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艺珉
故宫博物院藏有康熙壬寅年（1662）年王鉴五十四岁[1]作《陡壑密林图》轴〔图一〕，作品为纸本墨笔，纵56厘米，横35厘米。王鉴在画中自题：“黄子久有《陡壑密林图》为董思翁所藏，后归奉常烟翁，余时得纵观。雨窗岑寂，戏弄笔砚，漫师其法，不求形似也。壬寅小春望日写于染香庵中。王鉴。”下钤“王鉴之印”白文正方，起首钤“染香庵”朱文长方。画轴外题签：“廉州太守仿子久陡壑密林图山水真迹。辛丑三月重装。镂香阁惕庵珍秘。”为嘉兴王祖锡（1858－1908）旧物，画幅右下亦钤其鉴藏印：“惕安藏廉州画。”王祖锡藏有王鉴作品多件，如王鉴《溪山渔隐图》等。
图一 清王鉴《 陡壑密林图》 轴 故宫博物院藏
王鉴在题识中称黄公望的《陡壑密林图》经董其昌递藏给王时敏，董其昌在《容台集》中记《陡壑密林图》[2]：
此幅余为庶常时见之长安邸中，已归云间，复见之顾中舍仲方所，仲方诸所藏大痴画尽归于余，独存此耳。观大痴老人自题亦是平生合作。张伯雨评云：“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以画法论，大痴非痴，岂精进头陀而以释巨然为师者耶。”不虚也。
据此可知，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轴〔图二〕在董其昌收藏之前为顾正谊所藏。
图二 元黄公望《 陡壑密林图》 轴 私人藏
董氏在《顾仲方山水歌引》中称顾正谊：“画初学马文璧，后岀入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作诗以酬赠”。顾正谊尝谓人曰：“吾老不能宦游，贫不能奉客，惟腕中有元季大家，鬼箧中有当世高人韵士赠言，吾岂忧身后名哉？”顾氏藏《陡壑密林图》入董其昌之手后被王时敏收藏，王时敏在《又题廉州仿子久》中云[4]：
每见子久破墨多由淡入浓，故所画山容树色斐亶映带，趣味无穷，非盘礴家所能仿佛。余旧藏《陡壑密林》小帧，尤曲尽其致，惜以贫不能守，久去凡席，时时往来于怀，今见湘碧所作，虽位置各别，而气韵宛然，自非斫轮妙手讵能臻妙若此！披览之余倍深叹服。
据上可知，黄公望《陡壑密林图》在明末清初的递藏顺序为顾正谊－董其昌－王时敏。王鉴在董氏与王时敏处均有机会观摩并对临之。惜王时敏上跋中未署年，此跋前有纪年的是康熙十二年“甲寅春仲”《杨子鹤为余写照题赠》，跋中有“惜以贫不能守，久去凡席”之句，以此推测王时敏一跋应题于康熙十二年之后。
据王时敏《乐郊园分业记》载，他在顺治五、六年间就已将1619年拓建的乐郊园分授诸儿，称：“自惟衰迟罄悴，无力整顿，然亦何忍以瓯脱置之。用是区画为四，分授诸儿，令其各自管领。”[5]《自述》中又云：“既苦于不了之婚嫁，有不堪无艺之诛求。皮尽髓枯，徒存空质。不得已而弃产偿逋，南园分典僧尼。”而“东园为短后曼胡者”[6]。王时敏在七十岁的时候，“遵古人老传之义，以析箸所寸之田，分授诸儿，令供赋税，而留千余亩以自赡”[7]。可知顺治末年王时敏即开始弃产缩减开支。王时敏《西庐家书》中，康熙丙午年（1666）有十封家书记述了其家族所遭遇的各种困境，是年八月家书称，“滇中王额附初在郡中，今住维扬，广收书画，不惜重价”。但其没有赏鉴的能力，“好事家以物往者，往往获利数倍，吴儿走之者如惊，石谷[8]力劝我不可蹉此好机会，决宜摒挡物件，过江与作交易，渠愿身往”[9]。可知王时敏在此时已经考虑出手其所藏之物。十月，又有另一买家季苍苇“要到我家看书画”，二十日早即至王时敏家，“尽出所藏与观，亦极道好，但必欲拔其尤，论价又太悬绝”[10]，短短两月，王时敏已决心将自己所藏书画质典以济眉急，颇感慨：“何穷人命中无财一至此耶！”王时敏在《题自画赠方艾贤公祖》中亦云：“自戊、酉间（1668、1669）困于赋调，贫不能守，遂为好事者易去，从此如盲人失杖，伥伥何依！”[11]可知康熙七八年间其藏品已散落他手。至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王时敏家已经“窘瘁至于彻骨”，多亏其八子王掞登仕，勉力支撑。由此可推知，王时敏在《又题廉州仿子久》跋中提到王鉴所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乃是背临之作，当晚于故宫博物院藏王鉴《陡壑密林图》轴。
黄公望《陡壑密林图》原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已归王季迁先生，台北故宫博物院李霖灿先生在《黄子久的〈陡壑密林图〉》一文中记：“年前接到王季迁兄自纽约的来信，说：‘生平最景仰元代四大家的画，目前忽然以不可想象之低价，得到了黄子久的《陡壑密林图》和倪云林的《竹石图》。’”并将新得的《陡壑密林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董其昌《仿宋元人缩本画及跋》（即《小中现大》册，下文用此名）相比较，指出其中“第八开正是这幅名迹，从此名画有征，可以相生藏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轴着实相近。
图三 明董其昌《 仿宋元人缩本画及跋》 册第八开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黄公望的《陡壑密林图》以《穰梨馆过眼录》著录最为详尽[13]：
纸
题跋绢本，与画纸接，高四寸九分（16.3厘米），广同。
董跋在上边绢上。高八寸二分（27.3厘米），广一尺八寸五分（61.7厘米）。
此幅余为庶常时见之长安邸中，已归云间，复见之顾中舍仲方所，仲方诸所藏大痴画尽归于余，独存此耳。观大痴老人自题亦是平生合作，张伯雨评云“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以画法论，大痴非痴，岂精连（应为“进”）头陀而以巨然为师者耶”。不虚也。庚申五月购之吴门并识其昌。“董其昌”白文。
其中，董其昌题跋在其《容台别集》中可见，惟缺末句。又黄公望画中自题同明张丑《清河书画舫》中的《大痴溪山小景》[16]：
仆留云间三四载，每常落魄，凡亲识朋旧出绢楮以征恶画，往往不能奉命，而亦不我责也，此本不知为谁所作，意趣颇合，而为伯新所得装池而见示，且俾题某切谛之，非笔之工，乃墨之佳而滉之善耳。至正四年岁八月廿有九日，大痴道人题，时年七秩有六。真迹。
由此，黄公望《陡壑密林》或在明清时又被称为《溪山小景》图？或是董氏自题一跋二用，甚至三用？值得再讨论。此外，上文所录董其昌一跋，以十一行行书题于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轴上裱处，宽度与画轴横幅相同，又见以六行行书对题在《小中现大》册第八开画页之左，署年与款识均为：“庚申（1620）五月购之吴门并识。其昌。”前者钤“董其昌”白文方印，后者钤“董其昌印”、“宗伯学士”白文方印。是董氏在购藏此件后便对临了黄氏原作，并将此跋书写在黄氏原作之上[17]？《小中现大》册尺寸纵49.5厘米，横29.9厘米，与故宫博物院藏王鉴《陡壑密林图》轴尺寸接近，实为巨册，但后者的丘壑形态、布局与黄氏原作和董氏《小中现大》截然不同。
从黄氏原作对明清诸家的影响来看，董其昌师仿《陡壑密林图》是不容置疑的，其金笺本《秋山萧寺图》轴高四尺四寸三分（147.7厘米），阔一尺二寸（40厘米）即是“墨笔仿大痴，作山中近景殆从《陡壑密林》中分一角”。清葛嗣浵亦在著录后补充，“宜为娄东诸公一代开山也”[18]。此语不虚，王时敏自收藏黄氏此件后宝护其不啻头目髓脑，称其尤为黄氏杰作，“惟《陡壑密林》、《良常山馆》二小幅，脱去纵横刻画之习，一本于平淡天真，如画家草隶匠心，变化无畦迹可寻，尤称生平合作”[19]。多次临仿之，其孙王原祁云：“先奉常亲炙于华亭，于《陡壑密林》、《富春》长卷为子久作诸粉本中，探骊得珠，独开生面。”弟子吴历对《陡壑密林图》中“变化无畦迹可寻”深有体会，云：“《陡壑密林图》，痴翁生平合作也。画在笺纸，跋在绢素，绢虽剥落，而存处字墨维新。画法如草篆奇籀子，每过拙修堂必请观之，常带笔就临，曲尽穷摹，殆难得其神韵。烟翁晚年亦叹息。此幅被画贾人俟贫乏时，辄为货求，不得不割去，意谓必归山左矣。”[20]
不仅如此，“虞山派”亦不离其宗，其中以王翚为杰出代表，恽寿平见王翚所临之本，亦云：“大痴《陡壑密林》为壑密林》”。但时人陆时化提醒：“此帧临本甚多，解人自能辨之。”[22]可知王翚传派或其仿学、伪作王翚者均从黄氏《陡壑密林图》中探骊取珠，足见黄氏《陡壑密林图》在清初山水画中的示范作
宋荦《黄大痴陡壑密林》诗中有“个中真趣解人难”之句 [23]，可见即便终身以《陡壑密林图》为师，亦难近黄氏“简远萧疏”之格。包括故宫博物院所藏“壬寅小春望日”王鉴《陡壑密林图》轴在内，王鉴临仿黄氏此作共有六次，其中存世四件。现依纪年先后将其余诸作排序如下：
1. 《又王廉州仿一峰缩本册》（康熙元年壬寅，1662）[24]：
宣徳纸水墨。珍藏如新，每幅高六寸六分（21.7厘米），阔四寸四分（14.7厘米）。总跋一幅。总跋纸高同画，阔九寸一分零（30.3厘米）。
元季大家皆宗董巨，各有所得，自成一家。梅道人得其势，王叔眀得其厚，倪元镇得其韵，黄子久得其神。然子久风格尤妙，真迹亦不易见。惟华亭董文敏及吾娄王奉常收藏，一一如天球拱璧，余何幸皆得纵观，但烟云过眼不复记忆，有负奇遘，如《浮岚暖翠》、《陡壑密林》、《夏山》、《沙碛》为子久生平得意之作，更为笔墨至宝，时形诸梦寐，穆如社兄出此册索画，因见其雅好子久，遂追思所见，漫仿十帧请正，不识虎贲得似中郎否？法眼幸有以教之（沙碛下有等图二字）。壬寅嘉平娄水社弟王鉴识湘碧。
2. 《仿古山水图》册[25]（康熙三年甲辰，1664），第二开对题：
子久《陡壑密林》乃其生平得意作，今为太原公所珍藏，余时得纵观，即此笔意，不识能仿佛万一否？
3. 《王圆照仿子久陡壑密林图》轴（康熙七年戊申，1668）[26]：
纸本水墨。山水。高二尺九寸（96.7厘米），阔一尺五寸七分（52.3厘米）。
元季四大家推黄子久为第一，《陡壑密林图》乃其生平得意之作，向为太原奉常公所藏，香庵之梅花窗下。王鉴。
4. 《又王廉州仿古巨册》（康熙八年己酉，1669年）[28]：
第五。水墨。高一尺一寸七分零（39厘米），阔八寸四分（28厘米）。
（总跋）董文敏常谓余曰：“学画惟多仿古人，使心手相熟，便能名世。”每思此言，信足启发后进。奈余赋性懒怠，才染数笔，即目昏手倦，置之案头，故五十余年[29]终无所成。今夏避暑于半塘禅室，大千道兄出笺素索拙笔，淹留两月，始得小景数帧，虽有志仿古，竟未能梦见万一，恃大老知爱自为我藏拙也。己酉九秋，娄水王鉴识。来云馆。员照。弇山后人。
5. 王鉴《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轴[30]（无年款），自题：
董文敏
据上可知，王鉴在前后八年中至少有六次师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其中存世作品四件。一为故宫博物院藏康熙元年壬寅（1662）小春望日所作《陡壑密林图》轴（下文称“壬寅小春轴”）；二为上海博物馆藏王鉴康熙三年甲辰（1664）小春望日所作《山水图》册第二开〔图四〕（下文称为“甲辰小春页”）；三为戊申（1668）春日所作的《仿黄子久陡壑密林图》轴〔图五〕；四为香港艺术馆藏康熙七年（1668）所作《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轴〔图六〕。四件存世作品前后相差六年，并且均述黄氏作品的源流，题跋中比较蹊跷的是“甲辰小春页”对题中“太原公”的称谓，与其他三件存世作
图四 清王鉴《 仿古山水图》 册第二开 上海博物馆藏
图五 清王鉴《 仿黄子久陡壑密林图》 轴 私人藏
图六 清王鉴《 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 轴 香港艺术馆藏
王时敏在《自述》中云：“惟父执如云间陈眉公、练川娄、唐两先生，终身执犹子礼，扱箕撰履，不敢少懈。”[33]可知其待陈继儒、娄坚、唐时升如同父辈，亦有足够的史料证明他们处处提掖王时敏，本文不赘述。为此，王鉴直称王时敏为“太原公”不如“奉常烟翁”、“太原奉常公”的称谓符合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可能是伪作此册者的疏忽；或故意为之，暗示其中破绽。不仅如此，王时敏所藏黄公望《陡壑密林图》是在康熙六年十一月之前才被张应甲收购，康熙元年后王时敏归隐西田，王鉴亦在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夏间筑染香庵[34]二楹于弇山之北潜心绘事，王鉴此后相继所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既不与黄氏原作相仿，四件存世作品更是各具面貌，是否均为王鉴自己所为之？
王鉴常自称“笔法遒美，元气淋漓”，清张庚称其“皴擦爽朗严重，晕以沉雄古逸之气”，正是对王鉴自称的具体解释。从其存世作品来看，徐邦达先生指出王鉴的笔墨“板实圆厚”，与王鉴自称相对应，徐先生并列举《四家灵气图》轴、《仿梅道人溪亭山色图》轴为王鉴代表作。王鉴第一件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即“壬寅小春轴”）时年五十四岁，其绘画风格已成熟，画轴中的丘壑布局师仿黄公望的典型形式，与其师仿巨然等流派的丘壑布局截然不同，但画面中的丘壑形态平庸、无前后空间感，其中差距最大的是画中的笔墨技法，将之与十三年前所作的《四家灵气图》轴〔图七〕相比，泾渭立判。《陡壑密林图》轴笔力松软，如前景中的树干与倒枝、中景中的屋宇、桥梁等。其皴法亦稚弱，如远景直立的山头中的皴法还不及王鉴《九夏松风图》轴[35]中的水平。画面墨色亦趋平淡，皴点墨色没有变化。根本不及徐邦达先生所称的“板实圆厚”之笔墨特征。不仅如此，画幅上方的题跋行笔钝涩，笔锋刻露，左右、上下排行无秩，与故宫博物院所藏王鉴《致正公》札〔图八〕相比，即可明白其中差距。
图七 清王鉴《 四家灵气图》 轴 故宫博物院藏
图八 清王鉴《 致正公》 札 故宫博物院藏
为此，可再检王鉴壬寅年所作的存世作品进行比较。故宫博物院藏有王鉴在壬寅重阳后三日《仿宋元山水》册（共十开），纸本墨笔或设色，每开纵31.1厘米，横24.4厘米。虽每开未题仿某家，但其中师仿宋元各家的特征明显，其第三开〔图九〕即为仿子久之笔（下称为“壬寅重阳页”），图中丘壑布局左右排列，山峦起伏，山顶矾头多做方块，清幽深邃，为王鉴的秀逸之貌，且其以淡墨皴擦，点染清润，笔笔可见，为徐先生所称的“板实圆厚”之格。再观细节，“壬寅重阳页”中左下前景与《陡壑密林图》中左下近景一致，均绘沙渚丛树，二者并置，其笔墨优劣立显。不仅如此，《仿宋元山水》册第十开〔图十〕的题跋行笔稳健，行间气息贯通，将之与《陡壑密林图》轴的题跋并置，即可明了其真伪。又，将“壬寅重阳页”与上海博物馆藏王鉴“甲辰小春页”（即上文提及的第二件《陡壑密林图》页）对比，优劣立显。
图九 清王鉴《 仿宋元山水》 册第三开 故宫博物院藏
图十 清王鉴《 仿宋元山水》 册第十开 故宫博物院藏
上海博物馆亦藏有壬寅嘉平王鉴所作的《仿宋元山水图》册（共十二开），每开纵55.2厘米，横36.2厘米，其第五开、第十开均仿黄氏，第十开为设色，第五开自题“临子久秋山图”〔图十一〕（下称为“壬寅嘉平页”）。与“壬寅重阳页”一样，册页中多黄氏矾头，但其笔墨相差较远。此外，故宫博物院藏有前一年即顺治十八年辛丑小春王鉴《仿古山水》册（共十二开），每开纵42.9厘米，横33.3厘米，其中第一开为“临子久秋山图”〔图十二〕，（下称为“辛丑小春页”），与上海博物馆的“壬寅嘉平页”所题一致，正如肖燕翼在其《王鉴“壬寅嘉平”作〈仿古山水册〉辨伪》一文中所称：“如果将这并非同时所书的六字标题放在一起观察，不难看出其相似如照像复制。”[36]
图十一 清王鉴《 仿宋元山水图》 册第五开 上海博物馆藏
图十二 清王鉴《 仿古山水》 册第一开 故宫博物院藏
受肖先生启发，本文认为“壬寅重阳页”为真，“辛丑小春页”题识“临子久秋山图”在一定程度上反证了“壬寅重阳页”是王鉴“临子久秋山图”的原型，“壬寅重阳页”所在的《仿宋元古山水》册当为王鉴六十岁前的代表作。所以，“壬寅小春轴”、“甲辰小春页”以及其他两件仿作各不相同也就不奇怪了，四件仿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近缩本》云：
由此可知，王鉴亦仿王时敏所藏宋元名画作缩本，此亦可想见王鉴的摹仿能力，其师董其昌《跋稧帖小本》云：“《定武稧帖》唯贾秋壑所藏，至百余种，令其客廖莹中缩为小本，或云唐时褚河南已有之。此本余己丑所书，亦从馆师韩宗伯借褚摹，缩为蝇头体，第非定武本耳。”[38]
可知董其昌在法书名画真伪混杂的时代，择名家之摹本师仿亦为幸事，并作法书缩本以发笔思。目前学界已发现，王时敏、陈廉、吴历、王翚等均曾作《宋元名迹缩本》，黄公望之作必含其中。笔者检索黄公望《陡壑密林图》在明清时期流传的相关史料时，亦发现吴历、王翚的弟子陆道淮、王原祁弟子温仪均习《宋元名迹缩本》，以促画进，在多次临仿之后，必有数套缩本流传于世。又，有清一代“虞山派”、“娄东派”弟子众多，跨百余年的师承，《宋元名迹缩本》作为最佳的课徒本，其数已不可计，定会被唯利是图的好利者利用，特简附于文后，供方家参考，以资后续研究［附录］。
附录：陆道淮、温仪相关文献资料
一 《题陆上游所临宋元名画缩本》[39]：
画虽一艺，习之者必求其至，与夫文士之为文、诗人之为诗，得其传者千古皆有真脉也。画之真脉近在东南，自奉常烟客王公席具家相国以来，百余年所藏□聚古人之剧迹，而会通其神髓，当时亲经授受相与熟讲而谛玩之者吴君渔山、王君石谷也，二君之超然妙契，皆天授之姿，而日渐月磨积久而得愈深者，其为功亦已至矣。吾邑陆生上游，早岁即问业于二君，授之以所临宋元名人缩本，皆从太原出者，上游弃百事、渺思虑、杜门山窗，历岁逾时而摹得之，渔山深叹其有合，以为如蜂之酿蜜，采众花而成之者，上游其几之矣。后石谷归自京师，上游复从之游，朝夕研磨者又数年，然后其能事备矣。二君今皆八十余，身在东南，天下之言绘事者归之石谷，交满天下名人钜公与夫仕宦商贾莫不宝，其一纸重若珠贝。渔山则晦影灭迹，求之者尤难，但隐然名与之埒而已，二君之传自营丘、北苑、巨然、松雪、房山、云林、子久、仲圭以来，所谓得其真脉者也，今之继二君者必推上游。上游笔无点尘而好学不倦，故为二君衣钵所寄，其所临缩本闲出以示余，极山水之情形，尽渲染皵皴之变态，余留观越月不能释手，然后题而归之。上游试以我真脉之言质之二君，又试问：今之继是而起者，舍我上游谁属也？必相与一笑，以为是人也。何缘窥我艺事之流派耶，其果由诗若文而通之者耶，得毋以余为狡狯乎？上游今尚强壮，其勉旃以副我之言。上游又字桐源，名道淮。
二 温仪被王原祁“授以古图缩本”[40]：
温仪，字可象，号纪堂，三原人。康熙壬辰进士，受业于王少司农，谨守其法，用笔沉实，绰有师风，而冲瀜骀宕之妙尚未及也。仪少嗜画，见解独超，每恨西陲无宗法，窃慕司农而未得其因，后以计偕入都，既获隽，乃谒司农，数月以画学请，司农笑曰：子亦志画耶？已而命进几席，俾观用笔起止浓淡，先后又授以古图缩本，于是遂大进。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书画部］
（责任编辑：谭浩源）
[1] 据李安源、白谦慎、章晖等学者的研究成果，王鉴的生年被推后了十一年，为1609年。本人在学习学者们的研究成果之上，已在《故宫藏四王绘画全集·王鉴1》中作专文《王鉴生年及其父生平补正》，认同并补证了其生于1609年的研究成果。首次以王鉴堂弟王昊《硕园诗稿》中《玉女揺仙佩（家廉州兄六十生日）》与王鉴染香庵建成的时间冲突而判断王鉴生于“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实误。王鉴的染香庵建于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按1598生年计算，王鉴时年应已63岁，《玉女揺仙佩（家廉州兄六十生日）》词后注“染香，兄所居庵名”，可知“染香庵”应建成于王鉴六十岁前，依此，其生年应至少推后四年以上。又，《玉女揺仙佩（家廉州兄六十生日）》为《硕园词稿》第一篇，虽未署年，但其后文章的纪年时间为1668－1669年的排序，《五福降中天（邓元昭先生六十生日）》为1668年、《万年欢（从叔增城公七十生日）》为1669年、《八节长欢（勖庵申翁八十生日）》为1669年，如以1609年作为王鉴的生年，六十虚岁时正好是1668年，合《硕园诗稿》是依纪年排序的规律，再依王鉴《梦境图轴》中的自题，1609年的生年完全成立。
[2] （明）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四，页三七，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3] （明）董其昌：《容台文集》卷四，页六六，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4] （清）王时敏：《王奉常书画题跋》卷下，页一八，清宣统二年李氏瓯钵罗室刻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5] （清）王时敏著，毛小庆点校：《王时敏集》页88－89，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
[6] 前揭《王时敏集》，页97。
[7] 前揭《王时敏集》，页102。
[8] 王翚同年六月十七日即在其家，住五旬有余，并画五长卷，因家书催其回，临行之前王时敏多方设处只准备了八金赠之。
[9] 前揭《王时敏集》，页176。
[10] 前揭《王时敏集》，页193。另，章晖、白谦慎《清初父子收藏家张若麟和张应甲》一文中作了详尽的论证，并指出康熙六年十一月之前，王时敏所藏的《陡壑密林图》已经被张应甲所收，本文同意其观点。参见章晖、白谦慎：《清初父子收藏家张若麟和张应甲》，《新美术》2014年第８期。
[11] 前揭《王奉常书画题跋》卷下，页二〇。
[12] 李霖灿：《黄子久的〈陡壑密林图〉》，《故宫文物月刊》1985年总第26期，页58－62。
[13] （清）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九，页一二，清光绪吴兴陆氏家塾刻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14] 此著录中黄氏《陡壑密林》，纸本，墨笔，纵56.6厘米，横43.7厘米，与王季迁先生所藏尺寸不一，最大的差别在于纵横比，所以也不能完全断定其即是王季迁先生所藏。
[15] 李霖灿先生认为其中所缺三字“当是‘在甲申’，这可依干支而推索得之，申字之末笔尚可见也”，详见前揭《黄子久的〈陡壑密林图〉》一文。
[16] （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一一下，页三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17] 本文暂不涉及黄公望《陡壑密林图》轴与《小中现大》册的真伪问题。但同意张子宁在《〈小中现大〉析疑》一文中指出《小中现大》册中不论是前副页四个大字还是画册对题，“不过是有所本的临本而已”的观点，对黄公望的原作亦需再讨论。[美]张子宁：《〈小中现大〉析疑》，收入朵云编辑部编《清初四王画派研究论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
[18] （清）葛嗣浵：《爱日吟庐书画续录》卷二，页一五，民国二年葛氏刻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19] 前揭《王奉常书画题跋》卷下，页一。
[20] （清）吴历：《墨井画跋》外卷，页三，清康熙陆道淮飞霞阁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21] （清）秦祖永：《画学心印》卷四，页一三，清光绪朱墨套印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22] （清）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卷六，页四七，清乾隆怀烟阁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23] （清）宋荦：《西陂类稿》卷一七，页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24] 前揭《吴越所见书画录》卷六，页六八。
[25] 共十开，纸本，墨笔或设色，每开纵28厘米，横19.8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26] 此为存世作品，经《虚斋名画录》卷九、《壮陶阁书画录》卷一三和《历代流传名画作品编年表》著录。
[27] 其亦佐证了上文王时敏所藏黄氏《陡壑密林图》在康熙六年十一月已经被张应甲所收的结论。
[28] 前揭《吴越所见书画录》卷六，页六五。
[29] 此册作于1668年，跋中自云五十余年画画无所成，可知新的生年1609年可信。
[30] 此轴纸本，墨笔，纵123厘米，横49.5厘米，款识：“娄水王鉴”，下钤“员照”、“王鉴之印”。虚白斋藏，现存香港艺术馆。
[31] 据上文王时敏所藏黄公望《陡壑密林》是在康熙六年十一月已归张应甲收藏，由此可推测此轴应作于康熙七年。
[32] （明）唐时升：《三易集》卷一一，页一二记载：“万历癸巳（1593）余客于太原公邸中，日与辰玉读古人书，如三日新妇，足不岀户。残暑既退，风日清朗，思一登眺，以纾其凝滞，意在盘山。”明崇祯刻清康煕补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33] 前揭《王时敏集》，页94。
[34] 王翚在《清晖赠言》中记述在虞山以弟子礼拜见王鉴之后，记述其与王时敏相见的时间是：“师葺染香庵初成，始遗书相招，悬塌以待，遂介谒太常公，公一见如故，馆之幸舍，周臣（王挺）与端士（王揆）诸公晨夕侍侧。”可知王翚最早在1660年才得以与王时敏相见，其时年已二十九岁，史称其在二十或二十三岁即已拜见王时敏为误。
[35] 请参阅肖燕翼先生《“四王绘画”的鉴赏》一文，认为王鉴此作“很可能是习王翚画者所仿”，本文同意其观点。肖燕翼：《“四王绘画”的鉴赏》，《故宫藏四王绘画全集·王时敏》，故宫出版社、湖南美术出版社，2018年。
[36]
[37] （清）冯金伯：《国朝画识》卷一，页三，清道光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38]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页五〇，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39] （清）张云章：《朴村文集》卷二二，页一一至一二，清康熙华希闵等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40] （清）张庚：《国朝画征录》卷下，清乾隆刻本。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