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画院做了一个齐白石和徐悲鸿的展览，表现这两个艺术巨匠之间的友谊。
我一贯是很喜欢在展品背后看八卦，这样的展览，和拍卖预展不一样的是，不光是商品画，很多东西背后都能看出点故事。用展品去证实或者证伪八卦，也是个很有趣的过程。
今天是周末，所以行文比较散，随便唠唠，纯个人想法。
首先徐悲鸿真的特别尊敬齐白石，不信你看下面这幅祝寿的对联，用了多大心思，看上去像是齐白石画的寿桃图案的木板水印宣纸，联语尽是大吉祥的话，加上这书法，不知道是写了多少次，撕了多少幅，才挑出这么好的一对来，在我看过的徐悲鸿书法里排第一。
中间那个剪影，是齐白石画给徐悲鸿的一幅画，齐白石也很重视徐悲鸿，同样的画画了两次，挑了一幅好的送徐君。所以这幅画没送出去，还在齐白石家，后来一锅端整个家的东西都捐给北京画院了。送出去的那件呢？我们之前讲过。可以戳右边视频看看。【视频】齐白石当面尊称徐悲鸿先生，背地里却……丨画事
当然徐悲鸿捧齐白石，也不是瞎捧。虽然这个人一贯爱各种吹嘘别人，比如五百年来一大千，这就是他提出的口号。
但齐白石是真有本事，就看这几处松针，松针的弧度和硬度，密处不乱，疏处不干，松针交错的地方还能画出层次感。这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来的了。
齐白石这功夫一方面是天生，一方面也是勤奋，严谨，摩羯座嘛。徐悲鸿请他画只猫，他纠结来纠结去，还画出结构图，画了好几遍。
这个画右边另裱了一幅小字，内容是齐白石的口吻写的，当时怎么画这个猫，怎么纠结，后来怎么画好了，寄给徐悲鸿去题跋的。
但是这个字，我发到朋友圈，大部分人都猜不出是齐白石的字，还有人认成是早年黄宾虹。
我初看到也是很惊诧，虽然没有落款，但通篇都是齐白石的口吻。还心想这是不是别人写的？
但是后来我们仔细研究了一番，觉得还是齐白石的字迹，因为用笔习惯是一样的。有一些地方还是很齐白石的。
这样的东西要不是有北京画院这么直接的出处，如果出在市场上，怕是很多人一开始都不敢认。
齐白石花鸟画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一些小动物，可爱啊，萌啊，生命力啊。
但是其实他植物之间的间架结构是很讲究的，也就是用线去构成构图上的三角形和四边形。
比如下图这幅画上的芦苇叶子之间，叶子之间形成的交错关系，分布的很妙。
齐白石也一直在寻求变化，这是九十岁以后的作品，虽然题材一样，感觉更加老辣，更加大写意，尤其是叶子的描绘，在似与不似之间，开始更往不似那边去靠。
所以最后他说，其画笔已稍去旧样否？
就是提醒大家，我在变法，是不是已经成功了一点儿了。
徐悲鸿对齐白石的关心是全方位的。
首先从物质上，送吃的。送难得的鲜鲥鱼，还教怎么做。还有端午节应景的粽子。
因为是差人直接送过去的，所以地址都不用写，直接写齐老先生就知道了。
从社会地位上，着力促成北平艺专聘齐白石为教授。
齐白石说我是农民咋当教授？徐悲鸿说你就去教室画画就行。
齐白石每个月领工资其实也不白领，课堂上画几张画，都给美院了，当然，围着看画的学生，也留了不少课徒稿，好看的女学生，估计都得了赠画。
各种社会组织也来聘请齐白石当委员，这其中也有徐悲鸿的牵线，要不然我估计齐白石是不肯去，他肯定认为这是搞什么幺蛾子。
给齐白石出画册，是他一大心事，要齐白石留好画，别卖。要找好的印刷厂，给好好的印。那时候印刷出版画册，可是不容易呢。
“必以全力为翁刊四集”。要他千万别画那种草草应付的作品。
又要他画几幅虾蟹小鸡给“中德展览会事”。
这封信说，我下个月一定来北京，你千万别把好画卖给别人。
我隐隐有一个念头，徐悲鸿是不是也在帮齐白石通过各种展览卖画啊。这感觉好像一个经纪人在跟自己签下的艺术家对话。
下面这段信札中的史料很珍贵，是徐悲鸿对同时的近现代名家的逐一点评。
徐悲鸿认为：
除了竞无、右任之外，尚有弘一和尚，这三个人写的好。
竞无先生书：格高调古，镕铸汉魏。（这个汉字写的，我真是认了半天没认出来）
右任先生书：倜傥风流，特多逸气
弘一先生书：遒劲谨严，又雍和简雅
徐悲鸿的艺术判断力真的是很好，描述用词也很精准的。
徐悲鸿认为竞无先生写的最好，所以把他排第一。
那么这封信是要干什么呢？
一看旁边挂的字明白了，原来是要替齐白石向他们求一张“借山吟馆图”的题名。借山吟馆图是这次画册出版中的重要作品，徐悲鸿还写信建议多给它两个页面。
早年于右任书法碑体的风格很明显，这个吟字竟然还有点像张大千的说。
并没有弘一题的借山吟馆，估计是离得太远，找不到人。
但是有这个竞无先生题的借山吟馆图。这里署名是欧阳渐。
下面这四个镜框，远看以为是白纸。
近看原来是斗大的字。
白。
石。
山。
庄。
老爷子估计想过回湖南建山庄，门口的大字都给准备好了。
这几个字是竞无先生，欧阳渐写的。
齐老爷子还收藏了不止一幅欧阳渐的书法。
欧阳渐先生我是第一次听说，但是这个字真的是可以扫平一大堆我听说过的人。
齐白石也给欧阳渐先生回礼，字是不敢回了，只能刻印。
欧阳渐印，竞无这两方印，走刀这个利索劲儿！
这个竞无先生，估计是齐白石的偶像，但他好歹一把年纪，所以追星都通过徐悲鸿。
这封信就是徐悲鸿给他去找竞无求字的事，求的就是白石山庄这四个字。
徐悲鸿说，白石山庄这四个字我搞定啦，这封信里寄给您。您收到回我个信啊。要是最近有画得好的画，求求您给我留下吧。
这叫一物降一物啊。
那么，连齐白石都很尊崇的欧阳竞无，为什么在艺术史上几乎被人忘干净了呢？
另一封徐悲鸿的信里有答案，说这个人，对自己要求很高，作品但凡有一点不满意，就撕掉。
作品没有存世量啊，谁能看得到呢。水至清则无鱼，太阳春白雪了，也是留不下来。
还好齐白石留着他的墨迹。
徐悲鸿则做了很多努力让齐白石留下来。我甚至感觉，当时的齐白石不一定能明白这些举动对后世的意义。
齐白石的山水，在当时肯定被大家说没有基本功，没有传统。所以齐白石给徐悲鸿写信抱怨。
徐悲鸿回信也绝，“俗子偷懒，唯知四王”、“复好论是非”、“有目用以无视”——长眼睛是摆设，睁眼瞎。
虽然是骂人话，也骂的很精准啊。
安慰完齐白石，又要他准备二三十张画，去参加柏林的中国美术展览。
如今德国、捷克地区回流很多齐白石，都和徐悲鸿当年力推出国门不无关系。
他也能认识到齐白石的好，“君无一笔古人而能自立”。
立在哪里？立在美术史上。
所以他要给他印画册，不嫌麻烦，还要求着齐白石留下好画，不要卖，给他印画册用，得把最好的作品印出来。
下面这段话让我挺感动。
先生已有千古，乘此精力尚健之时，写画数百幅，藏于椟中，不必贱价售之俗人。悲鸿倘一日有余力，必设一画院，用以陈列吾白石翁画，以愧三百年来仰人鼻息之小丈夫也。（任伯年除外）
我就站在北京画院里，看着徐悲鸿在信中想象的，自己倘有余力，会努力为“吾白石翁”建的专门展览白石画作的画院。
好奇妙的时空感。
不知怎么竟然鼻子有点酸。
一个“任伯年除外”，可以看出，徐悲鸿是力求国画创新的，要和陈陈相因的三百年清代画坛不一样。那些人“仰人鼻息”，就是看着传统的脸色画画，不是大丈夫，是小丈夫。
所以他多么爱齐白石，许诺很久以后的未来，我要给“我们白石老头”建画院，羞羞他们这些小丈夫。
齐白石生儿子，他远在桂林，画千里驹庆贺。
齐白石也回赠他自己的虾，很晚年的画法了。
送他洁白的茶花。
我觉得他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还有一些作品，会颠覆你日常的认知，让人非常惊讶。
比如，大家都知道齐白石和吴昌硕不和，所谓的皮毛论，吴昌硕说齐白石是“北方有人学我皮毛”，齐白石刻印说“老夫也在皮毛类”。
大家都觉得这么一闹，齐白石和吴昌硕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是这幅画，88岁的齐白石，仍然在画上题那首想拜师吴昌硕之前做的诗：“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轮转来。”
这时齐白石虚岁88岁，是1945年。吴昌硕已经故去了18年。诗中的“九原”改成了“九泉”。他也只能等到九泉之下，才能为三家走狗了。
如果说一件不足以说明，也许是随手题了一首旧诗。
那么下面这件，则是认认真真地表明心思。
青藤雪个缶庵三家门下齐白石老人，他日能为走狗否？
这明显是八十岁以后的字迹了，他画下两朵红牵牛，大块的墨熟练地刷出叶子，墨色变幻如八大，花藤缠走似缶翁。
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在画里问，我是你们三个人的学生啊，以后能当你们门前走狗吗？
他至死都是尊敬吴昌硕的啊。
还有一个传闻说，张大千去拜访齐白石，齐白石不见他，说做假画的人，我不喜欢。
这段话的来源已经无从考证，但是这两张合作画，却说明齐白石绝对没有不理张大千。
张大千画荷，齐白石画虾。
上一幅合作还不是那么顺畅，在构图上虾太大，荷花太小，画面有点堵。
下面这幅就和谐的多了。
张大千和齐白石的合作，可以看出两人都是游戏心态，逸笔草草。
但徐悲鸿和齐白石的合作，徐简直就是小心翼翼。
这位相片里的徐先生，因为相框内标本掉落，不小心戴了一个大蝴蝶，他见齐白石的时候，估计也是会梳洗打扮很久，所以也蛮切题。
看到原作，才能看到真的故事。
比如这个照片上，我就看到了齐白石笔下的“铁栅三间屋”。
然而徐悲鸿再怎么对齐白石好，照片里主角仍然是貌美的女孩子，他也只能缩在左下角。
替徐君一哭。博诸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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