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钊像
父亲与丰子恺先生相识,是在1929年丰先生到松江女中执教以后。1927年松江女中成立,首任校长江学珠女士聘请到了一批江浙一带一流的教员,其中包括教美术的丰子恺,教摄影的郎静山。当时都是三十左右的青年教员,默默无闻,但日后均成了各自领域的名家。丰先生当年任职开明书店编辑,并不居住在松江,但他定期到女中来兼课,与父亲结下了友谊。1930年丰先生的母亲去世,墓碑就是请父亲写的。
▲丰子恺像
1974年冬,父亲收到了丰先生的一封来信,全文如下:
维钊吾兄惠鉴:
李医生带来大札,藉悉手术经过顺利,至为快慰。李医生年少多才,前程远大。
属字画定当寄与,勿念。弟行年七七而茶甘饭软,酒美烟香,不知老之将至也。吴颖住处甚近,常来闲谈。不尽,即请文安!
弟 丰子恺 顿首
甲寅冬至前十日
父亲由于刚动完前列腺切除手术,尚未恢复,没能及时回复。他原本以为,来信中有“茶甘饭软,酒美烟香”之句,说明丰先生的处境还比较乐观,至少健康状况尚可,生活环境也不致太糟。他想待自己健康状况好些,再写一首诗以回复。事实上后来诗已写就:
答子恺兄
余大病几殆,未能作复,今幸可缓步庭院,
即用来书语成一律,呈政
茶甘饭软已心宽,
酒美烟香更自欢。
一室生春天地阔,
百年为客去来安。
移山未觉愚公老,
改造应看蜀道难。
回首淞滨灯火夜,
黄垆凄绝赋江南。
不想回信尚未寄出,丰先生追悼会的讣告已经送达,由于非常突然,全然出乎意料,父亲悲痛欲绝,潸然泪下。
▲丰子恺旧居日月楼
多年以后,我有幸到上海瞻仰陕西南路39弄的丰子恺先生故居,丰先生自1954年至1975年逝世,始终都居住在这幢小楼里。其外观是典型的西班牙式民居,精巧、别致,只是随着“文革”运动的不断深入,丰先生家的居住面积逐渐被压缩,最终先生的书房兼卧室竟然只剩下一个几平米的阳台,那儿放着一张小床,一张小书桌。难以想象的是,阳台的南北向只有160公分,勉强挤下了一张长159公分的小床,而丰先生身高174公分,也就是说,他必须屈腿睡觉,无法伸直。旁边那张小书桌,是先生晚年伏案创作之处,他在那儿顽强地完成了《护生画集》的最后一批画稿。上方一副对联十分醒目:“日月楼中日月长,星河界里星河转。”原来这便是先生自署的“日月楼”。
▲《护生画集》
参观完先生晚年悲惨的“日月楼”,沿着楼梯缓步而下,联想到“行年七七而茶甘饭软,酒美烟香”,我恍然大悟:先生信中所云,实非指自己的物质生活,而是指精神境界。记得先生在介绍弘一法师出家的动机时曾说过:“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先生虽然没有皈依佛门,但他晚年坚持完成《护生画集》的创作,一生劝人为善,用心良苦,并以此为乐,其乐无穷。我这才明白,躺在159公分长小床上的先生,是多么高大,多么令人敬佩!
▲丰子恺旧居日月楼
作者:陆昭徽 陆维钊先生长子、原山东师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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