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话的爱情

　　杜拉斯的描述的爱情，一点也不美。 　　就像她母亲买下的那块，不能生长粮食的盐碱地。或是被洪水冲刷过的湄公河，飘荡死鸟、死狗、淹在水里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鱼的饵料、长满水风信子的泥丘…… 　　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啊，一个可怜兮兮的白人女孩，整日面对残暴的大哥，发疯的母亲，走投无路的贫穷；一个体型孱弱的中国男人，来自抚顺，继承着殖民地不动产金融集团的血统。到处充满了摇摇欲坠，一个是贫穷中的坚强，一......

显示全文

　　杜拉斯的描述的爱情，一点也不美。
　　就像她母亲买下的那块，不能生长粮食的盐碱地。或是被洪水冲刷过的湄公河，飘荡死鸟、死狗、淹在水里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鱼的饵料、长满水风信子的泥丘……
　　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啊，一个可怜兮兮的白人女孩，整日面对残暴的大哥，发疯的母亲，走投无路的贫穷；一个体型孱弱的中国男人，来自抚顺，继承着殖民地不动产金融集团的血统。到处充满了摇摇欲坠，一个是贫穷中的坚强，一个在富贵中沉溺奴性，谁也不敢为爱情放手一搏，从他们开始之初，就像杜拉斯这本小说《情人》文风一样，从开篇之首，就已宣告了结束。
　　其他的，不过是关于结束的无数个失败的细节。死亡、无以为继、没有未来、哎呀呀……到处都是这样的词汇，让人不想去看，不想去摸，这爱情一点都不美，后殖民地时代的一扇破窗罢了，看不见浪漫的英雄气概，布满了唯唯诺诺不断的妥协。
　　可它，真是让人难过，看得使人心里难受。
　　因为，它真实。
　　这是杜拉斯一生难忘的爱情的自传。它像那些被现实打磨的一点不剩的爱情的故事一样真实。没有风华雪月，两个被生活排斥在外的人，在陌生狭小的公寓里，互相啃食、撕咬、取暖、赤裸裸地放肆、无言以对的情话。
　　她总是说自己的母亲，一个溺爱长子，被贫穷给活剥了的寡妇。即便从杜拉斯年轻美貌的老照片上，也能看出那个母亲的影子：在一生各个时期，永远对着沙漠，对着沙漠说话，对着沙漠倾诉，永远都在辛辛苦苦寻食糊口，为了活命。
　　那个母亲买下了一块不长东西的盐碱地，在她终于决心离开殖民地回去法国时，她最后一次来到那里，独自坐在夕阳的余晖下，沉默地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独自注视这片沙漠。
　　杜拉斯在70岁的时候写下《情人》，回想自己第一个，那个来自中国北方抚顺的男人。这个影子，就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坐在那片不长东西的沙漠面前，再看了一次。
　　
　　她自己说过：可以割断童年记忆的作家是幸运的。但作家总是从童年的记忆中，去寻找所有写作的最初灵感。杜拉斯那个在印度支那的童年回忆伴随了她一生，那个支离破碎，简直不像话的爱情，成了她所有作品的引线。
　　是的，她在自己十八岁的脸上，就看到了老。她就知道了，她已经老了。小小年纪，想当作家，后来成了作家。想逃离家庭回去法国，后来回到了法国。
　　而然，没开始，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老了。
　　就这样，一辈子的形状就这样定了下来，杜拉斯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她18岁的时候，《情人》就已经诞生了。时间，几十年的生活，不过就像在花园中漫步的小女孩，知道这花是她的，她一点都不急。
　　这本书私密得让人窒息，杜拉斯活着的时候，极力否认书中的主角，就是她自己。那个姚姓的中国男人，研究者们纷纷揣测的其真实性。这是没有意义的。那个姚姓的男人，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早已是影子了，荏弱的肉体一开始就被抹杀了。
　　用母亲和大哥的话来形容：“类似沙漠上发现了腐尸。”——陪伴杜拉斯一生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边沙漠。那些爱情，仅仅是她贯彻始终的绝望上长出的花儿。
　　杜拉斯小说不离“爱”，而那些爱，却是那么遮遮掩掩、不像话，在枯冷的笔触下叙说着。一种极其可悲、让人痛苦的情绪在里面游走，激情被她深深地掐在冷漠下。她像一个投毒的女人，要在井水里下毒，让人五脏六腑不得安生。
　　而然，什么是她的爱？她寥寥无言。一生有两个丈夫，育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小她20多岁的死心塌地的情人。从法共开除她的报告里，能看到“生活不检点，与两个男人一同居住”的评语。
　　谁能说得清？这样一个女人，她的爱情，她的情史，她的故事，早就模糊了，和那个姚姓男子一样模糊。而真正真实的，只不过是那份情愫，隔着雾气，绝望的，病怏怏的。
　　在《情人》出版之前，杜拉斯并不讨喜，可以说，是个不主流的严肃作家。而如今，杜拉斯火得异常，被人颠三倒四地说呀说啊。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标榜自我，可是，排除了那些笼罩在她身上的包装，她确实是一位优秀的严肃作家，或者说，是最漂亮的严肃女作家。
　　排斥她的、模仿她的，终究是不了解她的。她就是她自己，那个坐在西贡堤岸的夕阳下、在码头边上了陌生男子轿车的白人女孩。揣着殖民地留下的记忆，那个可怜的母亲，整天偷窃赌博的大哥，还有那个她深爱着的、早早就死了的小哥哥——这个“整天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的家庭”组成的沙漠，陪她出生，陪她坐上游轮，度过苏伊士运河，后来陪她去了法国。
　　对了，几乎忘了，差点没有说那个姚姓男子。给人的印象，像个鬼魂：有着基本的优雅，柔弱得一塌糊涂。而然，她根本不爱他的，就像书里面说的那样。那个男人存在不存在，这段“爱情”是不是爱情，根本不重要。
　　这些不过是表面的浮花，一个水中倒影。杜拉斯只爱她自己，爱她的绝望，爱她无以为继的挣扎，爱她贫穷中的骄傲，甚至是自暴自弃——是的，这个姚姓男子出现，满足了一切，她自己种得花，在这里得到最好的盛开。
　　还有什么？比一个中国人，一个纨绔子弟，孱弱又浪荡的公子哥，更适合绽放这朵病花？让他拖她，给她洗澡，扑倒她身上哭，咬她那个不成形的孩子那样的乳房——“因为他是中国人，也不应为这一类情人流泪哭泣”——最后，她去了法国，在登上邮轮时，中国男人远远地停下小轿车，远远地看着。
　　这算不上爱情，或者，我也不知道。
　　哪有这样，到处充满着卑微、恶毒、妥协、一无是处的爱情。可，这就是杜拉斯，这就是杜拉斯式的爱情。
　　
　　后来，小哥哥终于死了，死在战乱时期。母亲老了以后，还在挣扎，在自己的屋子里养鸡，死了一地，试图供养那个不成器的大哥。大哥还在到处偷窃、骗、抢、杀人，三句寒暄之后，把她几年的积蓄盗窃一空，随即输得精光。
　　故事到这里，已经不出意外。姚姓男子，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试图挣扎，跟那个躺在鸦片床上度日的父亲说，要娶这个白人小娼妓。
　　“我宁愿看着你死”，父亲如是说。最后他就消失在印度支那的家族里，娶什么，怎么过，怎么哭，统统不知道了。
　　很多年以后，他给她打了个电话，说着说着就无话可说了，甚至他把这也告诉她。最后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我喜欢杜拉斯，喜欢她这个作家，包括她的故事。可却一辈子也不想认识一个杜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