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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木”构树

为什么武大郎诨名“三寸丁榖树皮”? 为什么构树在文学里一露头就得了个骂名?

“三寸丁榖树皮”的榖

马俊江 文/摄

武大郎很有名,虽说是丑名,但终究名气大到超过不少梁山好汉。如果活在一个不管丑名美名,有名就值钱的时代,武大郎应该不必辛苦卖炊饼了,而且很快就会大富大贵。他的诨名也响亮得很,四海皆知,叫做“三寸丁榖树皮”。《水浒传》只说他“生得短矮”,所以才有这个诨名,并没解释为什么是榖树皮。从《水浒传》衍生出的《金瓶梅》中,第一个出场人物就是武大郎。书中对那个诨名的解释稍微详细些,说是人们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琐”,才给他取了这个诨名,“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狭窄”。榖树皮很粗糙吗?和头脸狭窄又有什么关系?兰陵笑笑生也没说清楚。

把“三寸丁榖树皮”说得比较清楚的是清人程穆衡,他著有两卷《水浒传注略》,书中这样解释武大郎的诨名:据《隋书》,“男女十七岁以下为中,十八岁以上为丁。云三寸丁者,甚言其短小也”。这样说来,有人将其写作“三寸钉”就不对了。至于榖树皮,程氏引宋人苏颂《本草图经》,说“榖树有二种,一种皮有斑花纹,谓之斑榖(如右下图)。云榖树皮者,甚言其皮色斑麻粗恶也”。看了程穆衡的说法,再想起武大郎,他的脸上满是色斑和麻子。

武大郎有名,榖树也跟着有名,但也只是有名而已。和很多有名的名一样,有名无实。它是个什么样子的树,知道的和想知道的人都不会太多。就是走到树下,往往也是相见不相识,不会想到这就是武大郎脸上那棵树。毕竟,榖树这个名字真是太“古”了。古汉语里,榖、穀和谷本是三个不同的字:穀字有木,所以榖是树;穀字有禾,故穀是庄稼;而谷字上面是水,下面是口,是水流出的地方,是河谷。现在,三个字简化合并成一个“谷”,古书里的“榖树”都印成了“谷树”,好像沧海桑田,一棵树也改变了样子,面目全非。而榖树,似乎也真的成了古书里的一棵古树。

榖树也真称得上古树,中国最早的书《诗经》和《山海经》里都有这棵树在生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为人熟知的成语,出自《诗经·鹤鸣》,那块石头前面,就有一棵或者一丛榖树:“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让人喜爱的那个园子里,有高大的檀树,檀树下面,榖树长出来。翻开《山海经》,走进山山海海的第一座山,你就会遇见一棵像榖树的树,叫迷穀,因为佩戴它可以让人不迷路。这样神奇的树,路痴们应该喜欢。

小说再有名,也终究是“小”,消遣而已,过去是不会有人花时间正经研究《水浒传》的。“经”乃经天纬地之“经”,注经也就成了天地间的大事。也真要感谢经书汗牛充栋的“注”,我们才能看清远古时代的一草一木。三国陆玑的《诗疏》说榖树:“荆扬交广谓之穀,中州人谓之楮。”晋人郭璞注《山海经》时,除了说榖树又名楮树,并且说出了榖树的第三个名字:构树——今天这棵树的学名。无论南北,或是城乡,构树还在。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说庄稼地荒废时间长了,就会有构树长出来。到现在,构树依然像一棵野树,生长在荒野或者城市的角落。夏天,一树果实,在耀眼的阳光下,橙红,透明。

先不管今天的构树,接着听古人说榖树。陆玑说榖树和楮树乃是不同地方的人们对这棵树的不同叫法,苏颂按树皮有无斑纹区别榖和楮,段成式则按叶形区分榖和构:“叶有瓣曰楮,无曰构。”清人郝懿行笺疏《山海经》时,说榖树也叫构树,乃是因为“榖”和“构”古音相同。做总结的是李时珍,他说不用区分榖和楮啦,应该做的是辨雌雄:“雄者皮斑而叶无丫杈,三月开花成长穗,如柳花状,歉年人采花食之;雌者皮白而叶有丫杈,亦开碎花,结实如杨梅,半熟时水澡去子,蜜饯作果食。”李时珍说的都对,但树叶有裂无裂无法辨识雌雄,因为两种叶子会长在同一棵构树的枝头。

历来解释草木之名,大多如同好玩的猜谜游戏,当不得真,但有趣。对于榖树之名,郭璞的说法是,“以其实如穀也。”说果实如穀肯定不对,因为正如李时珍所说,构树果像杨梅,像谷穗的应该是雄树的柔荑花序。宋人罗愿《尔雅翼》引段成式的话“穀田久废必生构”,说榖树得名应该和这荒废的“穀田”有关。清人徐鼎《毛诗名物图说》解释榖树之榖,说“楚人呼乳为榖,今木中白汁如乳,故亦名榖”。这个说法源于《汉书》,唐人颜师古注《汉书》时,还说牛羊的乳汁被叫做构。构与榖原本是乳汁的说法应该比较靠谱,因为,至今还有些地方把构树叫做构乳树。榖树皮中的“乳”——白色汁液,中医称之为构胶:道家用来团丹沙,佛家用来粘经书,医家用来治皮癣。过去,小孩子都知道构树皮中的药。皮肤上长了癣,就爬到树上,折断树枝,或者用刀划破树皮,把汁液涂抹到患处,嘴里念念有词:“白汁子,当膏药,不到三天就好了。”

至于楮,《说文解字》说也写作“柠”。一定会有人吃惊地说,这是柠檬的柠啊!但古人的世界里,柠和楮的读音相同,读作“楚”,都是指构树。按李时珍的说法,楮树最初的写法是柠,因为“其皮可绩为紵”。紵是粗麻布,晋人陶弘景说武陵人用来做榖皮衣,“甚坚好”。李时珍说榖皮衣“不坚,易朽”。是坚呢?还是易朽呢?估计已没人知道。宋人罗愿《尔雅翼》记载,在江南,人们用榖皮布做帽子。又引裴渊《广州记》,说南方人槌榖树皮为布,铺在地上做毡子。榖树皮绩布是粗布,但榖树皮造纸名楮纸,却非粗纸。陆玑《毛诗疏》说楮纸“长数丈,洁白光辉”。榖树皮有斑,榖树皮造纸却“洁白光辉”。武大郎真是不幸,就差一个字,如果把诨名的榖树皮换成榖皮纸,那他就是梁山好汉了:长数丈,洁白光辉。

榖、构和楮,我们说的这棵树的三个名字,都和骂武大郎的树皮有关。问题是,我们看不出它有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比起樟树杨树沟壑纵横的树皮,榖树皮有斑,但实在算不上粗糙。程穆衡说榖树皮粗恶,“恶”在哪里呢?

诗经、山海经、本草经和农书中的构树

榖树皮被小说家贴在了猥琐的武大郎脸上,让人嗤之以鼻,也并非空穴来风,但这是后果,前因是,构树在文学里一露头就得了个骂名。《诗经》是中国草木文化的源头之一,最初讲《诗经》的有多家,可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家《毛诗》,说《诗经》几乎就等于说大小毛公的《毛诗》。而《毛诗》解说《鹤鸣》中的榖树,恰如法官宣判,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当头就是一句:“穀,恶木也。”中国自古就有以香草喻美人的传统,那么与之相对的也就只能是“以恶木喻丑人”了。恐怕这就是武大郎诨名“榖树皮”的由来,虽然这个可怜人连恶人也做不了,但被小说家绑在了恶木上。

可问题是,为什么榖树是恶木呢?毛氏叔侄没说。后人慑于权威,似乎也只有阐释的份儿。郑玄说“上善下恶,故知穀恶木也”。原来,榖树被称为恶木跟穀树没有关系,跟对诗的理解有关。按郑玄的说法,上面的檀树是善,下面的穀树就是恶。这样的解释,只能说牵强附会,毫无道理。构树是《山海经》里出现最多的树:

大时之山,山上多构树和橡树,山下多杻树和橿树,阴面多玉,阳面多银,有水南流,有水北流。

鸟山,山上多桑树,山下多构树,阴面多铁,阳面多玉。有水东流。

同是构树,有时在山上,有时在山下,上下能区别善恶吗?而且,《山海经》的山上,构树常和檀树长在一起:

众兽之山,山上多玉,山下多檀树,构树,多黄金。

莱山,山上多檀树,构树,有罗罗鸟,吃人。

《山海经》宛如荒蛮的伊甸园,山高林密,多怪树怪兽,多黄金白玉,清水浑水,南流北流,滋养生命,一切生命都在山山海海之间,生长得自在坦荡,闪耀着金玉之光,铜铁之光。这样的园子里,檀树与构树,只是野性的树,谁是善谁是恶呢?可惜在我们的文化中,《山海经》只能是不足道哉的怪力乱神,难以和《诗经》分庭抗礼。

从《毛诗》到现在,两千多年了,对于榖树的文化宣判源远流长,至今有效。今人程俊英先生的《诗经》注译本流传颇广,注释两棵树依然是:檀树比贤人;榖树喻小人。《鹤鸣》一诗,程氏的白话翻译如下:

沼泽曲折白鹤叫,鸣声嘹亮传九霄。

鱼儿游在沙洲边,潜入深渊也逍遥。

美丽花园逗人爱,园里檀树大又高,下有楮树矮又小。

它乡山上有宝石,同样可把玉器雕。

一切都那么美,美得神奇,简直就是一则押韵的《山海经》,唯一不和谐的就是“矮又小”的楮树。小没有错,人不是喜爱幼小的生命吗?但加个“矮”,就是春秋笔法了,以示厌恶之意。可榖树和梧桐一样,是速生树种,很快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解诗的人不管这些,不看风景,只往纸背后面钻,一心要寻春秋大义,把读诗搞得恰如猜谜——今人读《鹤鸣》,会有几个人能读出贤人小人、善树恶木呢?

也会有人不猜谜,不问中心思想,只欣赏诗歌里的山水草木。陈子展先生《诗经直解》解《鹤鸣》,只说“《鹤鸣》,似是一篇《小园赋》,为后世田园山水一派诗之滥觞。如此小园位于湖山胜处,园外邻湖,鹤鸣鱼跃。园中檀构成林,落叶满地。其旁有山,山有坚石可以攻错美玉。一气写来,词义贯注。诗中所有,如是而已”。陈先生不区分檀树构树的善恶,一视同仁。

南北朝的刘孝标隐居金华山时,作《东阳金华山栖志》,也可印证陈子展先生所说,可视为《鹤鸣》后的田园山水一派。《栖志》开头即是“鸟居山上”“鱼潜渊下”,也正是出自《鹤鸣》的“鹤鸣于九皋”“鱼潜在渊”。山居自然多草木:“枫楮椅枥之树,梓柏桂樟之木,分形异色,千族万种。结朱实,包绿果,杌白带,抽紫茎……”那么巧,楮树也在其中,但也并未被视之为恶木,而是和其它草木一样,开花结实,渲染山水之美。

在构树这件事上,本草学家和文学家分道扬镳。陶弘景《名医别录》和吴普的《吴氏本草经》这些最早的本草著作中,都已将构树果和榖树皮列为上品。本草学中,什么东西一旦名列上品,就近乎长生不老的神药了。构树果被称为楮实或者楮桃,陶弘景说它“益气,充肌肤,明目,久服不饥,不老,轻身”。构树下,果实落了一地,摔碎了,橙红色的。走过的人,估计不会有采果的人。清人陈淏子《花镜》说构树果“不堪食”。“不堪食”的楮实是神药。

《诗经》和本草经的分歧,也让后人对着一棵构树纠结不定。明人袁中道“临水有园,楮树丛生”。有人来劝:砍掉这些“不材木”,栽松柏吧。袁答:我要纳凉,松柏成荫太慢了啊!又有人来劝:砍掉不成材的楮树,栽桃李吧。袁答:桃李成荫也要四五年,我等不了啊!面对高大的楮树和众人对这棵树的厌恶——被众人厌恶的那棵树会很无助吧?幸运的是,袁中道脑海中闪现出一位古人——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当年,苏东坡也有一个园子,角落里也一棵大构树,树高叶大,浓荫匝地。想起恶木的名声,苏东坡拿起了斧子,要把这棵树砍了当柴烧。可是,他又想起它有那么多用处:“肤为蔡侯纸,子入桐君录,黄缯练成素,黝面颒作玉……”榖树皮可造纸、楮实入药、染色、美容……想起这些,苏东坡扔下斧子,写了一首《宥老楮》。袁中道呢?没听人劝,不仅没有砍掉恶木构树,反而在树旁建了亭子,名之为楮亭,还写了篇《楮亭记》,记下自己对构树的喜爱:炎炎夏日,每天都会走到水边构树下,肌肤上习习凉风,耳中是叶间鸟鸣,一棵树,带给人走入深山的想象。

构树长出来,居然有那么多人劝袁中道砍掉它。读书人读《诗经》,大概不屑于读农书吧。不是不能做栋梁就是不才,“才”有很多种的啊。《齐民要术》鼓励农人栽种构树,销售树皮即可获利,因为树皮可以造纸,绩布。如果栽种30亩,一年收10亩的皮,就可以有100匹绢的收入。如果自家能够造纸,获利更大。野树一样的构树,原来也是有人大片栽种的,因为“榖树皮”有用。

俗谚云:“门前莫栽桑,屋后不栽构。”理由是,桑谐音“丧”,不吉利;构树呢?构树皮中有构胶入药,便常遭刀砍(如左图)。想象力丰富的人们想起了一句“挨千刀”的,真是不吉利!但也有人不管这些,诉说园中构树之美。近人黄岳渊和黄德邻父子著《花经》,也把构树列在“生利木”中,且获利和审美并不矛盾,《花经》中写构树,是一段很美的文字,一棵很美的构树:“楮树多系野生,枝叶扶疏,绿荫稠密,可招禽鸟之来集,啁啾作清歌。故庭院中栽之一二,大有声色之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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