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味蕖美术馆

我很喜欢画家王绂（公元1362—1416）的作品，今年为了纪念他逝世五百四十五周年，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绘画馆里，展出了他的许多原作。王绂字孟瑞，号友石，江苏无锡人，是一个多能的画家，擅长山水花鸟和墨竹，尤以画竹最为著名。他生长在元末明初国家多难的时代，当时的社会，由于元朝统治者和蒙汉地主阶级的摧残，造成了普遍的土地荒芜和十室九空的现象。朱元璋建立政权以后，更加强了封建专制，惨酷的特务统治，使广大人民群众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文化方面，对文人学子施行了不可忍受的血腥镇压。当时，大画家赵原惨遭杀害；王蒙因胡维庸案被逮，也死在狱中；戴进被放归田里。在洪武中，王绂也因坐累被戍朔州，直到建文初年，才从山西释放回来。当时环境给予他深深的愤懑，使王绂养成了倔强不羁的性格。长于“酒酣握笔，淋漓霑洒，长廊素壁，一挥而就”。他痛恶权贵富贾，经常拒绝他们以金帛求画；并矢志不为艺术所役，虽然是片纸尺缣，若不是他认为适当的人，是不易得到的。

　　王绂生长在山明水秀的太湖边上，云山变幻、烟水空濛的自然环境，给予了他在创作上以极大的启示。他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中年纵游四方，走遍大江南北，晚年隐居九龙山中，遂号“九龙山人”。现实生活对他各个时期作品的意境和风格以极大影响。

　　他的艺术创作，是在深入现实、师法自然的基础上，继承了前代各大家的优秀绘画传统形成的。他笔下的疏林远岫、平冈丛荻，具有倪云林的疏旷；极意经营的峰峦叠嶂，具有王叔明的缜密和吴仲圭的浑沦。而又别具町畦，达到荒荒茫茫、衿裾烟霞、引人入胜的境界。在绘画馆里展出他的一幅《隐居图》，从结构的紧密，用笔运墨的劲挺洗练，说明了他在吸取元季四家的优点以外，上追宋人的遒劲。看过这一幅《隐居图》上关敏德（讷）的题句，我们知道这是画家由于兴怀故山，为他老友胡汝器画的一幅回忆画，因而孕育了“满怀清兴付沧州”的感情。还有一幅《潇湘秋意图》，也说明了他极工水天远势。一个晓烟未泮的早晨，用飞动的笔锋，点染出凫雁蒹葭、轻舫出没的诗情画意，这溟溟濛濛、沙洲映带的地方，正是祖国富饶的江南水乡。

　　根据历代著录，王绂是喜爱画长卷的。在山水方面有《江山秋霁图》、《江山万里图》、《湖山书屋图》和《滨山图》等等。他画长卷，不但有魄力，而且在构图方面总是惨淡经营，非常注意整卷的气势和意境。文衡山曾题王绂画的《湖山书屋图》：“此湖山书屋图，联六纸而成，修三十尺。耕渔出没，村舍远近，烟云变灭，种种臻妙，非累月构思不成，岂独今之所少哉！”岳正在《博类稿》上记王绂的《江山秋霁图》说：“其空阔澄明，或沦或润，或涌而浪，激而涛，荡而敛滟，漫衍而涟漪者，为大江。江之中，或举网而渔，或乱流而渡，或缆橹而泊，橹而进，篙而退，溯帆而风御者，为舟楫之多。其渊泓而行迴者，为江潭。凫雁翔集，菰蒲芦荻，萦被而映带者，为江渚。其或连绵而屋比，分而阁架，列而市肆；……其或岭耸而坡平，岩巉而壁立；或障而屏蔽，峰而秀出，崄而奇叠；或壑而有容，谷而有虚，麓而丛薄，岗阜而蜿延；其或远而黛抹，近而剑植……”这说明王绂的创作，充分表现了江南鱼米之乡的山光水色，使人看过之后，有“一瞬千里，坐而致之”的依恋心情。《燕京八景图卷》，是王绂以八段锦的形式，描写现实景物的写生画。他在这画面上的构图布意，虽然不能尽合于写生的要求，但从表面技法来看，还是保有一定的真实感觉和艺术上的成就的。他在《蓟门烟树》、《金台夕照》各幅画中，运用湿淋淋的简笔粗毫，写出了空灵而又厚重的效果，可以说是超出了徐幼文、陆天游之上，而又比美吴仲圭、方方壶的。虚实相生，光暗调谐，澄明中有滃郁，运笔虽大刀阔斧，而形不离似，有力地突出了燕台胜景的雄壮肃穆，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其他传世作品，还有《山亭文会图》、《勘书图》、《秋林隐居图》、《九龙山居图》、《溪亭高话图》，都是在笔墨构图方面极具艺术匠心的代表作品。

　　同时，王绂也是当时画竹的大家。他继承了宋顾定之和元吴仲圭的风范，运用中锋饱墨，表现劲节疏枝，开拓了自己的境界。丛条新篁，也能在倪云林的矩矱中，显示出风度洒然、出人意表。他画的竹石寒柯或是古柯秀石，能于遒劲中出姿媚，纵横处见洒落，方寸间具潇湘淇澳的真实感觉。无论构图用笔或是用墨方面，总是偃仰浓淡，疏密掩映，叫人看了有咫尺千里之概。他有自题竹卷诗曰：“征衣漠漠带风沙，暂得归来重可嗟。在客每忧难作客，到家谁信却无家。解装羞贳邻翁酒，借榻多分野衲茶。堪笑此身沦落久，梦中犹自谪天涯。”这说明他的吟诗和画竹，总是有意地遣愁寄慨，倾吐自己的愤懑。他在一首闲吟诗中写道：“先要胸中存见识，还须事上着工夫。”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在文艺思想、绘画创作方面的卓越见解。由于每一创作活动，总是和人的思想意识有着密切的联系，通过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感性认识和思维推理，形成了活的物象，进而予以概括和集中，因此在艺术创作中，就常常注入作者的思想感情。

　　邵二泉题王绂墨竹诗云：“萧萧数叶不胜看，到此方知画竹难；谁信中书曾放笔，片时行尽楚江干。”“片时行尽楚江干”的意境，是多么真实的印象啊！王绂在艺术上是达到了极高的成就的。他的山水画风，给予明代的沈石田、文衡山以极大的影响；他的竹树坡石，也给夏昹一派开拓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