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泡饭 摄影师：阿荻
“啊——”
一名女子的尖叫声打破周遭的宁静，接着有纤细的手指扒住门框。
“救命，救命啊——”
尖叫声不绝于耳，长长的走廊上竟然没有一户人家开门。
不久，女人的手被掰开，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
“嘀嘀嘀，嘀嘀嘀——”
床头的闹钟响了，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伸过胳膊将它摁关。
十月，曼谷。
雨季还没结束，时钟刚刚指向七点，市区已经出现拥堵的迹象。
一名男子骑着鲜亮的黄色小摩托穿梭于略显晦暗的车河之中，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城市西边的唐人街。
此时的商业街还未苏醒，仅有两家药铺开了半扇门。
穿过密集排布的金行和餐馆，他在一间中国超市旁边的小门脸前停了下来。
没有明晃晃的招牌和华丽的装饰，隔着雨幕，只有一块斑驳的旧木板挂在门头。
“老于旧货铺。”
那个男人念出上面的字，性感的嗓音像是自带混响。
他低头翻查手机，确认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
片刻后，来人停好摩托车，扯下身上便宜的一次性红色塑料雨披，露出一张一点也不廉价的脸。
此时有“夜生活工作者”“下班”经过，只一眼就被男子吸引住。
健康的肤色，高挺的鼻梁，线条锋利的眉眼，他微微打卷的头发被绾成小髻扎在脑后，显得既颓废又高贵，既混乱又精致，怎么看也不像是要买卖旧货的人。
对这注目毫无察觉的申强走近那家旧货铺，这才看见窗户上用黑色玻璃贴纸歪歪扭扭拼贴出的营业范围：古董、字画、周易、风水、星座、血型、塔罗、解签、取名，还有设计制图等。
设计制图？
申强挑眉的同时听到自己的手机传来短信声。
他掏出来一看，是上司卡文发来的消息：结案！
申强默然片刻，把手机调成静音后放回口袋里。
下一秒申强抬手准备叫门，手指关节还没叩下去，门就开了。
昏黄的灯光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黑影。申强眼神一暗，下意识地去摸后腰。紧接着，一声嘤咛让他的动作顿住。
他垂眸，一条雪白的萨摩耶乖顺地蹲坐在地上抬头瞧着他，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
很显然，门是狗开的。
申强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那黑影其实是一副披着黑色斗篷的森森白骨。
此时白骨的右手抬起，做出招手的动作，手腕处挂着一块小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用英文写着“welcome（欢迎）”，右下角还画了一个故作萌态的笑脸。
申强皱起眉头，刚挪动一下身体，白骨的眼睛忽然绿油油地闪烁起来，紧接着一个女版电子音铆足了音量用中、英、泰三国语言对着他大喊：“欢迎光临！”
申强被震得脑仁疼，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
“Rapper，你成精啦？”
店铺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申强跟狗狗同时寻声望过去，一名男子穿着夹脚拖鞋朝着这边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来人长着一张娃娃脸，五官俊秀，皮肤白皙。他身上穿着白底蓝花的休闲衫搭配同色系大裤衩，不像招摇撞骗的神棍，倒像是芭提雅海滩边随处可见的游客——如果他的耳朵上没有别着一支2B铅笔的话。
“于磊？”申强问。
“哎！”听到自己的名字，于磊半睁着的眼睛又强撑着睁大了一点点，打开到百分之八十。
于磊昨晚通宵熬夜，此时被吵醒，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以为是有生意上门。谁知道才刚应完，他就被冰冷的手铐拷住了。
手铐这玩意儿很特殊，在暖光源下也能反射出寒意来。
金属的光泽直刺双眸，于磊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终于百分之百全睁开了。
如果是一般人，这会儿早该惊慌失措了。可于磊却只顿了三秒，随后掀起眼皮看了申强一眼，笑道：“警官，有事说事，您这是干吗啊？”
“大家好，我是Fay，今天录这支vlog呢，主要跟大家分享我三十二岁还胶原蛋白满满的小秘密……”
屏幕上一个漂亮女人对着镜头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最近在服用的营养品，接着“啪”的一声，投射在墙面上的画面就消失了。
室内归于沉寂，两秒后，审讯桌上那盏高亮度的灯再度开启。
猝不及防的亮度转换，让处于受审一方的于磊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咦，怎么不放了？”
于磊语调轻松，申强看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懈怠。
清晨把人带来警局后，申强只对于磊进行了简单的问询，就被卡文叫出去刁难了。等他再回到这里时，于磊的状态还像在自己店里一样放松。
在警局的审讯室里独坐了这么久还能保持气定神闲的人，不是早有准备，就是训练有素。
申强这么想着，拉开椅子在于磊对面坐下。
“怎么，美容也是你的业务范围？”申强语带嘲讽地问。
于磊挪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臀部，耐心地纠正：“准确地说，是代购。”
申强还没开口，又听到于磊补充：“涉及金额在法定范围内那种。”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申强手里摆弄着文件袋，淡淡地说。
于磊一脸无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害怕，那是做贼心虚！”
“不知道什么事？你不是算命的吗？”申强问。
于磊讶异地“啊”了一声：“我要是能算得这么准，还会坐在这儿吗警官？”
“承认自己是骗子了？”
“怎么能是骗呢？”
于磊朝前移动了一下凳子，以一种掏心掏肺的口吻解释：“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一行，说科学点，就是民间的心理医生。古代没有心理学科，全靠我们撑着。所以我赚的不是算命的钱，而是……心理咨询费。”
真能掰。
申强冷笑道：“少跟我扯别的，视频里的女人你认识吗？”
“啊，这个嘛……”于磊垂下眼睑看着桌面，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纠结着什么。
申强见他吞吞吐吐，直接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沓照片丢在他面前：“想清楚再说话！”
申强拿出警察该有的态度，声音冷得像冰。
桌面上所有的照片拍摄的都是同一名女子，只是角度和部位各不相同。
于磊的眼睛扫过桌面，目光定格在最上方的那张“全景图”上，随后眼皮微微跳动了几下。
照片里，一名女子用丝巾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把自己纤细的脖颈套在了里面。
她的死状本就不好看，右侧方的衣柜门板上用口红写了一个英文单词“SORRY”，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倒也不能说不认识……”于磊的目光缓缓上移，对上申强的眼。
“那就是认识。说说吧，是怎么回事？”申强问。
于磊又看了一眼死者的照片，咽了口唾沫，开始进入正题。他认为Fay那天走入自己的旧货铺纯属偶然，因为当天她的手上提着装满食品的中超购物袋。
她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犹犹豫豫地问于磊能不能算命。虽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她又好像不太信任于磊，最终只在菜单上选定了抽签那一项。
于磊拿钱办事，直接祭出自己的“原始设备”——一个装满签文的方盒子，和一只小家雀。
“鸟会算命？”申强问。
于磊点头又摇头：“这种鸟从小就受训，人把米黏在签纸上，让它养成习惯，在签上找吃的。长大后小鸟看到签，自然产生条件反射会去啄。”
申强颔首，这方面他倒是够坦白。
说来神秘的命运，其实不过是蓄谋已久的小把戏罢了。
只有在生活中迷失了的人，才会把它不自觉地当了真。
“不过说来也奇怪，盒子里的卡片那么多，下下签真没有几支，居然被她给抽到了。这女的，的确是不走运。”于磊说完，语气淡淡地点评。
他至今还记得Fay当时的脸色，就像是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又被命运迎面打了一拳。
“她有没有跟你说是因为什么事烦心？”申强问。
于磊撇嘴，用懒洋洋的语调讲：“就说是老做噩梦，多的她也不肯说，问就说没事。后来她又来找我……”
于磊说到这里，拉长了嗓音。
申强眯起眼睛：“干什么？”
于磊挠挠后脑勺，吐出两个字：“捉鬼。”
对于不信鬼神的申强而言，这个答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捉到了？”
于磊摇头：“哎，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刚刚也说了，来我这里的人，多半都是心病，跟鬼神没有关系。我就是去给她看了看风水，移动了一些家具摆放的位置。毕竟有钱咱不能不赚嘛，对吧？”
商人本色，这个解释倒也合理。
申强低头记录了几笔，又催促道：“还有呢？”
“还有？”于磊皱着眉头指了指桌上其中一张照片，“我还认识这件卫衣！”
“少废话，说重点。”申强一听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就来火。
于磊显然并不害怕这种强硬，跟申强对视几秒后笑道：“警官，我该说的都说了。配合调查而已，你不能让我在这儿坐一辈子啊。”
申强的目光掠过于磊，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椅子的扶手，嘴角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心虚了？”
于磊没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只一团和气地解释：“别误会，我主要……还得回去遛狗。”
于磊说完，脑海里又闪过自己刚被带来时，申强同事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看得出，申强在自己的团队里很不受欢迎。
最后，于磊的目光落在Fay的手部特写上。照片里，她的手紧紧攥着一张大凶的签文，是在于磊那里抽到的。
“你扣着我也没用，我去她那儿是一周以前。这个女人是刚死的吧？而且你看她的死状，面部青青紫紫的，舌头又伸得老长。再看这'V’形的勒痕，底部深两侧逐渐变浅，怎么看都是自杀。”于磊说。
申强的面孔隐在黑暗中，有些晦暗不明：“你还懂尸检？”
于磊一哂：“我们老于家祖上出过仵作。”
申强一拍桌子：“好好说话！”
于磊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报告警官，我爱看《名侦探柯南》！”
“……”
“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显示，Fay女士的死因是自杀。”
手机屏幕上，警方的发言人说出这番话后，新闻发布会场一片哗然——
“之前就有知情人士爆料，最近几个月内接连有三位死者都在死前写下'SORRY’这个单词。现在Fay的案发现场也有这个单词出现，难道这四件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四名受害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死因也各不相同。警方查案，讲究的是证据，不能够因为一个单词就盲目地下判断。”发言人措辞严谨。
然而记者们似乎并不买账，面对越来越大的骚动声，警方发言人只好拔高音量。
“我知道，媒体对于这类题材很感兴趣。但这不能成为任何人以他人的死亡编造故事及吸引眼球的理由！”
发言人说完，皱着眉头，在其他警察的护卫下离开了发布会现场。
“自杀，哈。”
于磊想起那天在审讯室看到的照片，Fay那件卫衣上帽带的绳结跟她用来自缢的绳结的打结方式很不一样。而人的习惯总是能够在最微小的方面体现。
一定是他杀。
屏幕里的镁光灯一通乱闪。于磊关了手机视频，此时的他就站在Langs Suan区一栋公寓的外面。
骤雨初歇，艳阳高照，SR公寓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目的光。
于磊还记得自己上次来，也是这个雨季里少有的艳阳天。
喝光手里的最后一口芒果汁，于磊准备过马路。他刚抬脚，就感觉到身后有异动。
于磊在转身的同时抬起手，接住了空中旋转而至的足球。
“对不起！”有高中生跑过来用泰语跟他鞠躬道歉，于磊摇摇头后把球递给了对方。
虚惊一场，于磊微微舒了一口气。他俯身捡起刚刚掉落的塑料杯，抬头就看到街对面站着的男人。
于磊心一沉，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绿灯亮，于磊迈步走过去，与那个人面对面。
“申警官，这都能遇见，巧了不是？”于磊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申强勾起嘴角，目光犀利地望着他。刚刚于磊的反应他全看在眼里，这种灵敏度如果不是运动神经特别发达，就是身上有功夫。
而申强更倾向于后者。
公寓的监控显示，于磊是Fay家里的最后一位访客。虽然从作案时间上于磊已经被排除了嫌疑，但几番对线，于磊都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冷静，因此申强一直对他心存怀疑。
面对申强审视的眼神，于磊开口调侃：“这么深情地看着我，你不会是在等我吧？哎哟，我这心里还有点小感动是怎么回事？”
申强听他说这话，也不着急反驳，只抬了抬下巴问：“我看你不是'碰巧’来这里吧？”
研究表明，有些凶犯会在作案后重返犯罪现场。他们当中有的是因为害怕自己作案后留下破绽，有的则是为了“回味”。
申强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才早早地嘱咐公寓方面，要他们将案发后所有的访客记录都实时汇报给他。
Fay去世没多久，伪装“看房”的媒体记者、八卦人士来了不少，只有于磊，堂而皇之地用了自己的真名做了登记。
Fay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尸体是上午十点被钟点工发现的。从现场来看，死者生前并没有与人发生搏斗，门窗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尸检也符合窒息死亡的特征。
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Fay手里的那张签文。
如果真像于磊说的，她是因为噩梦缠身，不堪其扰而自杀。那她死的时候为什么要握着一张大凶的签文呢？不应该握着'护身灵符’才合理吗？
“申警官你别误会，我现在住的公寓快到期了。你也知道，死过人的公寓呢，价格比较公道。我来过这儿，知道这周围环境好，就想来看看能不能捡个便宜。”于磊的信口开河打断了申强的思绪。
Fay的公寓作为案发现场还在警方的封锁之下，根本不可能开放租售。
这个神棍，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不过警方发布会不都说以自杀结案了吗？你还来这儿做什么？”于磊说完就看到申强脸上不断变换的微妙表情。
“等一下，那个给媒体爆料的人不会就是你吧，申警官？”
听他这么说，申强竟然也没否认。
于磊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道：“还真是……”
见申强瞪了一眼，于磊又赶紧改口：“那个……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还是改天再来看房子好了，先走了！”
他说着便转过身，刚走一步肩膀就被申强握住。
“既然来了，就一起'回味’一下案发现场吧，于老板。”申强咬着牙，语调阴森地说。
公寓门外，保洁公司的车才刚停下来，就听到一个男人大声喊道：“不，哎哎哎，别啊，不用，真不用了申警官！哎！”
入夜，万籁俱寂。一名少女如风一般卷进老于旧货铺。
于磊在图纸上画下最后一笔，少女已经走到他的书桌前。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五官并不出色，皮肤却是东南亚人少有的冷白皮，再加上神情冷淡，为她平添了几分矜贵之气。
“老于，我要的东西画好了吗？”少女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声音却很甜。
“必须的。”于磊看到少女，随即挂上职业性的笑容，露出八颗白牙。
少女朝着他伸手，他把一沓图纸递给她。
“哥特风，少女心，全部按照你的要求来的。”
少女撇着嘴接过图纸，仔细审视了一番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U盘。
“你要的东西全在这里了。”于磊刚要去接，少女的手又缩了回去，“先说好，以后要是警察来抓你，记得不要供出我。”
于磊站起身，以惊人的手速从她手里抢过U盘，又在她眼前晃了晃：“这要看他们审讯的程度和方式，我可保证不了。”
少女眉眼一挑，正准备说话。
于磊立刻指着她：“小小年纪，可不许骂人啊！不然我告诉你妈去！”
少女甜笑了一下，缓缓对他竖起中指。
于磊“嘶”了一声要站起来，少女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她关门的声音有点大，一直睡在于磊脚边的Rapper微微睁了睁眼，换了个姿势，再次昏睡过去。
人走了，于磊的笑容瞬间收敛。他将U盘插入手边外观陈旧的电脑，打开后如愿看到了在Fay之前其他三位死者的资料。
第一名死者叫Mia，是考山路一间酒吧的老板。女，五十三岁，死在自己酒吧的卫生间里。警方判定的死因是饮酒过量加药物使用不慎。
第二名死者是一间知名建筑设计公司的老板Tim，美国籍，六十岁。他死在自己的工作室，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根据记录，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空掉的急救药瓶。
第三名死者是三十岁的富二代素拉杰，死因是饮酒过量，从酒吧的天台坠楼。
第四个就是Fay了。她的主业是一名奢侈品店的店长，副业是一个自媒体博主，生活看上去顺风顺水。
于磊粗略地看了看警方的调查记录，这四个人，除了财务上比较富裕、死前并没有显示任何自杀倾向，看不出任何关联性，死因也有很大差异。
单凭一个“SORRY”并不足以让警方对他们的死进行更深入的调查，更何况第二位跟第三位死者的家属还在他们死后迅速进入了遗产争夺模式，根本无暇顾及亲人的死因。
松开鼠标，于磊陷入沉思。
假如这四个案子都不是意外，那么所有的死者都没有财务损失，可以排除财杀；没有卷入复杂的爱情纠葛，可以排除情杀。
仇杀的可能性倒是很大，却也不排除他们是被随机杀害的。毕竟现场的“SORRY”也有可能是凶手在犯案后自我悔过的表现。
于磊抬手摸了摸下巴，想起日间跟那位申警官一起走进Fay公寓的场景。
现场虽然还拉着警戒线，但Fay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
死者的梳妆台上还有未拆封的名贵护肤品，鞋柜里放着刚刚穿过一两次的限量版新鞋。除此之外，她厨房里的冰箱塞满了时令的水果，书桌前的剪贴板上也用图钉钉着待办事项。
就在他们勘查现场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经过申强的盘问，来人的身份是快递员，是来送包裹的。那包裹里是一件小礼服，而订单小票显示Fay下单的时间，就是她死的那个晚上。
根据Fay的待办事项推测，这条裙子应该是她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特意准备的。
一个想要自杀的人，肯定是不会在死前还做这种事情的。
于磊这么想着，又把四名死者的照片一一看过，鼠标最后定格在Fay手里的签文特写上。
虽然签文被握成了一团，于磊还是能够从图案上看出这是自家的东西。
他还记得那道签文是：孤舟过岸，浪急水湍。
那天看现场，于磊总有种感觉，Fay的公寓里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他又想不起是什么。
他拿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 凭借自己在审讯室里看到的视频找到了Fay的账号，慢慢看了起来。
“上头让你早早结案，你偏不。现在开心了？好好的自杀变成谋杀，个案变连环案。媒体整天堵在门口，局里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告诉你，这个案子是你非要办的，要是办不好，没人保得了你！你就……”卡文在电话里怒吼。
不等他继续，申强就挂断了电话。
把手机装入口袋里，他扶额环顾四周。
午后的考山路虽然没有夜晚热闹，但人流量依然很大。申强埋头穿梭其中，熟门熟路地找到第一名女死者Mia生前所开的酒吧。
这间以航海为主题的酒吧，曾经在考山路红极一时。
申强进门的时候，Mia的儿子阿坤刚好在吧台前跟漂亮的酒保聊天。这已经不是申强第一次来这里了，所以阿坤看到他第一有点不耐烦了。
申强还没开口，阿坤先说话了：“你们警察到底怎么回事？上午刚来一个，下午又来一个？让别人知道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申强对他的控诉毫不在意，只挑眉问：“上午？谁来过？”
“除了你们警察还能有谁？非营业时间闯进来，还拿着手机到处拍来拍去的。警察了不起啊？！”阿坤像是吃了三吨火药。
警察？
现在全警局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申强不觉得会有人来帮自己。
脑子快速转了一圈，申强把手机里于磊的照片调出来给阿坤看：“你说的是这个人吗？”
阿坤“啪”的一声放下酒杯怒吼：“不知道，不知道！关我什么事！拜托你们这些做警察的，不会破案就不要乱说话！都怪你们，现在人们到处说我这里有厉鬼杀人，连生意都做不了了！”
阿坤对警察不满很正常。
Mia的死并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倒是成了考山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穿着红衣，死前又用口红在卫生间的镜面上留下“SORRY”的字迹，很多人把这件事跟玄学联系在一起，觉得这里不吉利。
酒吧的生意也因此一落千丈。
申强今天来是为了找线索，可于磊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起在Fay的家中，于磊盯着冰箱上Fay穿着比基尼的合照照片的样子，申强不禁冷笑。
他于老板来这儿，总不会是为了看Mia的比基尼照片吧？
申强这么想着，目光扫过酒吧巨大的照片墙，再次问阿坤：“他有问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阿坤只管喝酒，不再搭理申强。
“警察办案，请你配合一下好吗？”申强的语调稍微强硬了一些。
见阿坤不说话，申强的目光又转向酒保：“那你有没有……”
他还没问完，阿坤已经跳下高脚凳，指着大门的方向对着申强咒骂道：“这里不欢迎你，赶紧给我离开！”
“你还是走吧……”酒保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道。
申强看了看神情激动的阿坤，过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再次来到唐人街是第二天的傍晚，老于旧货铺的玻璃反射着夕阳的金光，那破落的小门脸竟然因此透出几分莫名的暖意来。
申强推门而入，室内异常安静，连骷髅架都没发出响声。他觉得有些奇怪，便继续往里走。
跟前面店铺诡异的画风不同，小店后面的设计更像一个小工作室，凌乱但还算干净。
此时室内弥漫着一股安眠的氛围。
率先醒来的Rapper看到申强开心地叫了两声，紧接着工作台后面覆着的报纸掉落，露出于磊那张清隽十足的脸来。
“听说你昨天去了考山路，还冒充警察？”申强居高临下，单刀直入。
于磊揉着通红的眼睛，使劲眨了眨：“什么？”
申强好话不说二遍，直接从腰间拿出手铐。
于磊见状，立刻清醒过来：“等一下啊等一下，是！去了！但我没有冒充。”
申强冷笑：“不是冒充又是什么？”
于磊沉吟了一下，接着用带有一点点不确定的语调说：“Cos……play?”
申强怒容满面，拎着手铐跨步上来摁住于磊。
“咔嚓。”手铐又戴上了。
于磊无奈地加快语速道：“等一下！别着急！我是想帮你。而且我的确发现了一条线索，可以跟你交流一下！”
申强停止动作，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问：“什么线索？”
于磊勉强动了动身体，好脾气地说：“你先坐下，坐下，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这样，我可能很快就把线索给忘了。”
申强抿了下嘴，觉得于磊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于是打开手铐，往后退了几步，对他抬了抬下巴：“说。”
于磊坐好，刚舒了半口气。
“快点！”
申强大喝一声，吓得于磊差点晕过去。
“喀喀喀——我觉得啊，那四名死者……可能认识。”于磊说话大喘气。
“认识？证据呢？”
申强不是没试着找过四位受害人之间的联系，结果一无所获，他们完全是生活在不同圈子里的人。
“我比对过，Fay停止vlog更新的时间点是两周前。而你向媒体透漏……”
申强目光犀利地扫过去，于磊立刻又改口。
“而'正义’的'不知名人士’向媒体爆料前三名死者死亡的关联性，也是两周前。”
“所以呢？”
“所以就对上了啊。”于磊说，“一般人看到这种刺激性很强的报道也许会害怕，但不至于天天做噩梦。除非他是知道什么内情。”
申强想了想：“你是说Fay是从媒体撰写的报道里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会噩梦连连，觉得凶手会找上自己？”
“我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对了，她的尸体送去做毒检了吗？”
“关你什么事？”
申强说着又想起什么，上前一步以压迫性的姿态问：“或者，我换一种问法，你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这么感兴趣？”
“当然是为了报复！”于磊毫不畏惧地对上申强的目光，“我可不能为了不认识的人白白进警局一趟……”
申强冷笑：“在警局，你不是很肯定地说Fay是自杀吗？”
于磊嘴巴一撇：“话也不能说得那么死。从照片上看，Fay的死状的确符合自缢的特征。但是人也很有可能在精神状态不好的情况下，被别人'帮助’'自杀’呀。”
查这个案子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做出跟申强一模一样的判断。申强没再说话，但肢体语言没有刚才那么有胁迫性了。
于磊观察了他一会儿，又问：“所以毒检……”
“毒检结果最快也要八周才能出来。”申强说。
上司卡文正在争取升职的机会，在此期间他只想营造出平安无事的假象。如果不是申强跟媒体匿名爆料，Fay的案子也很快会以自杀结案，就像前三名死者一样。等申强一个个去调查的时候，人都变成一把骨灰了，更不要说什么对犯罪现场的保护了。
于磊倒吸了一口凉气：“申警官，你在警局的人缘可不是一般的差啊……”
“你又想进审讯室是不是？”申强恶狠狠地问。
“哎，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对Fay冰箱上的照片还有印象吗？”
申强瞥了他一眼：“以你当时看照片的变态程度，我很难对那张照片没有深刻印象。”
于磊“啧”了一声：“我怎么就变态了？我……不，这不是重点。”
于磊说着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手机里调出另一张照片给申强看：“你看这个。”
申强狐疑地接过手机，放大屏幕。那是一张翻拍照，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Mia穿着长裙站在码头，而她身后是一艘巨型游轮。
“你现在回想一下Fay的那张照片，然后再看这个。”于磊说着伸手拿起自己刚刚覆盖在脸上的报纸，指了指上面的娱乐版头条，“这个男的，认出来没有？”
申强想了一下那张照片，这名男子就是站在Fay身边的那位，虽然看上去更成熟一些。
“他是Fay的男朋友？”
“看肢体语言，不是。应该是寻常的明星和粉丝的关系。”于磊回忆了一下，严谨地说。
“明星？”
“他叫恩颂，拍电视剧的，二○一四年才渐渐火起来，也是Fay在社交媒体上唯一关注的明星。”于磊说。
于磊的声音仿佛把申强拉回到Fay公寓的冰箱前，那张照片的右下角确实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只是因为用了黑色的笔，所以不太明显。
“我查过，恩颂在二○一二年的六月二十三日，曾应邀登上了JL公司奢华游轮盛世王子号，参加首航仪式。”
于磊说着又指了指手机。
“你再看Mia的照片，游轮的LOGO显示，她身后就是JL公司的盛世王子号。而且Mia是一个游轮爱好者，她有习惯给每一张跟游轮的合照标注日期。”
于磊说着将照片的右下角放到最大，上面用签字笔写着日期——2012.06.23。
“这就证明，至少Fay和Mia是有过交集的。”于磊说。
申强又仔细了对比了一下照片跟报纸，的确是这样。
“为了确定，我问阿坤，他妈妈有没有坐上那天的游轮。”于磊道。
“他说什么？”
于磊嘴巴向下一撇：“他让我去吃屎。”
“……”
室内陷入了沉默，接着于磊又开口，淡淡地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是调查的一个方向。你是警察，可以查一查四名死者是不是曾经登上过同一艘游轮。”
申强没吭声。
于磊又说：“虽然很多人猜测有连环杀手。但连环杀手最大的特征是'固定’，他们的杀人动机、杀人模式和杀人对象都不会轻易发生改变。这个案子的受害人不定，死因也不同，看上去更像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复仇。”
“复仇？”
“嗯，而且罪犯留给警方的时间不多了，前三名死者的死亡间隔是一个月，但Fay却是在素拉杰死后半个月就被谋杀了。我觉得，凶手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加速了自己的作案计划……”
于磊还没说完，忽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少女。
于磊有点惊讶：“林音？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林音摇头，气喘吁吁地喊：“老于你快打开电视，又出事了！”
申强回头的同时，于磊已经打开了电视机。
“今日下午八时许，一辆越野车在与公交车相撞后坠入河中，负责打捞的团队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司机的下落……”
此时，镜头从女主持人的脸上转移到倒映着璀璨灯火的湄南河面。
拉玛八世大桥下，一辆豪华越野车正被缓缓吊离水面。镜头推近，车前的引擎盖上用红色的涂料写着英文单词“SORRY”。
申强愣了几秒，抬脚快速向外跑去。
入夜，警局的会议室依旧灯火通明。申强站在最前面利用PPT向前来督办的警司和同事们汇报工作。
“经过调查，受害人都曾于二○一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距离曼谷约八十公里远的Leam Chabang港口登上JL公司的奢华游轮盛世王子号，并且入住位于轮船十六层的豪华景观房，开启五天四夜的航程。从今年七月开始，四名受害人分别死于饮酒过量、心脏病突发、坠楼，以及自缢……”
申强对面，警司一脸严肃地看着PPT。
“而今天又有一名当年的乘客死于车祸。经事故现场调查，那辆越野车是在行驶途中忽然失控，越过中心实线，撞击对向行驶的公交车后冲向路沿，接着撞断护栏，坠入河中的。”
申强说着换了一张幻灯片，死者的照片被放大，展示在屏幕上。
“死者叫帕素拉，四十岁，开了一间名为'帕素拉万事屋’的网店，专门做各种生意，包括跑腿、遛狗之类。我们怀疑这次他车前的'SORRY’是来自一个不知名的订单，并试图通过网络和银行账户查询到雇主的下落，但一无所获……”
申强说到这里，不再吭声。
“跑腿？遛狗？这样的人的收入也能坐轮船的豪华舱？还是在八年前？”警司问。
申强说：“船票是他在购物时抽中的奖品。”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警司的嘴唇紧抿：“你确定这些人都是死于谋杀？”
“是。虽然这些人看上去像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在死之前都留下了'SORRY’这个单词。而盛世王子号游轮是五名死者唯一的交集。初步怀疑是仇杀。”
“仇杀？什么仇？”
申强摇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查到具体的作案动机，不过我们正在根据那份乘客名单对当时轮船上的乘客进行一一走访和排查，相信总会有结果的。”
“相信？”警司闻言，直接将手里的水杯砸在桌上。杯中茶水如遭遇风暴的大海几经翻滚后，飞溅出来在桌面上形成水渍。
“动机、物证、人证一个都没有，你让我相信谁？要是名单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怎么办？”警司指着手边打印出的乘客名单，口沫横飞地问。
没人吭声，申强也觉得很挫败。他低下头，定定地看着那些水渍，似乎每一道弧线都在嘲笑他的无能。
沉寂过后，警司的怒吼几乎要掀翻屋顶：“一周，我限你们一周之内查出事情的真相，要不然全都打报告给我滚蛋！”
……
申强结束会议走出去的时候，于磊刚刚从外面回到旧货铺。
他看到林音，有点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停电了。你呢，去干吗啦？”
于磊有些不耐烦：“不好好学习，你管我干吗？”
“我可是你的房东！”
“是房东的女儿。”于磊纠正。
“你要是不告诉我，下次我不帮你做事了。”林音威胁道。
“我去了一趟受害人的家。”于磊立刻说了。
林音是个电脑天才，于磊用得着她的地方还很多。
“这还差不多。”林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是那个掉河里的吗？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吗？”
于磊坐在沙发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摇头：“去晚了，很多东西都被警察搬走了。问了几个邻居，都说没发现帕素拉在死前有什么异样。他还经常接一些奇怪的工作。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就是爱赌博。”
“这算什么线索？你可不如柯南。”
于磊撇撇嘴：“都能有柯南那么神，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犯罪了。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个挺奇怪的地方，邻居都说那辆越野车是帕素拉最宝贝的东西，他居然愿意在上面用颜料写字，对方一定是出了大价钱。”
于磊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林音。
林音一撇嘴：“能不能帮你，看我的心情吧。”
于磊倒没有坚持，只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擦着头发。
其实老于不油嘴滑舌的时候还是挺帅的，往那里一坐都能拍杂志大片了。
这么一个大帅哥，居然从来都没有谈过女朋友，不是很奇怪吗？
林音这么想着，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好奇地问：“哎老于，你为什么这么帮那个警察啊？你看上人家啦？”
于磊闻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小孩子说什么胡话！”
林音满不在乎地打开一包膨化食品。
于磊忍不住教训她：“别总把薯片当饭吃，当心营养不良。”
“才不会呢，我有吃营养品的！”林音说着把薯片塞进嘴里，边嚼边问，“你没看上人家还这么帮他？做慈善啊……”
于磊摇头：“我……大概就想跟他交个朋友。”
林音愣了一秒才笑着说：“交朋友？我没听错吧？老于，你说自己是凶手，想误导调查方向，会比'跟警察交朋友’更可信一点。”
于磊摆弄着毛巾，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一下，眼中精光一闪，说：“这倒也是。”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顿住了。刚刚有灵光在脑海里闪过，但他没抓住。
清晨六点，一脸疲惫的申强坐在老于旧货铺，一脸认真地盯着面前的一碗泡面。
“你说请吃饭，就是吃这个？”
“多好啊，我还给你加了火腿肠和鸡蛋。简直豪华，国宾级别待遇！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吃啊！”
申强在“忍辱负重吃了它”和“把它直接扣在于磊头上”两个选项中犹豫了几秒，最终选择了前者。
于磊对申强的心理活动毫无察觉。
“你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于磊问。
申强摇头。
才两天时间，他已经忙得脱了形。JL公司的游轮十六层，一共有五十八个豪华观景套房，但六月二十三日上船入住这一层的乘客却只有三十名。其中泰国人十一名。排除五位受害人，和一对已经自然死亡的老夫妻，还剩下四个人。
这四个人一个叫卡迪苏克，常年旅居在国外；一位带着孩子的女性叫暖攀，五年前经历丧夫之痛后带着儿子移民美国，已经追踪不到了。剩下的就是恩颂。
今天申强在警局等了很久，就是为了跟卡迪苏克通上电话。但那边给出的回答是，在他的印象中，那一年的盛世号游轮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船员呢？船员问了吗？”于磊道。
“有的已经不在JL公司，有的出海了，走访了几个现在在曼谷的，都说不记得了，看他们的样子的确也不像隐瞒了什么。好不容易找到船长的联络方式……”申强叹了口气，“他才五十来岁，居然老年痴呆了！”
于磊：“那恩颂呢？看报道他是跟了整个航程的吧？”
“出国了，明天才回曼谷。我想亲自问他，就没通过电话联系。”
本以为明晰的调查方向，竟然如同走入了死胡同。
“难道是我想错了，问题根本不是游轮旅行？”于磊也有些疑惑了。
“但那几个人的确都在船上。再加上Fay临死前的签文，'孤舟过岸，浪急水湍’……不就是在说船和水的事情吗？”申强说。
申强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嗓音低沉地说：“有两种可能：要不船上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不就是大事件，一个谁都不愿意再想起来的大事件。”
于磊闷了半天，从手边拿出一个奇怪的类似龟壳的东西“哗啦啦”地晃动，表情一本正经。
“干吗？”申强皱着眉头问。
于磊从里面倒出三枚铜钱：“卜一卦看看。”
“……”
“哈，先哭后笑。这个卦不错。”于磊说着站起身，从一堆旧货里搬出一块大白板，放在工作室的中央。
申强抽了张纸擦嘴：“做什么？”
“头脑风暴。”
很快两个人便交替将已知的信息写在白板上。
于磊退后几步看着白板说：“凶手是个聪明又有耐心的人，从一开始就锁定目标，找到他们的弱点，将受害人一一击破。TA一方面不想引人瞩目，因为过多聚集的目光只会妨碍杀人的进度。但另一方面，TA在现场留下的字迹又似乎是在用行动昭示着这是一场复仇。”
申强颔首。
“这些受害者的年龄和圈子差异很大，凶手却可以巧妙地融入其中，在受害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杀死他们，所以不排除他们彼此之间认识的可能性。前几名受害者已经很难查证，但从Fay的案子来看，她可能在死前知道了凶手的真实身份，才会把那张签文抓在手里，目的是想给我们一点提示。”
于磊说着拿笔将酒吧老板、设计师、富二代、奢侈品店员和万事屋老板几个职业圈起来：“到底是什么让可以让这些人毫无顾忌地信任，他们……”
于磊没说完，门口有响动，两个人同时看过去。林音一边吃着薯片，一边走进来，身后还跟着Rapper。
不知道为什么，申强感觉这位少女看到他跟于磊的时候目光闪闪发亮。
“这位是……”申强转头问于磊。
可于磊只盯着林音手里的薯片，这时他好像抓住了上次一闪而逝的灵感。
片刻后，他看着申强问：“你们搜查的时候，有发现Fay的营养品吗？”
申强皱眉：“没有。一颗药丸也没有。”
“在一个注重保养，每天都吃营养品的女人家里，竟然会找不到这些东西，不是很奇怪吗？”于磊淡淡地说。
申强跟于磊从PIB保洁公司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他们怀疑有人在Fay的营养品里投放致幻剂，并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行凶，造成自杀的假象。而能够自由进入她的公寓，受到她信任的人，只有她的钟点工。
钟点女工的另一个优势是熟悉公寓大楼内所有的监控位置。如果想要害人，只需要在镜头前自导自演一场戏就可以了。
比如，在视频监控看不到的位置进入Fay的寓所出来。然后再在第二天的早晨出现在Fay的房间里，发现尸体。
申强和于磊重新复盘过SR公寓大楼的监控，确定大楼有监控死角，只要认真规划路线，就能避开摄像头。而他们在PIB问询的结果也显示，那个叫艾农的女子，在Fay死亡后不久就辞职了。
“家庭住址是假的，连身份都是伪造的。看室内的情况，她是刚刚逃跑的。”申强接到同事的电话，是坏消息。
“哼！不会让她给跑了吧？”申强愤恨地说。
“不会。名单上还有人活着，她不会这么快就放弃计划。”于磊说着，看了一眼手表，“恩颂是今天回来对吗？几点的飞机。”
“下午四点。”申强说完，心猛地一沉，“你觉得今天她会杀恩颂？”
“明星对自己的私生活会比一般人要看中些，身边的人大多是亲戚或者娱乐公司内部的人，是最难接近的一种。我想恩颂到现在还能好好活着，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是吗……”
“凶手现在已经暴露了，不排除有铤而走险的可能。总之先看看再说。走，去机场。”
“可是我跟他的助理约的是……”
于磊却没等申强，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名单里还在泰国的人只有恩颂了。如果恩颂是我最后一个要对付的对象，我会在最容易逃脱的地方杀了他，然后直接出境。”
申强闻言，心中一凛，快速跟上于磊的脚步。
曼谷国际机场，国际到达。
恩颂人还没有出现，却已经出现了粉丝拥堵的迹象。
“他会出来吗？这么多人接机，一般这种情况都会走VIP通道吧？”申强挤在人山人海里，一边向前一边看向不断变更的大屏幕。
“会。而且这次他在国外拿了奖，来的不只有粉丝，还有记者。”于磊给申强看了看手机搜索页面。
果然，没过多久，恩颂就在经纪人和保镖的陪伴下出现了。
人群开始出现骚动，申强跟于磊几乎站不住脚。就在申强快要抵达恩颂旁边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惊叫声。
很快，这惊叫声就像是水上的涟漪一点点扩散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于磊和申强赶过去的时候，一名年轻男子胸口插着刀倒在血泊之中。
这个男人申强见过他的照片，也跟他通过话，他就是当年十六层的住客之一，卡迪苏克。而他的爸爸是曼谷一位很有权势的人物。
“叫救护车！报警！”申强用衣物捂住卡迪苏克的胸口大喊。
申强在忙碌的同时，于磊环视四周，目光在跟另一双眼睛对视的时候停顿了。
那是一双看过地狱的眼睛。
于磊盯紧那个人，起跑，对方也在同一时间转过身去。
在机场疾跑，不断分开人群，追逐罪犯的于磊心里有种感觉：如果今天不抓住这个凶手，她就会永远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最后，凶手是在卫生间的方向消失的。
于磊很清楚凶手的思路——变装，出逃。
他二话不说进了女洗手间，用最快的速度查看。不，没有那双眼睛。
于磊在人们的咒骂声中走出来，站在门口想了几秒，又冲入了男洗手间。彼时有穿宽松度假装的男子跟他擦肩而过，于磊在两个人肩膀交错的那一秒顿住。
于磊转身抓住那个人的肩膀的同时，对方也用枪抵在了于磊的腹部。
“放开他！于磊！”申强大喊一声。
“砰！”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二○一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创世王子号。
深海夜雨，十六层豪华包间一片安静。
一名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走到长廊的最中央敲门，很快，一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短暂交谈后，两个人一起进了包间。
几分钟后，包间里传来“啊”的一声。
女子的尖叫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接着门打开了，有纤细的手指扒住门框。
“救命，救命啊——”她用泰语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尖叫声不绝于耳，长长的走廊上竟然没有人开门出来看上一眼……
……
“十分钟，我妈妈挣扎了整整十分钟，没有人开门，更没有人帮助她。”
坐在审讯室里的凶手巴颂两眼通红地说：“我因为吃了晕船药睡得昏昏沉沉的。可其他人呢？难道没有一个人听到我妈妈的呼救吗？不是的！”
巴颂说到这里，冷笑了一下：“他们听到了，但他们同时也被收买了。那晚轮船靠岸，我跟妈妈被反锁在房间里。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背上强奸的罪名，卡迪苏克的爸爸用尽了手段。他们说不管我妈妈怎么告，都不会赢！因为这是勾引！为什么？她只是去帮我借退烧药！这也叫勾引吗？”
申强面色凝重地看着巴颂。
“息事宁人，拿点赔偿。你以为这就完了吗？没有！哈哈哈——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账上忽然多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这件事就被我爸爸知道了。从那以后，我和妈妈每天都生活在毒打、咒骂之中！”
巴颂讲到这里，人已经完全处于癫狂的状态。他分明在笑，眼里却不断地在流泪。
“所以，你父亲是你谋杀的第一个试验品？”申强问。
巴颂没有否认，神经质地笑了：“我以为这样就能逃脱了。我们去了美国，以为一切都能重新开始。结果呢？妈妈为了居留权，嫁了外国人，还是被打。哈哈哈——”
巴颂狂笑不止，那笑声回荡在室内，显得格外瘆人。
“我妈死的那天天气特别好，每个人都很开心，就好像是她该死一样！就好像大家都等着这一天！啊，简直太完美了！那个女人终于死了！”
巴颂戴着手铐的双手捶在桌上：“佛祖还开眼吗？强奸的人不死，见死不救的人不死，我妈妈，一个受害者却要死！凭什么？！啊！”
“所以你就选择了报复？”申强身边的同事不耐烦地开口。
“他们不该被报复吗？！既然见死不救，那就去给我妈妈陪葬吧！他们都该去死！”
巴颂说完又笑了很久：“我早就在想该怎么杀他们了。七年……整整八年，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他说着，忽然站了起来。
“坐下！”
“老实点！”
申强跟同事冲上去，将巴颂摁在地上。
巴颂却好像没听到警察的话，只是借势跪在地上，仰面朝天大喊：“妈！您在天上看到了吗？！卡迪苏克他终于死了！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巴颂说完，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
申强走出警局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三十分钟后，他来到唐人街。
老于旧货铺的招牌依旧，老板也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你怎么好像一点心理创伤都没有？”申强问于磊。
于磊指了指自己右边的肩膀：“我手上已经有伤了，心里可就不能再有窟窿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在机场要不是申强及时赶到，想都不想地扑上去跟于磊一起制服巴颂，于磊现在应该还躺在医院里。
申强摇头，又说：“子弹不就是擦了个边嘛，为什么包得这么严实？”
“也许医生觉得这样比较能够展现我的英勇吧。对了，巴颂审得怎么样了？这小子做变性手术真的是为了报仇？”
申强颔首：“他是帕素拉的'女友’。帕素拉那天的'SORRY’是写给巴颂的，因为他们吵架了。”
申强说着叹了口气：“我说为什么追踪不到交易记录呢，而且因为'巴颂’的'特殊’，他们的关系对外是保密的。巴颂也从来没有去过帕素拉那里。”
然而这个案子最令申强想不到的是，他其实很早以前就见过巴颂，那时巴颂的身份是站在阿坤身边的酒保。
巴颂在那间酒吧做了很久，这也是他第一次就可以轻易得手的原因。
酒保、清洁工、夜总会招待……
巴颂为了复仇，用了八年时间将自己培育成一只变色龙，渗入到几位受害人的生活中，耐心等待，让“猎物”无处可逃。
“可是他怎么知道卡迪苏克今天在机场呢？我以为他是去找恩颂的。”
“我问过了，恩颂当晚并不在十六层。”申强说，“巴颂在PIB认识的旧人，后来去了卡迪苏克家做帮佣，所以才会知道他抵达的时间。我想他后来加速作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巴颂准备充分，刺向卡迪苏克的那一刀毫不手软，所以卡迪苏克还没上救护车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申强说完，沉默很久才问于磊：“哎，要是你那天晚上在游轮上听到动静，会站出来吗？”
于磊愣了一下，坦诚地说：“我不知道。”
申强奇怪地看他一眼。
于磊笑了笑，说：“看卡迪苏克强壮的体格就知道，想在跟他的对抗中胜出是很困难的。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可能会救人成功，成为英雄；也可能会救人不成，同时还危及自己的人身安全。但是如果对发生的事情表现得漠不关心，甚至都不开门查看，那自己就不会被卷入其中，更不会受伤。”
不在事件当中的人，总是很容易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别人。但谁都不敢保证，真的遇到危险时，自己会不会如想象中那般勇敢。
毕竟在现实生活中，英雄是极少数的。
“心理学里有种理论，叫'责任分摊制’。简单来说，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能站出来，最后却没有人站出来。而且围观的人数越多，受害者获救的可能性也就越低。”
“这样是不是太冷血了一点？”申强问。
“不是冷血，而是人类自保的天性。”于磊淡淡地说，“我们可以盛赞英雄，但的确没有立场去责备一个把自保当优先选项的人。”
他说完，沉默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蔓延了很久。
最后，于磊听到申强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会站出来。”
夜深了，天使之城一片歌舞升平。它孕育的欢笑有多少，就会衍生出同等剂量的痛苦。这是人世间最微妙的平衡。
过了许久，申强问：“这雨季快结束了吧？”
于磊低低地“嗯”了一声：“是啊，该结束了。”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 原文载于爱格杂志2020年12月刊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