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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欠疚是奶奶
我爷爷活了95岁,我奶奶更厉害,活到98岁。

像我爷爷一样,奶奶也是跌断了脚(腿),躺在床上“老死”了。其实奶奶并无严重的毛病,有点头晕,有点“吭”(哮喘)。所以我也相信,如果不是骨折,奶奶今天还能活着,那得106岁了。

奶奶一辈子没出过南汇县。那些“一生必须去的50个地方”,奶奶自然一个也没去过。不过她也不会遗憾,她哪里也不爱去。我曾经提出带她去上海城看看,她笑起来,连连摆手。

晚年的她眼睛花了,耳朵聋了——不过这是她90岁以后的事,80多岁奶奶还在帮一个做刺绣活的孙女穿针线呢——这样她就越来越孤独了。记忆中奶奶最后的形象,瘦小的她坐在她那间矮平房的门口,用一个小小的“扣”(一种小型编织工具),和一把小梭子,慢慢地,一根线一根线地编“织带”。这种菱形花纹、约一指宽的彩带,以前的用途是地方服饰“围巾”的系带。围巾由土布裁成,系于腰间,有大围巾小围巾之分。大的可至膝盖,小的类似一块一尺见方的擦手巾。乡下妇女劳动、做饭时都会系围巾,有的妇女白天时时刻刻都系着围巾。有意思的是,我的爷爷是“穿裙子”的,这种裙子其实就是一种特大号的围巾,环绕整个下半身,名“作裙”,爷爷生前经常系着它,干农活、木工活不会脏了裤子。不过60年代以后出生的本乡人,就极少有穿围巾的了,更无论作裙。

奶奶一天接一天地编“织带”,一边织一边很艺术地绕成一个圆柱形。每到一定长度就截断做成一个团,每个团总要三四米长吧,以奶奶的速度,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间。每个孙女要出嫁的时候,奶奶就送上一团。在她眼里,这个时代好像从来没有变化过,她的织带,这么漂亮,这么结实,生活中总会用得到。记得奶奶送给过我两团织带,其中一次是在我结婚前,郑重其事地放到她孙媳妇手里。奶奶知道我们在上海生活,大概是用不到的,但这是奶奶唯一能给予的礼物,她是一定要给的,而在我眼里,这也是最珍贵的。

奶奶娘家在我家以西五六里路的地方。兄弟姐妹很多,有五姐妹两兄弟。如今全都过世了,个个活到八十九十。

上世纪20年代的南汇,是封闭而保守的。所以奶奶也是缠小脚的。但奶奶的脚不是三寸金莲,母亲说,她是“拦展脚”,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两个字怎么写,母亲也讲不出。所谓“拦展脚”,我的理解就是“三寸金莲”的半成品。母亲说,奶奶六七岁开始缠小脚时,表示又痛又热睡不着觉,然后不知是她自己偷偷松了绑带,还是父母放宽了要求,反正奶奶的脚最后比三寸金莲大一点,比天足小一点。今日想起来和奶奶一起洗脚时,她的脚除大脚趾外,其余脚趾是向脚心弯折的。所以我从来没看到奶奶跑过,甚至快走都没有。

我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而奶奶是我幼年最亲爱的家人。

我记得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奶奶还会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的额头,她实在是太喜爱我了。和姐姐妹妹聊起奶奶,她们一致说奶奶特别地偏心于我。冬日里大家在东壁脚“孵日旺”(晒太阳),而我在睡懒觉,奶奶就捧早饭给我吃。这些事居然被我这个没良心的忘记了,那时一定觉得理所当然吧。

我幼年没有上过幼儿园,如果有啥遗憾,也就是少吃了点饼干,不过幸而有妹妹分享几块给我这个失学儿童。至于我不上幼儿园的原因,据姐姐说进幼儿园当天我坐在操场上哭,校长(幼儿园和小学是办在一起的)说今天先回去吧,然后我就再也不去了。所以幼年时候,除了跟着我父亲去挖河、去军训,更多的时候是做奶奶的小尾巴。记忆中,很多很多时候,我坐在一只四腿无靠的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听奶奶和邻里白话(闲聊),闲话要讲很久很久。奶奶逢人夸我很乖很安静,而我那时的心思一定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儿童时代,我经常和奶奶一起睡的。奶奶笑着说,我睡觉像爷爷一样,脚(腿)拱起来的。

冬天,和小伙伴一起捕躲在屋檐下的麻雀还是别的什么晚归的乐子,我必是要找奶奶睡觉的。月光之下,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奶奶就拉亮了灯。她知道我要来,是不会睡觉的,棉衣也不脱,就半躺在被窝里等我。然后奶奶移动原来放在我腰部位置的脚炉(带盖的炭炉),挪到我脚正好能抵到的地方。等我脱完衣服钻进去,她一定会到床边把我脖子两侧的被子掖得紧紧的,好像一丝风都不许透进去一样,然后再自己睡去。那种颤抖着身子钻进无比温暖被窝的幸福滋味,实在是任何电热毯、空调、地暖都不能比拟的。

我奶奶这个光可鉴人的大号黄铜脚炉,好像是她的嫁妆,但确定是我大冬天的幸福源泉。冬日里,奶奶总是用花萁柴(棉花的秸杆)炭火把这个脚炉调得暖暖的。我在外面玩了雪,玩了冰,闯进奶奶的屋里,把冻僵的小手搁在打着好多好多孔的炉面上,奶奶就会用她皱而温暖的大手包住我的小手,这样过不多会儿,手就暖暖的了。

小时候的另一种幸福,是跟着爷爷奶奶去吃酒水。爷爷奶奶有很多很多小辈、亲戚,很多酒水没我父母的份,但我这个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是名正言顺的“特邀嘉宾”。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吃酒水自然是很诱惑人的,但我也为此付出了很多脚力,跟着两个老人穿村过巷,走过一个又一个田埂,一座又一座小桥。

只要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菜,比如她拿手的精肉蛋饺,或者油角块(油豆腐)嵌肉,奶奶一定要请我来和他们老俩口一起共享,一筷子一筷子地往我碗里夹。

等我慢慢长大,大概初中以后,奶奶邀我去吃饭,而我有时就推托了。我似乎觉得和爷爷奶奶吃饭有点不自然了,可能觉得老人烧的菜不合口味了,或者觉得和老人家没那么多话了。当我执意要回去和父母姐妹吃饭的时候,奶奶很无奈很不解地拉着我的手看着我,嘴里不停地说,哪能的啦?哪能的啦?

如今当我回想这些往事,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内疚。但我知道无论生活上怎样因我的成长而疏离,奶奶对我的爱,我对奶奶的爱不会减少一丝一毫。

当我考上大学,奶奶自然是极骄傲的。而每次隔一月甚至几个月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我的老奶奶。听我大喊一声“阿奶”,奶奶抬头看到是我,脸上的笑容再也不会停下来。奶奶让我坐上她最好的竹椅,拉着我的手,笑咪咪地看着我,摸摸我的牛仔裤,不禁哑然失笑,这样的裤子穿着舒服吗?掀起我的裤脚看里面竟然没穿棉毛裤,一迭连声说,要冷的吧!要冷的吧!

她经常看着我说,月明头发黑来,兴(浓密的意思)来,那是老人家对我的健康状况表示满意。

没来由的,突然笑咪咪地说,哪能想得着出个大学生的!大学生到底是怎样的,奶奶是不知道的,但奶奶知道大学生相当于秀才了,再也不用受种田的苦了,书包翻身了,她老人家当然是无限欣慰的。

及待我读了研究生再工作,奶奶已经快90岁了。我每次回家,总是要塞几百块钱到她手里,她其实不花钱了,但孙子孝敬她,她总是高兴的,一遍遍念叨我怎么这么好,有良心来。她会握着我的手指,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很认真地仰头问我,工作忙吗?然后又自言自语,要写字呃,苦恼呃!

那些时候,奶奶耳朵越来越聋了,头发也稀疏了很多,精神状态已大不如前了。我和奶奶说话要凑在她耳旁大声说。一直听不清,她就不问了,就坐在那里看着我,笑咪咪地。

我此生的一大遗憾,是没有让奶奶看到她的曾孙。种种的原因,我迟迟没有要孩子。奶奶一定是着急的,在她单纯的人生观里,人在世上,就像麦子稻子、春风夏雨,都是按时而作的。我30多岁不生孩子,她自然是难以理解了。她自己一生生育了四男三女,生孩子哪有那么难?我想她担心的,不是沈家能不能传宗接代,而是我没有自己的儿子会不快乐。但她从来不会催促我,总觉得我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的吧。有一次奶奶突然对我说,你们不养小孩,要去医院看看吗?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她是在努力地为我着想。前不久在一个外甥的婚礼上一个堂姐告诉我,看着别人家一个接一个地生男孩,奶奶有时会说,月明哪能还不养呢,囡囡(男孩)要被人家养光了。

奶奶的焦虑我只是浅浅地感觉到。因为父母莫名地放纵,我似乎从来没有要生育下一代的压力。也不会去考虑,在城里人眼里习以为常的晚婚晚育甚至不婚不育,奶奶如何能想象。

甚至在奶奶90多岁高龄的时候,我居然还同意去美国工作。初时约定两年,我总觉得奶奶可以长命百岁的,能等到我回来。

但工作期限意外延长了一年。而正是在这最后一年的某一天,噩耗传来,奶奶去世了!而我只能在异国他乡,在电话另一端泪水长流。

奶奶临终前从来没有提出要月明回来。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她一个老人,死又不是大不了的事,不要影响了月明的工作。而我当然也知道,她的内心,一定也盼望能最后再看一眼她亲爱的孙子!

每每想到这些,我是有点恨我的父母的,在奶奶垂危的时候也瞒着我。而我当然更恨我自己,墨守只能探亲一次的不成文规定,顺从父母的劝阻,没有参加奶奶的葬礼。

我其实理解我的父母为何如此“麻木不仁”。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一份“国家单位”的工作几乎是神圣的,是家庭的根基和希望。所以一切都可以为此让路,至于老人的死,那是自然规律,大可不必在意。

但他们如何能想到这个世上并没有圣殿,真正的圣殿,是亲情,是心灵。当我在大城市或焦躁不平,或得意忘形,那是忘记了来时的路,忘记了奶奶目光里的叮咛。

我有时又安慰自己,奶奶大概是没有强烈的遗憾的。她一生都那么平和淡然,无欲无求。除了善恶有报,奶奶并无宗教的信仰,但她对于死却毫无恐惧。在晚年,她头晕眼花,有时还喘得厉害,感到痛苦的时候,她甚至会说,哪能还不死呢?有一次她患了严重感冒,喘不过气来,她就准备归去了,静静地躺在床上。但老天爷还是没收她。


有时想,关于人生的真谛,还是我这个一辈子生活在乡村的奶奶最明白。


奶奶生前一直说一句话,囡(小孩)是活宝。姐姐说,奶奶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孩子们做饭吃,所以她做饭要比干农活积极很多。她看到我母亲东忙西忙,却迟迟不给三个下课回家的孩子做午饭吃,她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气忿难平。

奶奶是不识字的,她也没有兴趣去探索这个世界。她像我爷爷一样,是不说粗话的,也不会哈哈大笑,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顺天应命地活着。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几个孩子,还有她数不清的第三代第四代。她不管你工作好不好,高不高,她关心的是你的工作辛苦不辛苦,开心不开心。

在我奶奶去世后两年,整整比她小了100岁的曾孙就出生了。我一直有一个心愿,让孩子去他曾祖的墓地看一看。但父母总是阻拦,因为按乡下的习俗,幼童是不适合去墓园的。

但近来我有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带孩子去我奶奶安息的地方,拜谒那个曾经对他期待了太久太久的曾祖母。我希望我内心的欠疚能有所解脱,更希望天堂里的奶奶从此了无牵挂。所以我要我的儿子,对相片上那个他一定很陌生的老人,叫一声“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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