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宝宝
刘老师当了十几年的代课教师，二零零四年的时候辞职了。
刘老师是我六年级时候的语文老师。我们那里是乡村小学，一百多个学生，六七个老师，另外还有个幼儿班。刘老师在小学，他爱人在幼儿园。几位老师里，刘老师最严厉，他所带的学生，没有一个敢不听话，包括那些在其他老师爱捣蛋的。上课要认真听，作业认真完成，留的练习，每天也要按时写完。不光写完，字一定要写工整，否则，刘老师会给你撕了，让重新写，表现差的，会被他狠狠教训一顿。他严厉是全校出了名的，所以全校的学生都害怕他。
有一次，刘老师检查作文，他坐在房间，学生一个一个轮流过去听他讲评。大家坐在班里，个个心怀忐忑，偌大的教室，虽然没有老师，却比平日还要安静。拿了作文本回来的同学，有的兴高采烈，肯定是受了表扬，有的垂头丧气，自然是因为作文没写好，被刘老师批评了。一个人回来，叫下一个过去。轮到我了，我非常紧张，因为我总写不好作文，已经好几次被批评了。
刘老师坐在办公桌前，见我进来，说：“过来。”虽然刘老师的声音比不大，但对我来说不异于惊雷。我战战兢兢地过去，听刘老师细细地说，哪一句是多余的，哪个词语用错了，哪个标点符号不对，说完了，合上本子，说：“看你的字写成什么样了！六年级了，这怎么成！下去把字写好！”将本子递给我。我赶紧接过了，如遇大赦，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六年级学习比较紧张，当时很多学校都开始补课了。我们学校也利用周六周日给大家补课。刘老师的家在山沟的另一面，翻沟过来要好长时间，但是印象里刘老师没有迟到过，有时候甚至比我们来得还要早。后来在一起共事，说起过去，刘老师说，每天天不明就走，他路过的那户人家，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他喜欢喝水，上课的时候总是端一个搪瓷缸，是那个年代很流行的那种，白色的，缸子上印着什么图案，还写着一行红色的小字。刘老师讲一阵，端起缸子细细喝一口，滋溜一声，让我非常羡慕，总想着他的水缸里肯定放了什么极好的饮料。
那年三月，县上举行六年级语文竞赛，我们学校有一个名额，我的运气不错，被选上了。刚开始上面通知是朗读比赛，刘老师天天叫我到他的房间去读书。他爱人的普通话比他标准，于是有他爱人负责指导我。大概有一个月时间吧，我天天都拿着书，站在刘老师房间大声读刘老师替我选的老舍先生的《风》：“这一年，春天来的较早。在我满月的前几天，北京已经刮过两三次大风了……”令人遗憾的是，临近竞赛，有一天刘老师忽然说，上面的通知错了，是语文知识竞赛，不是朗读竞赛。搞得我们很被动。
到了竞赛那天，天还没亮，我跟刘老师从他家出发，步行去公路。沿途过好几个村子，还要翻沟。走过一面坡，刘老师忽然停下，指着一块墓碑对我说，那是他母亲的，他们家本来住在这个村，他父亲这一辈搬到现在住的村子。他说妇女墓碑的写法跟男子不同，还特意指着墓碑细细解释。我有些受宠若惊，感觉他跟平日的刘老师大不一样。那次竞赛，因为准备不够充分，我的基础也不好，所以成绩并不理想。见了刘老师，我总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辜负了他。
虽然那次竞赛成绩不好，但是六年级毕业会考，我们班的成绩很出色，语文在全乡十二个学校排名第一。毕业后我们都离校了，也没见刘老师，不知道他会高兴成什么样。有时候我们在一起说，应该找个时间去学校看刘老师和班主任李老师，但是小孩子的约定总是不能兑现，我们最终也没有回去。
我参加工作时，刘老师已经调到别的学校了，有时候全乡教师在一起开会，我们会见面，那时我依然害怕刘老师，见了他心里还会忐忑不安。反倒是他，比过去随和了不少，总是很平等地跟我说话。
后来，我们调到了一所学校，他跟过去一样，工作态度依然认真，对学生依然严厉，全校的学生也都害怕他。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刘老师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块钱。他的教龄比我长十多年，但是工资却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因为他是代课老师，不在编制。那时候我虽然不敢妄称跟刘老师成了朋友，但是在一起经常聊到很多事情，也知道刘老师很苦恼，他的两个孩子，一个 已经上了初中，另一个在六年级，那时候上学还没有免费，光是两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让他很头疼。他的爱人已经回去了，在村里开了家幼儿园，有十几个小孩子，坚持了几年，因为手续不全，被取缔了。刘老师说，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很矛盾，想着不如算了，这样纠结着，也不是个办法。而且学校也是个小社会，同事又多，身份不同，有时候明知有些事情不公平，他也没办法。但是天一亮，看到学生，心里就不舍了。他是真的热爱这个行业，也爱着他的学生，只是学生还小，就像我们当年，不能理解他的爱，直到我们长大，走上社会，才知道那是种很负责任的爱。
二零零零年左右，上面忽然有文件，说是一九八六年以前的代课教师，只要是县上发过证书，本人有师范文凭，都可以转正。刘老师运气很不好，他和爱人都是一九八七年参加工作，比规定年限晚了一年。但是这好歹让人看到了希望，于是他跟爱人都报了县上的中师函授学习。不过，那项政策只执行了一年，后来再没有下文。他转正的事情也再没有希望。
到了零三年，全乡的代课教师只剩三名了，刘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上面已经有文件精神，让辞退代课教师。乡上不忍，毕竟这些人为教育事业付出了那么多，如今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这个时候让人走，谁也说不出口。但是没办法，只能削减工资。到后来，三个月只能发二百块钱。
其实这些事情刘老师他们都知道，也都知道转正已经完全没有了希望，如果不是出于热爱这份工作，谁会做这样没有意义的坚持！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刘老师只好选择辞职。他跟我说，工资可以放在一边，如果不是那件事，他真的还想再干下去。
刘老师走的那天，他所带的六年级学生自发组织了一个告别会，学生们早晨放学后跑到三四里外的商店买了小礼物送给刘老师。告别会上，很多学生都哭了，刘老师对他们严厉，或许他们已经能理解。刘老师是个普通人，当然也有缺点，但是作为一名老师，他绝对是优秀的。
离开学校后，听说刘老师去了城里打工。有时候在路上见到，我总觉得很惭愧，觉得对不起刘老师。作为他的学生，却不能帮他做点什么。
后来，国家对代课教师有了补偿措施，凡是在学校呆过五年的，到六十岁后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工资，五年以上的，每两年加一级。听刘老师说，按他的教龄，将来每个月大概可以拿到一百三十多吧。他爱人差不多也有一百多块钱。虽然不多 ，总算是好的开始，政策会越来越好。
那天刘老师来填表，我们聊了很多，他已经快五十岁，两鬓早已斑白，人也看着老了许多。在城市打工虽然收入不错，但是他依然向往校园生活。坐在窗前，他一直望着校园发呆。许久，他叹了一口气，笑着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还愿意教书。（作者：王宝宝，陕西西安人，小学二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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