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能仅凭感觉就找到对的人，不犹豫，不后悔。
1
黑街尽头的暗店，木质的大门“吱吱呀呀”，一推开，就有嘴甜的小孩喊你叫“姐姐”。
“乖。”薄八千摸了摸小孩的头发，真软真舒服，这是真正的青春。
“什么‘姐姐’，该叫‘三太奶奶’！”柜台后的中年男人坏笑着说。
“大孙子，过来给三奶奶磕头！”薄八千也不示弱，永远二十五岁的脸上有着永远的玩世不恭。
一百二十四年前，薄八千出生在黑街，排行老三，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彼时，《强制基因筛选法案》刚刚开始执行，因为薄八千是未经计划筛选的爱情激情自然产物，薄氏夫妇被罚款八千，同时，他们不合时宜的女儿一出生就被打上了“劣等基因”的标签，名校拒收，名企拒入。可以说，薄八千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并不欢迎她。
柜台后的中年男人叫薄醇，是薄八千的大哥的独孙，确实是她如假包换的大孙子。这家贩卖中古旧货的暗店已有两百年历史，是薄家的祖产，现由薄醇继承经营。
“最近生意怎么样？”薄八千问。
“马上发财的机会就来了！”薄醇是乐天过分的性格，向来报喜不报忧。
“别跟三奶奶我客气，有什么困难直接说。奶奶我活了这么久，多少还是有点余粮的。”薄八千说着，偷偷把一张生物ID支票塞进了薄醇家小孩的背带裤口袋里。完事抬头，却找不到薄醇了，只见阁楼的大片灰尘散落下来，呛得楼下的薄八千和小孩直咳嗽。
不久，薄醇拿着一本已经散页的老书走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给薄八千看。
“切，我还以为什么呢，这不是你太姑奶的书嘛。”
薄醇的太姑奶，也就是薄八千的姑姑，生前是一位言情小说作家，擅长写仙侠恋情，笔下的神仙们动不动就“爱你一万年”“缠缠绵绵到天涯”。只可惜这位作家生不逢时，正赶上永生技术的大爆炸时代，当人们发现自己真的可以像神仙一样活个一万年的时候，才不会只和一个人缠缠绵绵，以致她终身都是郁郁不得志的滞销书作家。
“就是这本，有公司来谈版权！”薄醇眼里都快射出金光了。
“当年都没人买，现在会有人看？”薄八千用小手指上的长指甲抠着书角的卷边，想起小时候曾经给这本书包上教科书的书皮，带去课堂上明目张胆地看。真是好久远的童年记忆了，大概有一百多年了。她其实一直很庆幸自己受的是“二等教育”，站在讲台上的是真人老师而不是人工智能，放在课桌上的是纸质课本而不是虚拟屏幕。
“大概玩腻了，想换个口味吧。”薄醇说。
永生技术诞生之后的这一百多年，被史学家称为“水瓶纪元”，充斥着科技的爆炸与精神的狂喜。进入新纪元的人类无限延长着自己肉体的保质期，对爱情的保鲜期却不怎么重视了，毕竟人生那么长，足够爱好几个人。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薄八千想起自己来时在路上看到的一则征婚广告，画面里那个一看就是经过优质基因筛选的成功男士深情款款地说，想觅一良配，永生永世。她大概有一百多年没听过这么肉麻的情话了，上一次听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从那些古董硬盘里的电视相亲节目里听到过，好像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2
说着，薄八千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古董硬盘，点开一个视频，没头没尾地看了起来。
“你和唐印？”这话题薄醇早就想问了。
“嗯，散了。”薄八千点头。
薄八千和唐印是这个水瓶纪元的异类，他们俩在一起整整一百年了，长到每次被问起都会不好意思的程度。其实薄八千也并不在乎什么“忠贞”，只是觉得处着舒服，就在一起了，然后就忘了时间。
“因为什么？”薄醇看他三奶奶今天心情不错，应该是能满足一下他的八卦之心的。
这时，视频里的旁白音说：通常闭一口气，闭得越久，吸的那口气就越大。
薄八千点点头：“我谈恋爱太早了，刚离开父母就和他在一起了，根本没享受过单身生活，之后的一百年，我想好好一个人过。”
“又买了一百年？我的三奶奶，您太牛了！”羡慕嫉妒恨之火在薄醇已经有些混浊的眼里熊熊燃烧。
对，这是个可以永生的世界，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永生。起码在这条黑街上，只有薄八千以二十五岁的面貌活到了一百二十四岁，其他人，她的父母、她的姑姑、她的兄姊、她的侄子外甥、她的侄孙……都经历了平凡的衰老历程，生老病死。因为，如果你不是经鉴定的最优良基因的继承者，你就要用巨款购买永生套餐，为自己续命。可以说，在这个悲喜交加的混乱水瓶纪元，一个人的寿命就代表了他的家世与财富。
“刚交了定金，再干一票大的就能把尾款交上。我都看到了，自由自在的一百年单身生活在向我招手。”薄八千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古董钟，“我得走了，大生意在等着我！”
“吱吱呀呀”，暗店的门打开又关上，走出黑街，都市的夜亮如白昼。
新客户提前到了，在薄八千的工作室门口等着她，是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仿佛全世界最好的基因都给了他。薄八千远远看着就觉得这男人脸熟，走近后想了起来，他就是那个征婚广告上的男人。
“薄小姐。”男人冲她伸出手。
薄八千叹了口气，也伸出手，与男人十指交握。电流经过头皮的时候，她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她最受不了这种方式了，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像古代一样，通过交谈来了解彼此呢？
“不好意思，我很看重这次手术，必须谨慎一些。”男人拿湿巾仔细擦拭每一个指缝，似乎生怕沾染上薄八千的“劣等基因”。
“您既然知道我是干哪一行的，又怎么能确定我大脑中储存的记忆没有作假呢？”薄八千也嫌弃地在自己的牛仔裤上蹭了蹭手，然后打开了工作室的大门。
她讨厌这个客户，但没关系，之前所有的客户她都讨厌，她就是靠赚这些讨厌的人的钱来争取自己喜欢的人生的。
3
“二等教育”只有六年学期，这也就意味着“劣等基因”的孩子们十二岁就要离开校园为生存打拼了。
薄八千十二岁那年有两个选择，要么就像她的哥哥一样去郊外的工厂上班，要么就像她的姐姐一样去都市的富人家里帮佣。可她都不想去。就在那个时候，她注意到，有一些黑街上的孩子做了第三种选择——那都是些漂亮的男孩女孩，有着不输优良基因的美貌，这给了他们自信，认为自己能跨过基因的壁垒，走出黑街，得到永生。
前提是，要“钓”到真正的都市上等人，用美貌诱惑他们，用爱情俘虏他们，永生永世。
但不巧，就在那一年，“灵犀”技术上线，人与人之间只要通过握手就能了解对方的全部。这也就意味着，黑街的孩子们即便把自己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无法掩饰自己深入骨髓的劣等基因和贫穷记忆。要知道，拥有优良基因的人是不会与他们交往的。但事情总有两面性，这些孩子们的痛苦成就了薄八千的转机——十二岁那年，她发现了“灵犀”的技术漏洞，并独自开发了改变和移植记忆的程序。她帮助无数人假造身份记忆、钓上千金女或金龟婿，但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真的靠爱情得到对方“赐予”他的永生。只有薄八千，靠为这些虚荣之人作假，挣得了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并在二十五岁时为自己买下青春永驻长命百岁。
爱情是无用之诗，你不能抱着功利的目的去争取它。薄八千早就知道了。
“你和唐印的事，我很遗憾。”通过刚才的“灵犀”，这位客户已了解了薄八千的全部，说起话来就像她的熟人。
薄八千却无意与他熟络：“我与他在一起快乐了一百年，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徐先生，请躺下吧。”
“灵犀”是相互的，薄八千自然也了解了这个叫徐子持的男人的全部，教科书般的精英人生，一百二十九年寡然无味。
这还是第一次有“上等人”来找薄八千改变记忆，可能正如薄醇所说，这世道真的是变了，人们想换换口味了。
“您的诉求是什么？想达到什么效果？因为在我看来，您的履历已经很完美了。”
按基因分级制度，徐子持是上等人中的上等人，家世显赫，一出生便受到基因保护，拥有永生特权，他的记忆是之前来找薄八千的那些人梦寐以求的记忆。
“我想让我的人生变得有趣一点，更吸引人一点，我已经厌倦了寻觅与选择，今后的人生，我想找一个与我真正相爱的人共同度过。”徐子持躺在手术椅上，松了松领带。
用虚假的人生换真正的爱情，真有意思。薄八千在心里吐槽。这就是她讨厌这些客户的原因——愚蠢，对自己希冀的东西毫无概念——赚他们的智商税，她一点也不亏心。
她迅速为徐子持编辑好“有趣”的记忆，输入了他的大脑。半小时后，徐子持醒来，微笑，像做了个美梦。
“真有趣，就像我自己也这样快乐地活过一样。我能冒昧地问一下，这些有趣的记忆碎片从何而来吗？”徐子持整体的气质都和来时不太一样了，看起来轻松了很多。
“不能，再见，祝您好运！”薄八千扔掉手术床上的一次性床单，关门送客。
4
晚上，薄八千自己一个人睡在大床上，一觉到天亮，别提多舒服了。上午没有工作，她倚在床头重温姑姑写的仙侠小说，读着读着就笑了——姑姑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了，她想象不到永生之人的思维方式。别说一万年了，薄八千和唐印爱了一百年就够够的了。薄八千合上书，盘腿在大床上伸了个懒腰，窗外阳光很好，她一点都不想念和唐印在一起的日子。
起床，她一个人吃早餐，然后在浴缸里想泡多久就泡多久，直到徐子持联系她，约她在工作室见面。
薄八千做的是一锤子买卖，并不提供售后，所以她断然拒绝了徐子持的要求。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敲门声：“八千，我是徐子持，有急事找你。”
呵，他与她“灵犀”过，自然知道她家住哪儿。薄八千翻了个白眼，从浴缸里走出来，裹着浴袍去给那个自来熟的男人开门。
徐子持进屋，先环视了一圈：“果然，我脑子里有你的记忆碎片，我记得这间房子，里面有很多快乐的回忆。”
即便是编造记忆，也不能完全无中生有，薄八千继承了她姑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但也是构建在她自己精彩绝伦的人生基础上。
“徐先生，您找我何事？”换好衣服，薄八千走了出来。她观察徐子持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坏事发生。
“我约会失败了。”徐子持笑着拿起床头的毛绒玩具，偷偷抱了一下，就像在确认自己记忆里的触感，“我在与那个女孩‘灵犀’时，发现我们有一段记忆是完全一样的，她应该也是找人编造了记忆。我是在找能与我相伴一生的人，不能容许一丝欺骗。”
徐子持看着并不遗憾，也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任何双标之处。薄八千在一旁偷翻白眼，再一次对国家的基因分级制度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您是想要我为您改掉那段记忆吗？”薄八千问。
“不，我很喜欢你为我打造的记忆，每个细节都喜欢。今天一醒来，这记忆就牵引着我，必须要见到你。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就像初恋。”徐子持的眼神都迷离了起来，捧起薄八千的脸就要吻下去。
薄八千及时退后一步，她懂了，徐子持产生了“记忆幻觉”——就像有些古代人在术后麻药劲还没散尽时会爱上自己的主治医生一样，修改记忆也有这个副作用。薄八千为客户注入的记忆中必然掺进了她自己的记忆碎片，一些客户在术后短期内会产生爱上她的幻觉。
以前遇到这种纠缠，唐印会为她搞定，现在没有唐印，薄八千自己也可以。她闭气，抓起桌上的睡眠喷雾，徐子持当即就瘫软了下去。
“睡个好觉，徐先生，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爱我了。”
薄八千把睡眠喷雾放回原处，一蹦一跳地出了门。人生真是天天有奇遇，只活一百二十五年怎么够。
5
出门后，薄八千先去永生技术中心交了尾款，负责她手术的还是九十九年前的那个医生，面容毫无衰老的痕迹，反而还更好看了一些，应该是做了微调。
“我最后再和您确认一下信息，您购买的是‘寿百年’套餐？”医生问。
“对，和上次一样。”
“您预约的手术时间是您上一次‘寿百年’套餐结束当天，即下个月15号，您的一百二十五岁生日那一天。”
“对，没错。”
“能否考虑提前一点呢？您应该知道，套餐是到期后当即失效的，如果不能及时进行手术，您会迅速衰老死亡。只需把手术安排提前两三天，就能完全避免这种风险。”医生建议道。
“不考虑。提前两三天，那我不就白花了两三天的钱吗？梁大夫，我可是黑街的女儿，和你们这些天生就享有永生特权的精英不一样，我每一秒的命都是自己花钱买的，我不能浪费了我辛苦挣来的一分钱。”薄八千抹了一下鼻头，做了个黑街小混混的招牌手势，然后嘻嘻哈哈地与医生道别。
薄八千一出诊室，医生就卸下了自己精致面孔上的笑容，一边骂着“黑街垃圾”，一边举起消毒喷雾在屋里狂喷一通。
离开永生技术中心，薄八千去了唐印的工作室。这还是分手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唐印正在和客户讲解手术程序，他瘦了不少，看起来更健康帅气了。薄八千想起，一百年前，他们初遇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瘦，那时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感。之后的一百年，他们俩每天都在一起胡吃海塞，活活把一个永恒少年吃成了油腻胖子。
谁说爱情会让人变得更好？爱情什么用都没有。
送走客户，唐印拍了拍身旁的椅子，让薄八千坐。
“你怎么瘦得这么快？节食了？健身了？”薄八千对唐印上下其手，摸到他重新恢复的硬邦邦的腹肌时，夸张地露出女色狼的表情。
两人在一起腻乎了一百年，唐印迅速接招，直接脱了上衣：“摸！想摸哪儿摸哪儿，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哥基因好，真金不怕火炼！”
“哥基因好”是唐印的口头禅，一百年前，薄八千刚认识他的时候，还真以为他是高攀不上的翩翩贵公子。可后来才发现，他们其实是同行——都是做着替人修改记忆的地下买卖。在一起后，他们合并了生意，完善了程序和终端，就连永生手术也是在同一年同一个月做的。
“咦？你下个月初就要做手术了吧？钱交了没？手术时间预约好了没？”薄八千别过头去，转移了话题。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生怕再多看唐印一秒，就会忍不住扑上去。那她之后一百年的单身计划就作废了。
唐印见色诱无果，悻悻地穿回了上衣：“交了，你呢？我跟你说啊，不要卡着到期那天才手术，多花点钱买个安心……”
“哎呀，好啰唆！我看你干脆改名叫唐僧得了！哎呀，让你烦得我连正事都忘了！”薄八千受不了唐印这婆婆妈妈的温柔，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又是一百年的不可自拔。
“什么正事？”
“咱们俩把记忆碎片的素材库分割一下吧，一人一半，省得共用一个库，素材会重复。我昨天一个男客户就和你的一个女客户撞记忆了……”
“那个客户没找你麻烦吧？”薄八千还没说完，唐印就担心地询问。
“放心，我自己能搞定，你现在没事的话咱们俩就挑素材吧！”说着，薄八千打开了唐印工作室的终端，正要习惯性地点开右上角的第一个文件夹时，唐印按住了她的手。
6
“怎么？在终端里藏了个虚拟女友？”薄八千挑眉，趁着唐印松手，正想点开那个文件夹，谁想唐印直接切了终端的电源。
薄八千一下就急了，本来还只是好奇，现在升级为怒火了。
看薄八千怒发冲冠的样子，唐印赶忙解释：“不是，我这工作室一百年没用了，好多以前的文件夹还没整理呢，你等我整理完再挑。”
“不对，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说着，薄八千伸出了手，示意要和唐印“灵犀”。
唐印把手藏到背后：“咱们俩不是约好不玩这一套的吗？你不是最讨厌这样吗？”
“好！”薄八千收手，负气起身就走。唐印追出去，喊了她好几声她也没回头。
走到半路的时候，薄八千已经消了气。她从小就是个行动先于意识的人，很多事做完了，事后才会反思，而且会思考得很深。她首先意识到，确实是她错了，明明是她提的分手，现在却去干涉唐印的隐私，还吃莫名其妙的飞醋。
然后她往深里挖自己为什么会吃醋——肯定是因为她还在乎唐印——可分手这一个多月，她都没想起过他一次——那是因为她笃定唐印不会真的离开她，他会一直等着她，等她过腻了单身生活再回去找他。一百年，再一百年……分分合合，永永远远。
“薄八千，你真是个自私的坏女人。”走到自家门口，薄八千自言自语上演人格分裂，“然而你真是坏得可爱，这么可爱的女人，不值得唐哥哥等你一百年吗？”
戏精上身，她当即用耳胶联系唐印，打算警告他，之后一百年里不许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
推开自家房门，刚和唐印连上线，薄八千话还没说出口，就嗅到一股气味，然后瘫软下去。
醒来时，她睡在自己的床上，穿着睡衣，盖着被子，摸了摸脸，好像还被仔仔细细卸了妆。浴室传来“哗哗”的刷浴缸的声音，听着特别治愈。听节奏她都能听出来是唐印在刷，她在心里默数“三、二”，果然，数到“一”的时候，裸着上身系着粉红色围裙的唐印走了出来，指着她数落：“和你说了多少次，每次泡完澡要马上把水放掉，不然很难刷的，要不你就买个自我清洁的智能浴缸，你这样马大哈的性格我怎么放心让你享受什么单身生活！还有，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自己的客户自己搞定吗？你就是这么搞定的？要不是我早来一步……”
这一天从早到晚事情实在太多，以致薄八千回家时完全忘了早晨她还喷晕了一个徐子持留在自家客厅里。而且这位徐先生的“记忆幻觉”相当顽固，在醒来后依然心心念念要把薄八千得到手。一见薄八千进门，他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她留在桌上的同一瓶睡眠喷雾喷晕了她。幸亏唐印看薄八千负气离开不放心，一直偷偷跟着她，这才第一时间把她给救了下来。
“你没把他怎么样吧？这家伙背景很深呢。”薄八千问。
“没怎么样，就是又喷了他一下。”唐印望着倒在客厅沙发上的徐子持说。
不知道是自己刚睡醒比较敏感，还是一天两次看到唐印的裸背反应太大，薄八千莫明感觉唐印望向徐子持的眼神很复杂，像个有故事的男人。妈呀，太性感了。
她踹开被子，露出自己的大白腿，朝唐印钩了钩手指。
7
“哼，还和我闹分手？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了几天！”唐印光速摘掉手套和围裙，一个纵身朝床上扑去。下一秒，薄八千刚才还在钩手指的手就变成了与他十指紧扣。
唐印感到一股电流从指间传来，赶忙要收手，却被薄八千仅仅攥住。
“别闹！”他有点急了，甚至用另一只手试图掰开薄八千的手指。
薄八千使足了劲，脸上冒出青筋，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以前是我太年轻，才会说什么不在乎你的过去。现在我是个快一百二十五岁的大女孩了，我想要了解你的全部，确定你会永远等着我！”
唐印终于掰开了薄八千的手指，但已经来不及了，电流蔓延过两人的全身，薄八千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两个相处了一百年的爱人，第一次用这种陌生人的方式了解对方。电流消逝后，薄八千力竭般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你骗我，骗了一百年。”两行泪顺着眼角留下来，湿了枕头。
唐印手足无措，所以说爱一个人与她相处一百年怎么够，他还从未经历过她的脆弱。
“至少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我一定会永永远远地等着你的。”唐印靠在床头，把薄八千搂进怀里，试图安慰她。
薄八千挣脱开，一脚把唐印踹下了床：“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我绝对不会和你在一起！”
就在刚才，薄八千通过“灵犀”看到了唐印与她相遇之前的记忆，那段记忆与徐子持二十九岁之前的人生完全重合。或者可以这样说，其实唐印才是徐子持。一百年前，还是“徐子持”的唐印把自己的特权身份和记忆卖给了现在的徐子持，然后以无名之辈唐印的身份接近薄八千。因为“徐子持”是不能和一个劣等基因的黑街女孩永远在一起的，他身上流着高贵的血，他享受永生特权的同时也必须履行“种马”的义务，与同样“高贵”的女士结合，繁衍更优良的后代。
“我没有选择，为了和你在一起，我必须这么做。”唐印趴在床边，像一只犯了错的大狗，慢慢地靠近薄八千。
“你那时候还没有真正地见过我哎！你就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也太疯狂了吧！”薄八千察觉到唐印的小动作，又一脚把他踹回了刚才的位子。
唐印没皮没脸地做了个“一点也不疼”的表情，继续锲而不舍地靠近薄八千身边：“爱就是可以让人变得很疯狂。”
二十九岁那年，还是“徐子持”的唐印在派对上结识了一个主动向他示好的漂亮姑娘，他们握手“灵犀”，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爱上了这个姑娘美丽外表下更有趣的精神内核。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些记忆并不属于这个姑娘。之后他又结识了几个类似的女孩，他能一下就识别出她们记忆碎片的相似之处。他在心里把这些碎片拼接完整，拼出了站在幕后以自己的人生为蓝本编辑这些记忆的薄八千。他当即就决定放弃一切，只为能和她在一起。
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能仅凭感觉就找到对的人，不犹豫，不后悔。
8
薄八千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唐印，她侧过头，望向窗外，像一个矫情的小女生一样碎碎念：“你太坏了，你这个骗子，你这样还让我以后怎么欺负你？我只想和你轻轻松松地玩一辈子，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谁也不欠谁，玩腻了就歇一会儿，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
正说着，忽然一声巨响，几个身着制服的公职人员破门而入。唐印看到那名站在最前面的女性官员，皱眉问了一句：“是你？”
薄八千也认了出来，刚才与唐印“灵犀”的时候，她看到过这个女人。她是唐印前几天的客户，也就是徐子持的相亲对象。
女官员让自己的手下唤醒了昏睡在客厅的徐子持，当即向他宣布以假冒他人身份的罪名逮捕他。
徐子持像个浑然无辜的人，在逮捕的过程中一直高喊：“我是将军徐烈之子，我的母亲是……你们搞错了！”
或许是这一百年的生活让他完全相信了假象，忘记了真实。毕竟假的多好，真的多可悲。
这从来不是个公平的世界。
见女官员朝着卧室走过来，薄八千出于直觉跳下床，挡在了唐印身前。女官员轻蔑一笑，虹膜闪现异色，强烈的电流穿过薄八千的身体。她随即四肢抽搐，倒地不起。
但她的耳朵还能听见，她听见女官员冷酷的声音：“徐子持，你贩卖个人身份，蔑视国家荣誉，无视贵族义务，元首命令，当场判你极刑。”
原来死亡是如此寂静的事，薄八千连唐印的呻吟都没有听到。公职人员的脚步声消逝后，无限的寂静充盈了整个房间。在感觉自己的手指能微微蜷起时，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唐印的方向爬去。她触到唐印的头发，如枯草般干燥，她用触觉就能知道，它们一定全白了。
不是说好还有的是时间吗？
薄八千把唐印葬在了黑街的公墓，以黑街居民的平均寿命来说，一百二十九岁已是喜丧，葬礼轻松愉悦，没有人哭。
薄醇不放心他三奶奶的精神状况，葬礼过后，就把她接回了暗店一起住。他家小孩正是最黏人的年纪，整天缠着薄八千，让她给自己讲故事。
薄八千平时的工作就是用自己的记忆讲故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假期，她懒得动脑子原创，便翻出她姑姑的那些滞销书，一本本念给小孩听。
小孩哪听得懂那些神仙扯皮的故事，薄八千每念几句，他就要问一句“为什么”。薄八千每次都偷懒，用同一个答案敷衍他：“因为爱啊。”
15号那天，薄八千照常坐在暗店后院的躺椅上给小孩念书。永生技术中心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她烦，索性关了耳胶。
“那爱到底是什么？有什么用呢？”今天小孩升级了问题。
薄八千想了想：“爱这个玩意儿，什么用都没有，和你爱的人在一起时，你根本察觉不到它。但等那个人不在了，就会觉得怪没意思的。活多久都没意思。”
“因为有爱，书里的那些神仙才能活一万年吗？”小孩打破砂锅问到底，却迟迟没有等到薄八千的回答。
“姐……三太奶奶！”
躺椅上的那个人变得好老好老，好像，睡着了。
——原文载于爱格时尚·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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