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雄 浑
大用外驯,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雄浑”一品推崇的精神气象,一如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充满圆融境界,又参有道家浑然与天地同体的精神气质,《易传》的与天地同其体、与万物同其流的“大人”精神在此也可见其影子,甚至中国佛教哲学“独坐大雄峰”的精神也与此相关。可以说融会了儒佛道三家哲学精神。“雄浑”作为《二十四诗品》第一品,仿《周易》乾卦而立。乾卦《彖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的精神贯彻在本品中。“雄浑”作为一个诗学范畴,在唐宋时已广为使用。陆游《白鹤馆夜坐》:“袖手哦新诗,清寒愧雄浑。屈宋死千载,谁能起九原?中间李与杜,独招湘水魂。” 又,《江村》云:“书希简古终难近,诗慕雄浑苦未成。” 以雄浑为诗之崇高境界。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
雄浑的美学概念的形成,与“浑”的哲学渊源有关。《庄子·应帝王》中有一个关于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
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一故事居《庄子》内篇之末,带有总摄庄子哲学之意。“儵”和“忽”之名,寓涵时之迅疾,以喻纷纭复杂之世事,它是分别的、具体的。而浑沌是它的反面,代表浑然一体、无分别的境界。这一故事的根本意旨在于超越知识的分别见解,臻于浑然一体的道的境界。《庄子·徐无鬼》中另有一故事,说黄帝一天驾车远行,随从都是学富五车的智者,却在途中迷了路。黄帝问众人,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问一个路过的牧童,牧童却知道。所谓“七圣不知,牧童知之”,同样在申说这一思想。
这种浑然一体的无分别境界,如佛教中观学派所讲的“不落边见”的不二法门,是东方哲学的重要思想。中国哲学长期以来有对知识反思的传统(从《老子》的“绝学无忧”到《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再到禅宗的“不立文字”等,都属此思想之义脉)。不是反对知识,而是思考知识对人的生命存在的遮蔽。只有在“浑然”(非知识)的状态中,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不是去分解世界、欣赏世界、消费世界,而是融入世界。虞集思想中这一色彩极为浓厚,这可以说是他的基本理论坚持。其《护法论后序》云:“吾尝宴坐寂默,心境浑融,纷然而作,不沦于有。泯然而消,不沦于无。”(《道园学古录》卷三十四)不有亦不无,不陷入分别之境,就是“浑”。“浑”是中国哲学中与印度大乘佛学中道思想内涵相似的概念。虞集《为熊曼初赋静观》诗说:“睡觉东窗鼻息微,水流不竞落花稀。风幡底用生分别,尘镜何情辨是非。春去蝶随游子梦,秋深萤入定僧衣。可能袖手高闲者,看到行云作雨归。” 这里由庄子和佛教思想来谈静观问题,如何静观,则在于不生“分别”,不辨是非,超越边见,从而浑然与落花行云同在。这一思想贯穿于二十四品乃至《诗家一指》全篇之中,是我们把握《一指》思想不可忽视的角度。
雄浑,与壮美(或西方之崇高美)不同。它虽然也是一种力,但是内蕴之力、含蓄之力、浑璞整全之力,它源自人生命深层的力量,如孟子所说的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来自性灵的颐养。道家哲学却从返归虚静之心、蓄聚雄奇之力来谈素朴浑成。如《庄子·天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这雄奇博大又蓄聚内敛的“势”,与中国美学所推崇的沉郁顿挫、潜气内转、笔底金刚杵以至“何为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艺术哲学是相通的。
此品所讲“具备万物,横绝太空”,也反映了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孟子》讲“万物皆备于我矣”;《周易·系辞上传》讲“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庄子·天地》讲“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都是类似的表达。人如果将万物当作知识的对象、情感的对象、欲望的对象,万物不可能为人所“具备”。物与我相对,只能处于一种互相奴役的状态中。但当人荡去我的执着、目的的求取、知识的拣择,用澄明之心映照世界,世界与我为一体,此时如庄子所言,由“物于物”而进入“物物”的状态中,你就“具备万物”了——不是对物的拥有,而是物我的融合。具备万物发自于真性中。正如虞集所说:“与天地同流则无所亏欠间断。” 《诗家一指》以此为其基本思想,如其论心之接物,“知别区宇,省摄备至,畅然无遗”,就是说“备”。在《二十四诗品》中,“豪放”品所说的“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其实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的另外一种表达。《诗家一指》“十科最后一科“物”说:“指其一而诗,不可著,复不可脱。著则堕在陈腐窠臼,脱则失其所以然。必究其形体之微,而超乎神化之奥。”心物关系是诗学中最基本的关系,这里提出“一”的原则,就是与物冥合为一,这样就能既不“著”——粘滞于物,又不“脱”——游离于物。心之于物,不离于物,离物则无以见我;又不在物,在于物,为物所牵也。超然物象之外,又冥然化于物中。此之谓与物为“一”——人从观照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
唐初以来诗坛有感于六朝诗风的绮靡,欲以刚健朗畅的建安风骨拯其弊,以造诗界出群之雄。中唐五代以来,近体诗兴起,诗家蜂拥,流派纷呈,诗风渐趋琐屑柔弱,以致诗成骂人之具、论说之所、呈辞竞句之地,此时多有呼吁诗中健拔雄浑的诗风的出现,推崇古典风味和气象,一时成为美学趣尚。如杨万里评杜甫“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言其“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 。严羽论诗,推崇如李杜之“金鳷擘海,香象渡河”的创造 ,金鳷擘海,激浪奋飞;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有一种雄浑阔大、单刀直入的力的美感。严羽所说的“汉魏之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沧浪诗话·诗评》)也是一种雄浑之美。虞集在元诗中的地位,一如金之元好问,其论诗也志在振刷精神,一改诗坛衰敝柔弱之势。《二十四诗品》以此作为第一品,与他的这种努力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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