个全新的舅妈。

舅妈在舅舅出事的前一天,绕着老祠堂跑了三圈,直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舅舅问她,发什么神经。舅妈说,她路过祠堂的时候,看到旁边有一只白兔,就上前追赶,谁知白兔绕着祠堂狂奔,她跑啊跑就是追不上,后来突然不见,真是见了鬼。舅舅说,就是见了鬼呢,准是谁的灵魂出窍。谁知一语成谶,竟是他自己将命搭上了。

当我看到舅妈的时候,她还在喃喃自语:为什么呢?为什么白兔会不见呢?她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手不断地捶打着冰冷的地板。舅舅的遗体直挺挺地躺在旁边的架子上,被一条白布裹着。殡仪馆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亲人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我默默地走到舅舅的遗体旁,母亲轻轻地掀开白布的一角,舅舅的头部出现在我眼前。短平头,浓眉毛,宽脸庞,正是我印象中生龙活虎的舅舅。只是现在的他了无生气,满脸黑砂,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有点惊讶,又似乎要讲什么话的样子。

据说,一个人快死的时候,他的灵魂就会游离出他的身体,像饿鬼一样到处游荡。谁也没想到,舅妈追的那只兔子就是舅舅的魂魄。舅舅属兔,才五十四岁。他一向身体健壮,一顿能吃三碗饭、一斤五花肉,上山能打猎,下河能摸鱼,阎王爷找他还可以跟阎王爷干一仗。可是,一个人气数已尽,是谁也没办法的事。当然,也有人说,舅舅出事,要怪舅妈的脏嘴巴。那天舅舅和张百万出门打猎的时候,坐在摩托车上发现打铳用的硝没带,于是叫舅妈拿出来。舅妈一边拿一边骂,要那么急干吗,又不是去投胎。上山下河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不吉利的话,舅妈平时也不说的,那天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这样诅咒舅舅。舅舅倒没生气,笑了笑就发动摩托车向石马岐奔去。

在院田村,舅舅的能干和舅妈的泼辣都是出了名的。他们俩就像哼哈二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是绝配。舅舅名叫杨德发,但村里人都叫他杨一发。他是家乡方圆三十里最棒的猎手,往往面对猎物一枪致命,所以很早就获得了“一发”这个称号。舅妈名叫月娥,村里人都叫她娥子,我们方言说一个人有点傻、一根筋就叫这个音。舅妈的傻,并不真傻,是“只许进不许出”,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就再也别想出去,谁要是惹毛了她,那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当地有一句民谚“杨一发的铳,石马岐的树”,意思是赞扬某个人某方面功夫“过得硬”。石马岐海拔1400多米,是全县最高峰,山顶上的树只见老,不见长,非常坚硬。当地人将杨一发的枪与石马岐的老树相提并论,形象说明他的枪法之准。院田村就在石马岐脚下,山上就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现在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独自打死过一头200多斤的野猪,那可是和武松打虎有得一拼。野猪不同于别的猎物,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野猪比豹子还难打,特别是受伤的野猪更是危险。所以一般都是几个人围着打,他能够一个人一枪毙命,足见其胆识和功夫。

打猎的舅舅最后死于打猎,就像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一样,走得突然也不算完全没逻辑。据说,今年以来,村里就已经有两个猎人死于同伙的猎枪之下。每出一次事故,舅妈就提心吊胆地要舅舅小心点。舅舅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我是谁啊,杨一发不是浪得虚名的。舅舅忘了,杨一发的名号与别人的猎枪没半毛关系,别人的子弹打过来,他又不是铜墙铁壁。

舅妈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她认为如果自己不去追白兔,舅舅的灵魂就可能不会出窍,如果自己那天早上不是口无遮拦,舅舅也就不会死于非命。当张百万和蓝六手抬着舅舅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舅妈一下瘫在门槛上,什么也说不出。张百万和蓝六手连忙放下舅舅,走过去摇醒舅妈,舅妈一声也不吭,呆呆地望着放在地板上的舅舅。突然,她发疯似地爬过去,扑在舅舅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听闻哭喊声的隔壁邻居纷纷跑过来,弄明白后立即要将舅舅送到医院。他们知道人已经冰凉,这样做纯粹就是求个心安。舅舅被抬上车的时候,舅妈从地上站起来,眼里放射出钉子般的仇恨,迅速将呆立一旁的张百万揪住,一边骂着刽子手,一边整个人压向他。蓝六手见状上前劝阻,结果三个人扭成一团。最后,还是舅妈占了上风将两人押上车。

在医院冷冷的风中,苦楝树青黄的果实来不及成熟便一粒粒往下掉。舅妈倚在干涩的枝干上,几粒果实掉进她蓬乱的头发,她想:这辈子的好运走完了。

 

我在殡仪馆里见到了两个当事人,张百万和蓝六手。就是这两个家伙和舅舅一起上山,将舅舅误伤至死。

在我看到舅舅遗体满心悲伤的时候,张百万和蓝六手来到舅妈的跟前。看见他们进来,本来停止哭喊的舅妈又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德发啊,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连句话也没留下……你就那么不值钱啊,人家现在欺侮我们孤儿寡母……德发啊,亏你交了这样狼心狗肺的朋友啊……我转过身看到舅妈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肥头大耳人高马大,一个尖嘴猴腮瘦长身子。母亲悄悄告诉我,就这两个人打死了舅舅,肥的叫张百万,瘦的叫蓝六手。张百万我知道,以前是乡里的屠夫,每天都油光满面,举着一把屠刀,最喜欢跟人赌斤两,据说他切下的肉误差不过两钱。他和舅舅是老相识,常常一起打猎。蓝六手我不认识,印象里舅舅的同伙中没有这个人,长相也比舅舅他们年轻,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蓝六手捧着用黑塑料袋装好的一叠钱,走到舅妈面前说,嫂子,这十六万是我和张总的一点心意。我真是该死,只顾出风头,哪想我这只病手把一发大哥打倒了。大嫂,您就原谅六手吧。说罢,蓝六手“咚”地一声向舅妈跪下,将钱袋捧在额头前面。舅妈依旧大哭,根本不理他。

张百万见状也走前一步,对舅妈说,月娥妹子,六手也不是故意的,您就原谅原谅他吧。这十六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我们欠杨家一条命!

舅妈停止哭喊,抬起头来,仇恨的目光从披散的乱发中直射到张百万脸庞,突然迸发出一声嚎叫,难道一个大活人就值你这点钱吗?你是故意来欺侮我们!

张百万连忙说,月娥妹子,我们哪有这个意思,一发兄弟走了,百万千万也买不回,按我们乡里的规矩,一般是十二三万,但我们深知罪孽深重,没有和您商量,就定了十六万。这点钱请您先收下,如果不满意,我们再想办法,好吗?

打猎是个危险活,死人的事虽说不多,但也发生过几起。因为一起打猎的都是亲朋好友,所以一般都是私了,也算不上赔偿,就是表达一个心意,大家都要出一份,打枪的赔双倍,大概总数在十二三万之间。现在张百万和蓝六手愿意出十六万,确实也算有诚意。

十六万算什么,对你张百万还不是九牛一毛!德发走了,我们母子没有了生活来源,以后怎么活啊,没有五六十万,你们别想了结!舅妈狠了口气。

张百万和蓝六手显然没有想到舅妈会要他们那么多,一时僵在那里想不出什么话来。

正在这时,从殡仪馆东边窜出两条黄狗,“汪汪汪”地从我身边飞奔而过,将张百万和蓝六手的裤腿咬住了。张百万和蓝六手吓得跳起来,大叫着不断狂甩被咬住的那条腿。两条黄狗夹紧尾巴,爪子用力地撑着地板,嘴巴死死咬住不肯放开。我定睛一看,正是舅舅每天带在身边打猎的大黄小黄。原来它们一直安静地伏在舅舅遗体旁边的地板上,刚才进去看舅舅时闪过一眼,没有太在意。现在两条猎狗许是听到了张百万和蓝六手的声音,才跑出来将他们咬住。

张百万和蓝六手惊慌失措起来,看到没有办法甩掉猎狗,就乖乖地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舅妈。舅妈才不会理会他们呢,还大声说,你们这俩个遭天杀的,你看,连大黄小黄也不会放过你们!

蓝六手哭丧着脸说,嫂子,这些钱你先收起来吧。

舅妈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我看到双方都无法让步,就提出先把这十六万收起来,张百万和蓝六手再去筹些钱,商量着把问题解决。舅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就说没有五十万什么都免谈。我走过去将蓝六手手中的钱接过来,清点了一遍,刚好十六万。

张百万见无法脱身,就对舅妈说,现在就去想办法筹钱,明天一早将钱送过来。

舅妈对着大黄小黄叫了声放开,大黄小黄不情愿地松开了裤腿。

张百万和蓝六手见状,飞也似地逃出殡仪馆。大黄小黄追了几步,汪汪地朝着他们吠着。

我抱着沉甸甸的十六万,感觉舅舅壮硕的身子被一层层叠成这冰冷的纸币。

 

舅妈曾经以为和舅舅结婚,纯粹是黄连树上结苦瓜,两个苦命人的结果。没想到,舅舅成为舅妈这辈子的福星。如今舅舅倒了,舅妈心中的大山也轰然倒塌。

当年,外公外婆早早撒手人寰,留下母亲和舅舅相依为命。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饱受旁人的冷眼,常常缺衣少穿,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大成人后,许多人来为母亲说亲,她一概拒绝,说要等弟弟结了婚才出嫁。但家里穷得丁当响,谁也看不上舅舅。好不容易,十里外村子有一个地主家的女儿,长得肥壮,愿意嫁给他。这个人就是舅妈,名叫月娥,没读过什么书,人也不娇气,表面温顺,但犟起来却像头蛮牛。在我看来,她不傻,甚至精明得过了头,可能是地主家庭的成分,常常受人讥讽,使她抬不起头来。舅舅高兴得合不拢嘴,没花什么钱就把月娥娶回了家。月娥嫁到舅舅家开始也不以为意,不过很快就高兴起来,不仅舅舅身体强壮,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而且再也不愁吃不饱,山上各种野味吃到她打嗝。最大的改变是舅妈有了自信,开始将高高的胸脯挺起,唱着革命歌曲干活去。第二年,舅舅舅妈生下大女儿。母亲服待完舅妈出月子后就匆匆将自己嫁出去,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文盲贫农,就是我的父亲。舅舅对母亲也最亲,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弟弟,以母亲的条件不至于嫁给父亲。所以舅舅的这种感情后来这种亲情转移到我身上,就是跟舅妈同样的待遇,吃野味吃到打嗝。随着孩子们长大,分田到户,政策开放,像舅舅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开始吃香。虽说打猎是违法行为,但山里人家哪个不是靠山吃山,连森林公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他们还带上朋友让舅舅领着去打猎。前年,舅舅将家里的房子重建,占地一百五十平米的三层别墅,成为村里最漂亮的房子。

如果说舅舅以他的勤劳善良树立了自己的口碑,那么舅妈却刚好相反,将这些口碑砸得粉碎。舅舅有个不出五服的堂弟,上山搞伐木时受伤落下半身不遂,舅舅看着可怜,常常过去帮助他家。舅妈有一次看见舅舅帮他家砍柴火,堂弟媳妇在一边帮忙。舅舅累得满头大汗,堂弟媳妇赶紧进屋拿一条白毛巾给他擦汗。舅妈刚好从堂弟家门前经过,看见这情形,两话不说,跑了进去,扇了堂弟媳妇两个耳光,说她勾引舅舅。堂弟媳妇气不过,百口难辩,干脆拿起放在墙角一瓶甲铵磷农药就要喝下去,幸亏舅舅眼疾手快将瓶子打碎。一场闹剧在尴尬中收场,也将两家的关系跌入冰点。舅舅气得半死,回到家里要打舅妈。舅妈胖胖的身子一挺,对着舅舅说,你打,你打啊,你打了我也去喝农药,让你做鳏夫,好天天去找骚婆娘。舅舅举起的大手僵硬地放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像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后来院田村的女人见到舅妈都绕道走,都讥笑杨一发娶了个酸货,以为自家男人是个宝。舅妈也慢慢感觉到了女人们异样的目光,有段时间试图和她们缓和关系。可是,女人们一副惹不起还躲得起的架势,使她无计可施。母亲曾经善意地提醒过舅妈,叫她不要把舅舅管得那么紧。舅妈偷偷地对母亲说,不看紧哪有用啊,你看他身体壮得像只虎,不知什么时候打个盹,就让他出去偷吃了。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由她折腾。而舅舅也似乎慢慢习惯舅妈的无理取闹,因为只要不去接近村子里的女人,她什么都好说。

真正让舅妈的形象在村里得到改善,还是近十年的事。院田村距离县城二十公里,向来有种菜卖菜的传统。舅妈在孩子们上学后,也开始种菜到县城卖。她平时在家里种菜,每天一大早就坐农用车将菜送到城里卖。她和院田村其它女人一样,没有固定摊点,挑着一担新鲜的时令蔬菜,在菜市场外围的街上打游击。由于妨碍交通影响市场秩序,她们这些游击队成为城管的重点打击队象。在舅妈还没加入队伍之前,她们就像过街老鼠,频频挨打,损失惨重。直到舅妈投身其中,以大无畏的姿态出现在城市的街道,才挽转败局。舅妈在跟城管一次次猫捉老鼠般的较量中,发挥了她天生的优势,耍泼、撕打、逃避等手段灵活运用,几局下来基本占上风。特别是在城管负面形象不断的局势下,舅妈的出现让城管的工作更加陷入被动,甚至不敢轻易将菜农的担子踢掉,将秤砣没收。于是,舅妈在女人中慢慢树立了威信,天天有说有笑地和她们坐着农用车奔向县城。

舅妈有了自己的生活,不仅过得充实,还使自己的腰包鼓了起来。她的钱只管自己存起来,家里一应开支都由舅舅负责。有了钱的舅妈逐渐大度起来,对舅舅也管得少了,她说,只要他念着这个家里,对我好,管他做什么呢。而舅舅本来就不想让舅妈管束,就尽量在经济上满足她,让她不至于无事生非。于是,两人找到一种相安无事的规则,倒也和谐般配。

 

张百万和蓝六手并没有如期将剩余的钱送来,连手机也关了。舅妈坐在塑料凳上,喃喃自语地说,我就知道他们不会送钱来的,张百万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得发在时,把得发骗得团团转,还将他当作最好的兄弟。可是,再好的兄弟抵得过真金白银吗?你看,人一死,茶就凉。舅妈说得没错,金钱就像一面照妖镜,再好的兄弟也抵不过金钱的光芒。昨天是我收下张百万和蓝六手的十六万元,他们得以脱身显然与我有关。现在人不见了,我必须掘地三尺把他们找出来。

张百万是县里的名人,经常在本地的电视台晃啊晃,现在真要找时才发现毫无头绪。我问舅妈,舅舅和张百万的朋友还有哪些熟悉的。舅妈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个蓝六手也是最近几次才见过,你舅舅的朋友一帮一帮的,却都是奔着打猎来的,我除了烧火做饭,一个也不认识。舅舅的朋友原来都是周边村落喜欢打猎的人,或者像张百万这样的老交情。但这几年不一样,城里人喜欢寻求刺激,经常三三两两来到乡下打猎。说是打猎其实都是半桶水,需要当地的猎手作向导,舅舅无疑是最佳人选。来打猎的都是有闲有钱阶级,不是老板就是领导,一来二往舅舅就跟他们熟悉起来。据说,舅舅这几年结交了不少这样的朋友。舅舅话不多,直爽、酒量好,在山上会照顾人,有地位的人都喜欢这样朴实的农民朋友。舅妈曾经看不惯舅舅呼朋唤友的架势,气呼呼地说,跟这些人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跟他们同一路人,有事的时候看他们会不会帮你。舅舅也发火了,骂她你懂得屁,女人家尿都拉不上三台阶!不过,和张百万的交往舅妈没反对,毕竟两人之间算是生死之交。

我通过公安局的同学,很快就找到了张百万。同学说,张百万没跑,就在县城,刚才还有人看到他在茶叶店打麻将。他哪里会为了区区五十万跑路,那不是辱没了张百万的名声。问清楚地点后,我和表姐马上出发去找他。舅妈说,我也去,你两个娃娃,还不被屠夫欺侮!

我和舅妈、表姐来到清源茶叶店的时候,张百万正胡了一盘,兴奋地将钱塞进口袋。舅妈不声不响走到麻将桌前,双手托起桌底用力一掀,“哗啦”一声,桌子四脚朝天,麻将洒落一地,大家都傻眼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张百万慌乱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嫂子……你怎么来啦?

舅妈叉起腰,眼睛一瞪,我不来,怎么知道你死到哪里去了!

张百万赔着笑,嫂子,怎么会呢,我现在就去取钱。

不行!这屋子里的人都不能走,你叫人把钱送来就行。舅妈用手一划,仿佛孙悟空的金箍棒要将大家牢牢划住。

其他人不管,看到舅妈气势汹汹的阵势都纷纷溜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张百万和我们三人。张百万正好在墙角的位置,不自然地站在那里,他眨眨眼,小心地说,嫂子,我最近手头有点紧,能否先给个三十万,剩下二十万等一发大哥下葬后再送过来?

舅妈一听,怒火中烧,就要抄起地上的凳子砸过去。

张百万慌忙用手抱住头,防止猪头一样的脑袋开花。

我对张百万说,百万叔,现在你想清楚给还是不给,如果不给,那我们就干脆报警,让公安局来处理吧。

张百万一听报警,吓得面如死色,毕竟打死了人,就是误伤也得承担不小的责任,绝不是五十万能够解决的事。他靠着墙角坐下来,痛苦地用手抓耳挠腮,好一会,才决定马上将余款付清。

舅妈坚持要用现金。过了半个小时,蓝六手终于将三十四万全部交给舅妈。张百万在蓝六手的陪伴下,灰溜溜地逃出茶叶店。

舅妈捧着一大堆钱,大声哭了起来。茶叶店的老板娘厌恶地跺着脚,别在我这里哭了,快点离开,我这里够倒霉了!

舅妈听了,一抹眼泪,扬起头,反问老板娘,你倒霉?难道你的老公也死了吗!

老板娘一听,气得发抖,就要跟舅妈干起来。

舅妈也毫不示弱,将钱交给表姐,挽起袖子准备战斗。

我见势不妙,和表姐拉着舅妈赶紧坐上车。

 

我们胜利了,但谁也无法笑出声来。现在赔偿的钱比原来整整多出两倍,这真是舅舅最后的身价了。舅妈抱着一堆钱,就像抱着舅舅毫无生气的身体,眼泪打湿了她的前襟,又从前襟渗入她的心里。我们似乎掉落在恐惧的深渊,茫茫然孤立无助。

我们再一次来到殡仪馆。舅妈说,火化了吧。我们都默然无语,空气凝固在夹杂着尸体焚烧味的某一瞬间,呛得我眼泪直流。我到缴费处办理火化手续,随后工作人员带我们到冷藏尸体的冰柜旁,做火化前的准备,也是最后看一眼舅舅。

母亲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香炉钵,放在冰柜前,要我们每人先烧一柱香。烧过香后,可以搬动遗体了。我和表姐弟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将舅舅直挺挺的身子抬起来放在推车上。当我抓住舅舅肩膀的时候,冷气忽地从手指传到心脏,全身发麻,打了个寒噤,赶紧再次用力将舅舅的肩膀抓牢。一百六十斤的舅舅被我们慌乱地抬起,终于在推车上放稳。按家里的规矩,火化前要为死者擦洗身子,换上寿衣。舅舅的身子在冰柜里早已冻得像块石头,头发上沾着冰棱,雕塑般躺在车上。舅妈端来一盆热水,准备给舅舅擦洗身子,等身体擦热了再迅速地将寿衣换上。

舅妈轻轻地用毛巾擦着舅舅的眼、鼻子、嘴角、脸庞,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把他擦伤。她一边擦着一边喃喃自语,德发啊,你受大罪了,你看,那些打靶鬼,把你打成怎么样了,脸那么黑,都是子(打铳时和黑硝一起使用的弹药),你该多痛啊……她擦完脸,再擦脖子,然后解开扣着的衣服。棉质的秋衣已冻得硬邦邦,舅妈费了好大劲才把扣子解开。敞开胸怀的舅舅,上半身完全裸露在我们面前,魁梧的身材还是显得壮实,只是变得了无生气。我不敢再看,恐惧再次袭来。舅妈继续擦着,还对我说,志儿,待我擦热了身子你就将舅舅的衣服脱下来,要快,记住了吗?我没出声,硬着头皮点点头。

突然,舅妈惊叫起来,志儿,快来看!我被吓得心脏突突跳,立马走上前。她指着舅舅的胸口说,你看,这是什么?舅舅左胸有一个食指般大的洞,位于乳头上方一点点,洞的周围是暗红的血迹,凝固在那里,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我赶紧叫她不要擦,招呼大家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不懂是什么,就猜测是铳打的伤口。母亲想起外面有一位舅舅生前一起打猎的朋友,就把他叫进来。他一看,说这不是铳打的伤口。打野猪时,大家平时用的鸟铳会在黑硝子里加一些小钢珠,但钢珠是圆的,体积也更小,形成不了这么大的伤口,应该是像步枪的子弹形成的。怎么会是子弹,张百万他们回来时不是说是蓝六手不小心误伤的吗?蓝六手用的是鸟铳,怎么会有子弹射进舅舅的胸口呢?大家一时议论纷纷。我突然感到后背阵阵发凉,头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难道这里还隐藏着一场阴谋?我马上给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他说马上报警,让警察来处理。我对大家说,恐怕这个伤口才是致命伤,我看舅舅的死没那么简单,我们还是报警吧。大家都默默地表示许可。我于是拨通报警电话,等警察到来。

问题肯定不简单,但善良直爽的舅舅怎么会惹上杀身之祸呢?我一时想不明白。旁边,母亲正在对表姐说话,说前天晚上一直做噩梦,还听见屋后的山上有鸭公嘶哑的叫声,清楚极了,叫你姑丈听,他说什么鬼话,山上怎么会有鸭公呢,而我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就知道大事不好,果真你爸爸就摊上了那么大的事。要说迷信,我前天晚上也是做噩梦,梦见舅舅变成了一只受伤的野猪,发疯似的追着我不放。其实舅舅一点也不凶,连眼睛都没瞪过我。小时候,舅舅打猎回家,喝上两碗酒就躺在床上睡大觉,呼噜声震天动地,就像有人在拉破风箱。有一次,我闲着无聊,就拿了表姐读书用的毛笔沾上墨水,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画了一头大肥猪。他醒过来后还没发现,直到走出门外被人取笑才知道。他呵呵一笑,知道是我捣的蛋,就让我用水帮他抹掉,结果还没擦掉大肥猪,舅舅的裤子却被我用水淋湿了。舅舅说了句淘气鬼,就放过了我。

不过,我听母亲说,这几年舅舅也变了许多。概括起来无非有几条,一是变得爱吹牛,常常拍拍胸脯说没问题,其实办不了什么事,喜欢在别人面前吹嘘自己认识谁谁谁,不是老板就是领导,可在她看来人家不一定就把他放在眼里。二是变得抠门了,以前没钱穷大方,人缘很好,现在有钱了,在外人面前装富翁,对自己人却小气得要命。前年我家建房子还差点钱,母亲向舅舅诉苦说父亲生病花了不少钱,我在厦门又才买房,要舅舅借点钱出来。舅舅找了一大堆借口,最后只给了五千元。为这事,母亲生了好一阵闷气。三嘛,主要是好高骛远,常常往城里跑,说是做什么项目。母亲悄悄地对我说,舅舅还会去找小姐,是别人告诉她的。我笑着对母亲说,舅舅是有钱人,你没听说过吗,男人有钱就变坏,舅舅变坏说明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啊。母亲瞪了我一眼,怪我瞎说。我问母亲,舅妈知道这些事吗?母亲说,哪能呢,如果你舅妈知道了,你舅舅的小命都难保。我呵呵大笑起来。不过,她和我说得气冲冲的,在外面又极力维护舅舅的形象,谁也不能说舅舅半个不是。舅舅会不会因为母亲说的这些恶习而招惹麻烦呢?但这些又好像不至于连命都搭上,我想得心里一团乱麻,只等警察快点过来。

 

警车终于驶进殡仪馆,我们顿时看到了希望。六个警察鱼贯而出,手里提着各种器材,问清楚基本情况,就让我们离开房间,在尸体周围用警戒线隔开。四个警察在现场勘查,两个警察向我们家属调查情况。过了一会儿,一位现场勘查的警察走过来,问我打猎时谁用的是射钉枪。射钉枪?射钉枪我懂得,是房屋装修时木工用于发射钉子固定木板的工具,但谁会把它拿上山呢?我一头雾水,旁人也说不知道,山上当时只有舅舅和张百万、蓝六手三个人,所有情况也是根据张百万和蓝六手说的,并没有人在场。

勘查完现场,警察告诉我们要将尸体拉回去进一步检查,检查完会通知家属相关情况。两位警察留下来继续调查舅舅和张百万、蓝六手三人的关系,除了找舅妈之外,还找了平时和舅舅关系比较好的几个猎人。这些信息归纳起来,让我更完整地了解了舅舅。

张百万还是乡里小屠夫的时候,脑子灵活,除了宰猪卖肉就是吃喝玩乐,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上山打猎下河捕鱼,赌博嫖娼样样能干。但这种人却被视着能人,好多人趋之若鹜,围着他形成了一个朋友圈。舅舅对这种人是不屑的,但他天性善良,张百万让他和朋友们一起去打猎,他并没有拒绝,以他良好的职业操守,让张百万他们第一次上山就收获盆丰钵满。张百万也是豪爽之人,不仅按规矩给了舅舅头份,还付了一笔不小的工钱,让舅舅的不屑很快瓦解。一来二往,憨厚的舅舅和张百万就成了朋友。

警察问,舅舅和张百万属哪一种类型的朋友。舅妈肯定地说,尽管张屠夫现在变得油嘴滑舌,但和德发是很铁的朋友。1999年,张屠夫赌博时被一伙人耍老千,不到半年就将家产输了个精光,没钱还债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之际,跑到我家躲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张屠夫踉踉跄跄跨进我的家门,我将一碗热腾腾的野鸽汤端给他喝,他感动得泪流满面。张屠夫决定走出这鬼地方,到广东去躲一阵,可他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德发二话没说,掏出两千元,让他远走高飞。德发对他说你安心睡一觉,明天就坐车南下。那天晚上,德发将鸟铳装上弹药,在屋子四周巡逻,一个晚上不敢合眼,就怕有人来找他麻烦。第二天一早,德发骑上摩托车载着他到汽车站,给他买好票,送他坐上去深圳的长途汽车,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你说,德发和他的关系铁不铁?当然,那个年代两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不是我当初把钱给他张屠夫,就不会有张屠夫以后的暴发之路。

开始几年,张百万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后来才得知,他在深圳华强北数码城做电脑配件生意。那时全国各地电脑配件渠道来源少,利润高,华强北的生意是面向全国市场的。他先是做水晶头的批发,后来有钱了就做电脑整体配件。到2004年,他已是千万富翁,春节前终于风风光光地回家,第一件事就到舅舅家登门感谢。舅舅笑得合不拢嘴,每每酒醉饭饱之后就喜欢摆这件事作为他做人成功的范例。张百万的绰号大概也是从那时起叫响的。

张百万在电脑配件生意如日中天的时候,毅然回到县城,决定改做房地产生意。大家都在惋惜他扔掉一个金娃娃的同时,电脑配件生意却开始走下坡路,房地产利润则节节攀升。他的生意有如神助,县城开发的两个楼盘被抢购一空,张百万攀上他人生的顶峰。他和舅舅的关系也达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舅妈曾经提醒过舅舅,说张百万这个人太会吹,迟早还会出事,叫舅舅离远点。舅舅只说知道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对于蓝六手大家都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附近乡镇的人,姓蓝,比舅舅大约年轻十多岁。因为左手多了一个手指,所以得了个绰号叫蓝六手。据说这个蓝六手原来就是个小混混,张百万开发房地产的时候跟着做了马仔。后来竟得到张百万的器重,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蓝六手的枪法不错,好几个猎人都见识过他,说他虽然高高瘦瘦,但一到山上跑起来却虎虎生威。没想到这次瞎眼了,好端端把一个大活人打死。

警察问舅舅和他们俩之间有没有过节,大家都说没有,舅妈也说一直好好的啊,这次打猎还是一发提出来的。

 

公安局的尸检报告很快出来了,舅舅身上共有两枪,一枪是鸟铳打的,主要集中在面部;另一枪是射钉枪打的,就是左胸口那枪,属致命伤。原来所谓射钉枪,就是把木工用的射钉枪进行改装,拆去钉管和活塞,焊上一米左右的小口径无缝钢管,就成了一把有杀伤力的真枪,可以发射子弹。最近一两年,许多人偷偷利用射钉枪进行改装,也有直接从网上购买,主要用于打猎。鉴于案情发生重大变化,公安局在立案的同时,第一时间下令将犯罪嫌疑人张百万和蓝六手捉拿归案。

内心里我们都不希望这是一场谋杀案。舅舅是张百万的恩人,夸张一点说,没有舅舅就没有张百万的今天,他怎么下得了手杀害自己的恩人呢?公安局在调查中得知,和舅舅上山打猎那天,张百万手持的正是一把经过改装的射钉枪。舅舅被打死后,他俩对大家说是蓝六手的铳误伤的,根本没有提射钉枪的事。都是朋友之间,出了这样的意外,谁也不会往更严重的地方想,都相信了他们的说辞。细细想来,也不是完全没破绽。

出事后,张百万和蓝六手都尽量避而不见,这不仅是钱的问题,更多是他们心虚的表现,怕面对舅舅,怕面对死者亲人。我们深陷悲痛之中,总以为他们内心也必将经受煎熬,谁想这里竟有大的玄机。

张百万和蓝六手是在出事后第五天被抓获的。听到风声的他们正想逃走,在距离广东界两公里的国道上,公安人员拦截住一辆可疑的宝马,车里的两人正是张百万和蓝六手。张百万装着莫名其妙的样子,无辜地大叫自己是人大代表,是受法律保护的,不能乱抓人。警察并不理会,将两人抓回局里审讯。一开始,张百万和蓝六手都异口同声否认杀害杨一发,坚持说是蓝六手误伤的。至于左胸的枪伤,两人更是矢口否认。

就在这时,另一路公安人员的侦察有了突破。他们细细搜查了张百万的公司和住宅,试图有所发现。终于,在他家阁楼上一个私密处找到一把改装后的射钉枪及子弹,经鉴定枪上的指纹是他留下的,所持弹药与舅舅左胸形成的伤口吻合,说明这支枪正是出事那天他使用过的。射钉枪的事实一查清楚,张百万终于老实地低下了头。

审讯过程还算顺利,当天他们就承认了枪杀舅舅的事实,并详细说出作案的详细经过。虽然我们都有思想准备,但听到这个结果还是很难接受。恩将仇报,这个自古以来最狗血的剧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边,我们怎么也想不通。

那天一早,张百万和蓝六手开车来到舅舅家。吃过早饭,三人骑上摩托车就往石马岐方向驶去。三个人、三支枪和两只猎狗就是这次打猎的全部装备。舅舅和蓝六手用的是鸟铳,张百万端着一把新组装的射钉枪,说试试威力。到达石马岐后,按照分工,舅舅负责找到野猪,并看准时机打头铳。张百万和蓝六手在野猪必经之路的另一座山头守候,等舅舅的枪声一响就立刻往舅舅这边靠拢,并做好与野猪相遇打复铳的准备。野猪生性凶猛,一般不容易一枪毙命,需要打第二枪,也称复铳。受了伤的野猪性情变得极端暴躁,比老虎还危险。见人就咬,非有经验的人难以对付。猎狗在山上也大有用途,首先是寻找猎物,聪明的猎狗依赖灵敏的鼻子可以嗅出野猪藏身的地方。发现猎物后,猎人就能够找准位置将野猪打中。受伤后的野猪必定狂奔,勇敢的猎狗就在后面穷追不舍。野猪由于受伤奔跑,会导致大出血,消耗能量,最后束手待毙。因此三五个猎人和狗都是打野猪时必不可少的,这次舅舅他们才三个人就上山,倒有点艺高人胆大的意思。

舅舅和猎狗不到二十分钟就发现了野猪的踪迹,好家伙,二百多斤的大野猪,舅舅一看就血脉贲张,全身的神经都被调动起来。他及时比划手势,让大黄小黄不得出声。它们立即保持警觉的姿势,伸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随时准备冲上战场,撕咬猎物。舅舅悄悄靠近野猪,每一步都十分小心,生怕弄出什么声响。其时野猪大概还在悠然地啃食草根,没有意识危险正在逼近。待到二十多米远的范围处,舅舅抬起鸟铳瞄准,“砰”的一声,弹药快速向野猪喷射出去。野猪立即嚎叫起来,本能地向熟悉的道路逃命。几乎在同时,大黄小黄“汪汪”地大声吠着向野猪猛追,舅舅紧随其后一刻也不放松。

对面山头的张百万和蓝六手听到枪声,也赶紧向舅舅那边奔跑过来。石马岐山峦起伏,除最高峰巍峨峭拔外,还有许多像馒头似的小山峰,据说有九十九座,最高峰有块奇石像王母娘娘,有人就将石头和九十九座山峰起了个“王母点兵”的名字。舅舅打猎的正是九十九座山峰的某一处。

野猪正逃命,舅舅死命朝着野猪逃跑的方向追赶。在大黄小黄的追逐下,野猪跑得气喘吁吁,伤口的血不断地往下流,将跑过的路染成了一条鲜红的线条。野猪终于无法再逃,站在一株老杨梅树下浑身发抖,大黄小黄分成左右两侧对着野猪不停地叫着,山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汪汪”声。不一会儿,舅舅沿着血迹赶上来,马上跟在野猪后面悄悄观察。这时,张百万和蓝六手也急匆匆赶到。看到肥壮的野猪就在眼前,蓝六手十分激动,在与野猪对峙中,果断端起鸟铳向野猪开了一枪。谁料,正在这时舅舅也走在野猪后面,蓝六手的枪并没有完全射准野猪,有部分弹药反而射在了舅舅身上,顿时野猪和舅舅应身倒下。正在惊愕间,野猪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舅舅方向试图逃跑。张百万见状,抬起射钉枪按动板手,一发子弹“嗖”地飞出去。也许由于慌乱,子弹同样偏离了张百万的意愿,意外射进舅舅的胸膛,导致舅舅连中两枪,再大的命也无力回天。摇摇晃晃的野猪走到舅舅身边,双腿一软,与舅舅并排倒在一起。大黄小黄见舅舅倒下,赶紧围在舅舅旁边用嘴拱他的身子。舅舅一动不动地倒地上,鲜血从伤口缓缓流出,大黄小黄焦急地踱着步子,对着舅舅团团转,嘴里还低沉地悲叫着。张百万和蓝六手吓坏了,试图架起舅舅,却怎么也搬不动他壮实的身体。于是,打电话给附近的朋友,一起将舅舅送回院田。

根据张百万和蓝六手的这些供述,舅舅是在打猎过程中意外身亡的。虽然当时他们隐瞒了张百万的那一枪,但事出有因,还不属于故意杀人。可是,事到如今,谁相信他们的鬼话。可不相信他们又能怎样,没有其他证人,舅舅死了,他们完全可以为自己开脱罪行。警察也不相信事情会那么凑巧,又苦于一时找不出证据,就再次对舅舅的尸体进行检查。这一次检查有了新发现,根据法医判断,舅舅胸口的伤是近距离射击形成的,大约只有二米,也就是说,除非故意对准目标,不然不可能这么近还会误伤。当法医的这一鉴定啪地扔在张百万、蓝六手面前时,他们乖乖地承认了作案经过。

真实的情况是,当张百万和蓝六手赶到野猪受伤的地方时,舅舅正从后面悄悄靠近野猪。蓝六手抬起鸟铳,故意将野猪、舅舅对准成一线,这样就成了一箭双雕,野猪和舅舅同时倒地。野猪死了,但舅舅并没有立即死亡,还在试图挣扎着起来。张百万见状,走上前,掏出射钉枪,残忍地向舅舅胸口射去。一声枪响,舅舅终于死在张百万的枪下。

至此,已经完全可以确认张百万和蓝六手就是杀害舅舅的凶手。他们的凶器——一把鸟铳和一把射钉枪也作为罪证被警方收缴。

 

听到张百万枪杀舅舅的经过,舅妈悲痛得当场晕厥。我们七手八脚将她抬到床上,灌了杯葡萄糖才慢慢苏醒过来。

张百万为什么要杀害舅舅呢?我们心中依然是一团迷雾。我们再次问舅妈,舅舅和张百万之间是否有什么过节。舅妈晃了晃她的大脸庞,说没看出来,还说舅舅那个死鬼,什么事都不跟她商量,她也懒得管,他在外面的事也从来不在家里说,那个张百万因为常来家里所以知道一些情况。舅妈说,这次打猎是德发邀他们的。大约前半个月,舅舅上山打飞狐时,偶然遇到一头大野猪,说至少有二百多斤。回来后很兴奋,掏出手机就给张百万打电话,要他这段时间下来打野猪。没几天,张百万就叫上蓝六手一起来。本来舅舅是要多叫上几个人,这么大的野猪,五六个人以上比较有把握。但张百万说不用叫人,三个人足够解决一头大野猪。舅舅没有再坚持,因为他一向对自己的功夫自信,只要到了山上,没有他对付不了的。谁知道舅舅的功夫对付野兽没问题,却无法应对险恶的人心。

警方也正在对张百万谋杀的动机进行审讯,结果一个更大的案件逐渐浮出水面。公安局的朋友对我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张百万是个穷光蛋,你相信吗?我说不相信。如果我再告诉你,张百万不仅是个穷光蛋,而且还负债累累,你相信吗?我说更不相信。朋友说,事实就是如此。你舅舅的事,问题就出现在钱上面。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却能使人丧心病狂。

张百万回到县城后,通过房地产开发确实赚了不少钱,几千万是肯定有的。后来,房地产开发走下坡路,他听信一位据说是国家某医学会首席顾问的话,邀请他共同开发艾滋病治疗药物,说已有国家专利,只差投入资金批量生产,就可以躺在床上数钱了。你想想,艾滋病是世界性难题,如果真能够攻克生产出特效药,那他张百万不是成为药界的比尔·盖茨了吗?张百万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然听信了这样拙笨的谎言,而且一头栽进去,死不回头。

张百万真金白银掏出五百万买回到人家所谓的专利,然后就准备研制开发。当真正运作起来,他才发现自己那点钱仅能够打打酱油,根本无法玩转。于是,有个狗头军师及时地给他出谋划策,让他融资,其实就是非法集资,用高利息吸引民间资本。他用月息两分甚至三分五分向外放风,大家挤破脑袋往里钻,通过关系把钱送来。于是,张百万开始利滚利的噩梦岁月。他一心想要尽快生产上市治疗药物,进展却像蜗牛一般,总是无法到达成功的彼岸。某一刻似乎就要成功了,但总是在关键时候出现一点小状况,于是又是漫长的煎熬。张百万差点崩溃,却在表面上继续装着财大气粗的样子,更加疯狂地吸纳资金。

在张百万的朋友里,舅舅是最清楚底细的一个人。张百万信任他,而且他不是商海中人,有什么事,张百万也放心跟他讲,一半是听他的意见,一半是苦闷之后的倾吐。开始买专利研制药品的时候,舅舅十分佩服张百万的胆识,并偷偷地将家里的二十万元存款放在张百万的公司生息。张百万雄心勃勃地要将医药事业做强做大,给舅舅的利息也很及时,按季度准时给付。张百万还鼓动舅舅再放些进来,说放在他那绝对放心。舅舅当然放心,觉得也是他报答当年恩情的一种方式。试了一年后,舅舅干脆将家里的全部积蓄,一共五十万全放在了张百万那里。后来,又向别人借了一百万,一共一百五十万借给张百万,每月舅舅仅利息就有几万块,简直赚大了。但是好景不长,张百万的公司入不敷出,开始半年给付一次利息,有时还会拖一拖。舅舅马上感觉到不对劲,就准备将钱收回来。这时候,张百万已无法补回窟窿。舅舅一再追问,他一拖再拖,直至不胜其烦将舅舅杀害。

 

舅舅比我们想象的有钱。大家以为他建房子花掉不少,剩下最多也就一二十万,没想到还有那么厚的底子。原来,舅舅和张百万他们关系日益密切后,看准了一条生财之道,就是将山里的野货送到城里卖。他不仅自己打猎,还向周边村子收购山货,每天早上准时送到城里的定点酒家和有需要的老板家里。因为野生动物买卖是违法的,做得的人少,所以价格也高,利润丰厚,一年下来估计收入高达十来万。舅舅身体好,风里来雨里去,每天早晨送货,上午回来后就去山上打猎,虽然辛苦点,但那么高的收入早已使他笑得合不拢嘴。

舅妈根本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舅舅从来就不让她插手家里的经济。舅妈自己赚的钱就留着自己用,家里需要支出都用舅舅的钱,即使舅舅一时没钱也只能向她借。舅舅说,娥子是个死抠门,客人到家里来,如果手里提了礼物,她就热情洋溢,不然就铁板一块,尽给你脸色看。有一次,舅舅有个朋友路过院田,顺便来看看舅舅。舅舅刚好不在家,舅妈看到没有礼物,连茶水也不倒,那个朋友坐一会便悻悻地走了。舅舅偏偏是个爱面子的人,知道这件事后,打了舅妈一巴掌。舅妈一气之下回娘家住了半个月。

舅舅因为要钱的事,和张百万的关系一度紧张起来。作为好朋友,他不便向别人透露张百万的秘密,只是私下要回自己的钱。聪明的舅舅也许看到了张百万破产的未来,或许就想用买房来作为要钱的理由,他只想尽快脱身,置身于事外。他对张百万说,百万,钱是赚不足的,见好就收。我看你这治疗艾滋病的药够玄乎,连外国人都没有办法的事,我们行吗?俗话说,蛇有多大,窟窿就有多大,做事还是小心点。张百万满不在乎地说,没问题,老哥,我是看准了的,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成功。医疗的东西我确实不懂,但当初做电脑生意、房地产生意,哪样我懂得,还不是照样大把大把地赚钱。这辈子我什么苦都吃过来了,还怕这点不成。相信我,老哥,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缺你一份。舅舅不再劝说什么,就再一次提出将他的钱还给他,说是向亲戚借的钱有急用,已追着要了,儿子也即将毕业,需要在厦门买一套房子。张百万含含糊糊地答应,说过几天就给。可过几天一直是遥遥无期,舅舅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发现大野猪后,舅舅突然想到借打猎和张百万好好聊聊,争取以情动人,将钱收回来。他打电话给张百万,将野猪说得又大又壮,简直帅呆了,口气也不乏亲热之词,让张百万听了感动不已,当场就表示过几天就下来,找老哥好好打一场漂亮仗。舅舅感觉自己真是聪明人,没有和张百万硬扳,既可以保持两人的友好关系,又可以要回自己的钱。他上山的时候密切关注着野猪的动态,对它的生活习性和路线已经了如指掌,还默默地对野猪说:就让你多过上几天好日子吧,好好享受一番,迟了就来不及了。

张百万接到舅舅的电话后,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不赴不行,赴了更难受。他烦躁不安,关在办公室半天不出来。他知道舅舅就是多米骨牌的第一张,第一张推倒他也就完了。夜幕降临,办公室一片漆黑,落地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他叫来蓝六手,问怎么处理。蓝六手知道老板这个时候问他怎么处理,就是要他好好处理。蓝六手说干脆一了百了,就借打复铳时将杨一发打倒。蓝六手枪法准,可说是继杨一发之后的又一新秀,据说有百米穿杨的功夫。张百万思索良久,点了点头,决定就三人上山,让蓝六手打复铳。

到了打猎那天,一切都如事前所料,杨一发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可惜,打得有点偏,火药主要射在脸庞,杨一发并没有当场死去。看着杨一发试图站起,恐慌中张百万端起射钉枪,走到杨一发面前,朝他前胸补了一枪。“砰”得一声,张百万的烦恼消失了。

公安局朋友的描述加上我的合理想象,清晰还原了舅舅被害的全过程。我惊得目瞪口呆,平静如水的湖面下原来还有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是故事中的受害者是我最亲的舅舅,我不得不承受失去亲人之痛。

人性的邪恶让我在秋天的苍穹下感到窒息,感到秋高气爽不过是一种表象,一种虚伪的掩饰。张百万和蓝六手被收审后,公安局紧急查封了他的帐户和资产。现在谋杀案已基本明朗,公安局开始着手对他非法集资的问题进行调查。审讯中,办案人员问张百万集资了多少钱,他说记不清楚,大概就几百万,向亲戚朋友借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他还说,研发的治疗艾滋病药物很快就获得批文了,文案都已报到国家药监局审批,前个月还有一个副司长到他公司调研考察呢。只要一上市,钱就哗哗地来了,到时他不仅完全有能力偿还债务,而且还将是造福人类的大功臣。末了,他说现在谁没有几百上千万的债务啊,不是欠银行就是欠私人的。

 

张百万的公司帐户被查封的第二天,公安局的大门就被挤破。上百号人手持借条要求找张百万兑换现金。公安局不得不临时打开一个大厅,专门接待上访户们。大家情绪激动,挥舞着借条,喊着“还我钱来!”“严惩骗子!”要求公安局将张百万带来,马上还钱。也有不那么激动的,拉着某个警察甚至是看门保安的手,请求他还给自己的养老钱,利息就不要了,只要本钱回来就行。

就在众人大闹公安局的时候,舅妈显示出与众人不一样的智慧。她的果断行动,证明地主的女儿不仅只会见钱眼开,关键时刻还会冷静分析,勇敢出手。

我将公安局打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舅妈和表姐弟们转述一遍。她们听后都傻眼了,没想到舅舅借了那么多钱给张百万,并引来杀身之祸。舅妈听后再次嚎啕大哭,说那么多钱打了水漂,现在真是人财两空,留下孤儿寡母怎么活……而我关心的却是舅舅向谁借了一百万,如果他们来要这笔钱,怎么办?一百万,对于我们来说可是天文数字,舅舅死了,张百万抓起来了,这笔钱该如何还?说起钱,我想起了一件事。去年的某一天,我正在上班,舅舅打电话问我有没有闲钱。他说有一个可靠的地方需要借贷资金,以月息一分五算,多少钱都行,由他出面,保证按季度给利息,一年以后随时可以把本金要回来。说实话,这样的条件确实优惠,我也颇动心,但当时刚刚买完房子,还欠一屁股债。最重要的是,我对舅舅还是老眼光看待,以为他的能耐有限,怕他吃不了兜着走,就没有答应他。舅舅热情地说,以后如果有钱没地方用,就找他,可以帮我赚赚钱。我笑了笑,不置可否。一年以后的今天,舅舅因为放款走上不归路,给我打电话的谜底才彻底解开。舅舅用一分五利息向别人借款,然后以两分甚至更多的利息将钱借给张百万,纯赚利息差。舅舅竟然能够利用经济学原理赚钱,令我这个外甥大开眼界。真应验了一句话,金钱能够使人变成天使 ,也能够使人变成魔鬼。

围绕怎么要回舅舅的借款,大家七嘴八舌地为舅妈出谋划策。有人说,到公安局去告,也有的说继续到县政府去告,还有的说去张百万的公司要。然而,据打听过来的消息称,现在张百万的钱和公司资产已经查封,要想要回钱,只有等案件审判。苦思冥想后,有人弱弱地提出干脆把张百万的家给抄了。这一本来有点泄气的玩笑话,却被舅妈听进去。她想起,张百万那个神气的老婆,经常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地显摆,还明里暗里地笑她是个乡巴佬,谁知那个婆娘是用别人的钱来装自己的门面。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平,于是决定迅速出手。

就在第二天,债主涌向公安局的时候,舅妈另辟蹊径向张百万家走去。在族人的出谋划策下,她带领表姐弟们披麻带孝,叫上房族中的年轻人,一共十多个人开着两辆皮卡车,浩浩荡荡向张百万家走去。张百万家在城东的新村别墅,出事后,张百万家门庭冷落,大门紧闭。舅妈一群人将车开到门前,大声叫喊,却始终没有人开门。大家准备轰开大门时,门却打开了。张百万的老婆,一位干练的中年妇女,面对气势汹汹的人群,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对舅妈说,月娥姐,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那个杀头鬼丧尽天良,会得到应有惩罚。你今天来,无非是钱财上弥补一些损失。也幸好你今天来,也许过几天就什么都没有了。钱呢,已经被公安局查封了,也没有多少钱。家里现在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你都拿去,只求你不要把我家打砸坏了,我还想留点脸面在这世上。

舅妈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一个晚上策划的台词全都没用上,只好眼睛一瞪:一百五十万,你有值那么钱的东西吗?张百万的老婆很干脆地说,没有。你要拿就拿去,不然也会被其他人抢走的。说完,她就回到屋里,叫大家进屋坐。舅妈乖乖地进了屋,满怀敌意地看着她。她走上楼,不一会,端着满满一盒的金银珠宝送到舅妈面前。舅妈显然没见到这么多宝贝,一时也揣不明白该值多少钱,就叫表姐收起来,然后对大家说看看还有哪些值钱的东西,都装到车上去。跟去的人都不懂屋里哪些值钱,胡乱将红木家具什么的搬上皮卡车厢。舅妈见弄不出什么名堂来,也害怕其他债主知道了来抢东西,于是见好就收,骂骂咧咧地坐上车走出张百万家。

舅妈离开不久,张百万的老婆就带着家人从县城彻底消失了。后来有人说在深圳见过她,活得还不错呢。舅妈去找她的时候,估计是还来不及逃走,被舅妈逮个正着,才挽回一些损失。那些金银珠宝拿到珠宝店鉴定后,都是正品,大约值二十万。加上红木家具值个十来万,总共要回了三十来万。我对母亲说,一根筋的舅妈比我们都聪明啊。母亲说,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是来蛮的好办事。

 

十一

舅舅出事后第九天,遗体终于顺利地火化了。舅妈将舅舅的身子又细细地擦一遍,让已经冰冷的身体慢慢擦热,艰难地换上寿衣。母亲请化妆师给他美容,好让他端端庄庄地离开人世。

我们烧完最后一柱香,舅舅就被推进火化室去火化。大家都站在外面的大坪等待火化完成,只听见火化炉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我们知道舅舅正在炉里接受重新锻造,为进入另一世界作最后的洗礼。一股股浓浓的灰色烟雾从巨大的烟囱滚出,散发出一股令人呕吐的味道,我突然想到舅舅会不会从烟囱冒出随着浓烟升天。亲人们呆呆地等待着火化结束,表情僵硬,没有眼泪,没有言语。

舅舅的骨灰被运回家里,大厅里设起灵堂。聘请的鼓手队还没有到,大厅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同房族的亲人前来帮忙。舅妈坐在角落,神情呆滞,一动不动。连续几天下来,一场又一场风波,使她这个没有多少见识的农村妇女,站在风口浪尖,发挥出最大的能量,为自己和家人争取利益。舅舅死后,她不得不站在前台,用她有限的知识,以自己的方式,处理棘手的问题。老实说,这几天来,我看到舅妈犀利的一面,那种快刀斩乱麻的处事方式,让我们不得不佩服。同时,我也看到她对舅舅深情的一面,这种深情在舅舅去世之后,以一种暴风骤雨式的方式得到释放和暴发。

舅舅的死,揭开了县里最为轰动的非法集资案。据公安局朋友传回来的消息,现在前来登记的集资金额已达六千多万元,还有许多人尚不知情,没有前来登记。朋友说,张百万本身也是个受害者,他的虚荣和盲目使他走上了不归路,那个所谓的治疗艾滋病的特效药品开发,初步查明是个彻头彻尾的诈骗案。不过,在他看来,张百万开始被拖下水确实是不知情,上了一个大当,但到后来,他肯定有所察觉。但这时已容不得他回头,只能把戏像模像样地唱下去,把启动的船继续沿着错误的航线开下去。他杀舅舅是狗急跳墙,怕盖子一旦揭开,他的真面目就全部暴露,所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匆匆忙忙出手,顾不上把戏演得更真切。

我正在厅里帮着准备后事,突然来了舅舅的两个远房表弟,四十来岁的样子。我见过几面,听说兄弟俩都在石狮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我以为他们是特地前来吊唁的,招呼他们坐下喝茶。他们不坐,来到舅妈旁边,轻轻地说,嫂子,找你一点事,到里面说吧。舅妈起来,和他们一起进到里面房间谈事。一看这情形,我马上反应过来,那笔想不清楚来源的一百万有了着落。舅舅给我打电话,同样也肯定跟他们打过电话。舅舅的亲戚中,最有钱的莫过他俩兄弟,不是他们还会是谁。

果真,不一会儿,舅妈的声音就大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哥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钱的事。你要钱,去找你哥要去!我一听,差点笑起来,这个舅妈,不仅推得一干二净,还让他们去找舅舅,这不是找死吗。一个表弟也大叫起来,嫂子,这你就不讲理了,我这里有大哥的借条。舅妈不管,干脆说,借条,别给我提借条,我又不识字!你不要给我看。说完,就撇下他俩,气冲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兄弟俩也紧跟着从房间出来,脸色气得铁青,又不太好发作。其中一个表弟向我走来,对我说,克志,你看看这个借条,确实是一发大哥写的。我怎么会来骗嫂子,做这等缺德事呢。我接过借条一看,理所当然是舅舅的字迹,而且内容和舅舅电话上跟我说的一样,也是月息一分五,一个季度结一次。我相信他俩,但爱莫能助,舅妈不认帐,而且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不能站在他们这边,否则舅妈会恨我一辈子。我只是肯定舅舅的笔迹,其它的不方便再说。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只好回过头再找舅妈论理。三个人在厅里越吵越激烈,附近的亲房叔伯都赶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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