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我们为什么爱宋朝音频课，我是扬之水。这一讲中的第一节是茶器酒器中的诗心词魂，这里以两宋金银器为例。
宋人爱花
宋人爱花说来只是一个时代风俗，而且算不得特别。因为爱花并不是从宋人始，而各个时代都有浸润了诗意的爱花方式。不过宋人爱花却融入和渗透于社会生活乃至日常生活。从宫廷到贵胄到平常人家，以此影响及于各个方面。卖花买花，种花赏花，咏花送花，寄托心志，传递友情。纷纭的花事中有雅韵清致，也有各种商机，装饰领域自然也深为此风所染，何况酒事又每与花事相连，即席歌唱的颂酒新词涉及花事者自然也最多，因此酒器的造型与纹饰取于花卉者差不多占了第一。
展开宋人诗卷，吟咏花事之作不胜枚举，信手拈出的几首，可见花事的化入日常，乃至“花香随人入梦魂”。 比如林希逸的诗《瓶中指甲花初来甚香，既久，如无之》说到：“胆瓶花在读书床”，还有赵孟坚《鹊桥仙·岩桂和韵》说道：“芳心才露一些儿，早已被、西风传遍”。“便须著个胆瓶儿，夜深在、枕屏根畔”，也是说到枕头旁边要放个胆瓶，胆瓶里插花。
花的消费也成为一种挥霍，比如张镃的牡丹会。在周密《齐东野语》里头有一条叫“张功甫豪侈”。 张功甫就是张镃。里面说到：“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所有宾客都来了，坐了满满的一堂，可是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主人问左右，“香已发未？答云：已发”。于是“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香气从里面散发出来了，郁然满坐。
“群妓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都穿着白衣服。“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为首的头上戴着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 过了很长时间，香又起来了。“卷帘如前”， 像刚才一样卷起帘子。“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 就戴着不同的花，然后穿不同的衣服。“如是十杯”， 这样反复十巡，就等于喝了十次。敬酒还酒，一共是十次。“衣与花凡十易”，在每次喝过一轮后，姬妾要换一拨，衣服和花也换一次。“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 敬酒如果十次，每次十个人那当然至少就是百人。“列行送客”， 就像谢幕一样。“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这个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所以能在这个当中作客的就是“恍然如仙游也”。这是说花的消费也成为一种挥霍，当然他是带着批评的色彩来记录这段的。
梅梢月
宋人爱花，梅花当居第一，不过它却是“独向百花梦外，自一家春色”，有自己独自的特点。诗歌之多不必说，宋人更把诗心词魂融入丹青。象生花、折枝花之外，装饰领域里“自一家春色”的流行纹样莫过于梅梢月。在南京南宋张同之夫妇墓出土的梅梢月盘盂，我们可以看到它是怎样把绘画移入到装饰领域。
承盘和酒盂，这一副就是一个盘子，一个作为承盘，然后上边放一个酒盏，因为它是平底，没有圈足，所以应该称作盂，酒盂。承盘和酒盂的造型都是以梅花为饰，盘底在浅浅錾出水波纹的地子上打造水边横斜的一树新枝，梅枝之外留白，惟以轻云新月点缀其间。盘高一点九厘米，口径十四点六厘米。银盂口沿加金釦（釦器是指在器物的盖口沿、器口沿、器身或器底等部位包镶金属箍以达到加固和装饰目的的漆器），内心打造梅花一朵，壁间的五个花瓣内各錾折枝梅花。可以看出它完全是以梅花为主题的。所谓梅梢月就是在这个承盘上表现出来的。
▲梅梢月盘盂
南京南宋张同之夫妇墓出土
祝寿菊
梅花之外有菊花。宋人对菊花的喜爱，在范成大《菊谱》开篇的一段话里说得最明白。他说：
“山林好事者，或以菊比君子。其说以谓岁华晼晚，草木变衰，乃独烨然秀发，傲睨风露，此幽人逸士之操，虽寂寥荒寒，而味道之腴，不改其乐者也。神农书以菊为养性上药，能轻身延年，南阳人饮其潭水，皆寿百岁。使夫人者有为于当年，医国庇民，亦犹是而已。菊于君子之道，诚有臭味哉”。
这是他说到众人对菊的欣赏。“南阳人”是用典，《后汉书·胡广传》注引盛弘之《荆州记》中：“菊水出穰县，芳菊被涯，水极甘香”，就是有芳菊在旁边，所以水非常甘甜。 “谷中皆饮此水，上寿百二十”， 就是活到岁数最大的一百二十。“七八十者犹以为夭”，活到七八十岁还可以说他英年早逝。这也是宋人祝寿词中最常用到的菊花故事。
诚如《菊谱》所说，“爱者既多，种者日广”，南宋临安花市因有菊花结作佛塔、制为花屏的盛况。到那个时候“平地拔起金浮屠，瑞光千尺照碧虚。乃是结成菊花塔，蜜蜂作僧僧作蝶。菊花障子更玲珑，生采翡翠铺屏风……君不见内前四时有花卖，和宁门外花如海”。以至于爱花也爱酒的诗人“抱瓶醉卧锦绣堆”，这是杨万里在《经和宁门外卖花市见菊》、《买菊》中描绘的。是说用菊花做成佛塔制成花瓶，而蜜蜂和蝴蝶一直在上面飞舞。“菊花障子更玲珑”，就是像屏风一样，而和宁门外是四时有花卖，在菊花的时候更是和宁门外花如海。
▲银菊花盏
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窖藏
象生花式盏取用菊花，自有“烨然秀发，傲睨风露”之美，用于祝寿，也是满溢喜瑞。比如在这个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窖藏里出土的银菊花盏，福建邵武故县南宋金银器窖藏南宋出的银鎏金菊花盘盏一副。说到一副就是有一个承盘，上面有盏。都是做成菊花的造型，这个盏放在盘子里头的时候就更像是多层的菊花，如果做一个俯视的话。
▲银鎏金菊花盘盏
福建邵武故县南宋金银器窖藏
葵花·黄金盏
此外有葵花。这时候说到的葵花都是指蜀葵或黄蜀葵。
晏殊《菩萨蛮》说到：“秋花最是黄葵好，天然嫩态迎秋早。染得道家衣，淡妆梳洗时。晓来清露滴，一一金盃侧。插向绿云鬓，便随王母仙”。还有同调咏黄蜀葵又有“人人尽道黄葵淡，侬家解说黄葵艳”，“摘承金盏酒，劝我千长寿”；“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它是形容葵花，但都用象形的金盏来比喻，就是说用做成同样的酒杯去比喻葵花。
▲《百花图·蜀葵》
故宫博物院藏
在宋人绘画中，比如故宫博物院藏的《百花图·蜀葵》里，我们可以看到它的样子。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刺绣秋葵蛱蝶图》里头也表现出这个蜀葵，这几幅我们都可以同看。不管是刺绣还是绘画都画出蜀葵的一个特点，就是叶心下有紫檀色，而且中间雄蕊高耸。
安徽休宁南宋朱晞颜墓出土的这个金葵花盏，现在藏安徽博物院，它是以绘画为粉本做出的造型，也像是苏轼题赵昌黄葵图里说的“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就按照蜀葵的样子做出黄金的杯盏，然后中间的雄蕊高耸，甚至叶心下有紫檀色。但是他没法做出紫檀色，可是把这个特点用錾刻的艺术给表现出来了。
▲金葵花盏
安徽休宁南宋朱晞颜墓出土
可以看俯瞰的图，也可以理解晏殊说的“珍丛化出黄金盏”就是按照这个蜀葵的样子变成黄金盏。
水仙花·金盏银台
再有一种是水仙，水仙中花开单瓣的一种，宋人俗称金盏银台。
杨万里《千叶水仙花》诗前小序说“世以水仙为金盏银台，盖单叶者，其中真有一酒盏，深黄而金色”。就说的是单瓣的水仙花，其中真的好像是一个酒盏一样，深黄而金色。这里的“单叶”，系指花瓣而言，即植物学中的所谓“花被”。单瓣水仙花开白色，花被六裂平展如承盘，中心托起鹅黄色的副花冠好似酒盏一般。宋人咏水仙，以金盏银台为之传神，便最是现成。我们看这个水仙花本身的样子和酒器造型的对比。
▲水仙花
▲银水仙花台盏
安徽六安花石咀一号墓出土
这是在安徽六安花石咀一号墓出土的银水仙花台盏一副。刚才说到的是盘盏，这是台盏。台盏就是中间凸起一个小圆台，所以是像台子一样就叫台盏。
承盘打作一枚六瓣花，中心是一个略略凸起的浅台，高三厘米，最小径十五厘米；银盏圆口，高四点五厘米，口径八点七厘米。作为台盏一副，盏与承盘的造型和纹饰通常总是相互呼应的，就像前边举出的这个盘盏，比如说菊花盘，它一定要是菊花盏，这合成一副。梅梢月的这个盘盂也是，盂是梅花型，这个承盘也是以梅花为题材。而这一副却是以台、盏的不同造型而合成一朵水仙花。
我们可以做俯看，就可以看到它的底下的承盘正好是说它的单叶。就是杨万里说的单叶水仙花。中间凸起的鹅黄色金盏，那么俯看的话正好是一朵水仙花，但是侧看也可以看出水仙花的造型。
▲银水仙花台盏
安徽六安花石咀一号墓出土
荷叶杯
此外有荷叶杯，金荷是屡见于两宋诗词中物象。杨万里“长亭更放金荷浅，后夜谁同璧月圆”，也是说到金荷。东坡诗有《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和陶渊明的诗，诗前有一个小序说到：“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就造型很好，做工也非常精妙，留以自娱。“乃和渊明《连雨独饮》”，其他的酒器都卖了，作为衣食之用。独有一个荷叶杯，因为工制美妙，所以他留以自娱。
当然这是北宋了，我们可以在南宋看到浙江衢州南宋史绳祖墓出土玉荷叶杯。那么荷叶杯是南宋墓里出土的，可是未见得它就是当时做出来的，也可能是经历了时光，从北宋流传到南宋。我们当然可以做这样的推测，就不给它做确定的时间定义。它的造型就是一个玉荷叶做成的酒杯，大荷叶做成酒杯，小的荷叶做成压指板，下边的荷叶枝梗正好弯过来做成杯柄，那么这也正可当得苏轼说的工制美妙的赞语。
▲玉荷叶杯
浙江衢州南宋史绳祖墓出土
芙蓉
此外有芙蓉，芙蓉本是荷花的别名之一，这里的芙蓉是指锦葵科的芙蓉，与水芙蓉相对，它也称作木芙蓉，又苏颂《本草图经》称作“地芙蓉”，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称作“添色芙蓉花”，因金秋开放，故又名作“拒霜花”。花开后色由浅红转深红，迎霜带露，别具一种娇艳。
由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宋代刺绣黄荃芙蓉翠鸟图也可以会得宋人对它的种种赞誉，也有实物可以和绘画相对看，就是按照绘画中的芙蓉花造型做出金的盘盏，这是四川洪雅县五星大队出土的金芙蓉花盏。
▲刺绣黄荃芙蓉翠鸟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金芙蓉花盏
四川洪雅县五星大队出土
十花
刚才举了那么多种花，还有把各种花都聚在一起，就叫做十花。几件花色不同却尺寸相当、风格一致的象生花式盏组合为一套，即为“十花盏”。在宋徽宗《宣和宫词》里说：“十花金盏劝宫娥，乘兴追欢酒量过。烛影四围深夜里，分明红玉醉颜酡”。“十花金盏”之“十”，可以是实指，也可以是概指。
范成大《菊谱》录有“十样菊”，说它“一本开花，形模各异，或多叶，或单叶，或大，或小，或如金铃。往往有六七色，以成数通名之曰十样”。往往六七色，但是以整数，通名为十样花，你就是六七色也可以叫成十样，那么十花自然也可以是六七色为一组，而成数通名叫做十花。
江苏溧阳平桥窖藏中有各式象生花银盏，其中六只大小、轻重约略相等，相异只在造型和装饰纹样，即盏口分别作成梅花、秋葵、菱花、栀子、莲和千叶莲花，盏心和内壁的每一曲都各依盏口花式不同而分别装饰相应的图案。
▲银鎏金菱花盏
江苏溧阳平桥窖藏
特别说到菱花，因为见到的不太多。范成大《初秋间记园池草木五首》之二中有两样是水生植物，而都与酒有关：“菱葩可范伯雅，蓼节偏宜麹生”。“菱葩”一句自注曰：“菱葩为酒杯，样最佳”，伯雅，即酒爵之大者，也可代指酒杯。它这里专门提到菱花，我们在江苏平桥窖藏里头的十花盏里也看到以菱花为式的花盘盏。
桃子
桃最是寿筵中的宠物。晁补之《梁州令·永嘉郡君生日》句云“东君故遣春来缓，似会人深愿。蟠桃新镂双盏，相期以此春长远”。永嘉郡君就是晁补之的妻子，户部侍郎杜纯的女儿。这一年诗人为妻子写下的贺寿词凡五阕，五阕合看，可知寿筵是在早春二月，设于作者乡居之南园。其时“露桃云杏，已绽碧呈红”，因对花畅饮，满斟“金锺”。“金锺”里的一双，便是“蟠桃新镂”。就是做成蟠桃一样的银盏或是金盏。
▲银鎏金枝梗桃杯
江苏溧阳平桥窖藏
桃又常常和石榴、荔枝、瓜凑在一起组成图案。江苏溧阳平桥窖藏溧阳平桥银器窖藏中的一件银盘，盘心打造出仿若浮雕的瓜、桃和石榴，又以荔枝点缀其间。
它虽然是鼓起来像浮雕一样，但是完全是打制的。我们看到背面它是凹进去的，是用打制的工艺造成的浮雕的效果。
▲银盘
江苏溧阳平桥窖藏
宋代花鸟画一面为各式金银象生花盏提供了造型粉本，一面也为用于平面装饰的錾刻纹样提供了参考图式。比如这个果菜碟，内底心就每每錾刻精细的花鸟图案。湖南临澧柏枝乡窖藏中有錾花银碟一组十枚，口径在15-16厘米之间，这算是接近盘的尺寸，但是还是更小一点，所以叫碟。盘和碟本来没有一个明显的分界，我们现在也是看到小的叫碟，看到大的叫盘。 我大致给它定在15厘米以上算是盘，15厘米以下是碟。只是一个大致的分别。盘心各錾团窠式折枝花：牡丹，芍药，菊花，莲花，一把莲，茶花，木芙蓉，木槿，栀子，菱花。
▲银錾栀子花果菜碟
湖南临澧柏枝乡窖藏
茶器
与酒具相比，茶具中的金银器要少的多，造型则与瓷器大体一致，比如茶盏，即多为斗笠盏，斗笠盏就是撇口，底下是一个很小的小圈足，像一个翻过来的斗笠。而大部分光素无纹，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是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宋代窖藏中的“凤穴”银盏。
“凤穴”银盏内壁满饰錾刻精细的穿花凤凰一对，内底心打出錾了水波纹的一个浅凹，水波中间一个小小的牌记，上有“凤穴”二字。茶盏的纹饰不免教人想到宋代北苑御用珍品中的“龙团”和“凤团”，即所谓“酒好鹅黄嫩，茶珍小凤盘”，这是宋人词里头说到的。
这里的设计意匠，大约即在于暗喻点凤团茶必要如此考究的茶盏才是佳配，或者反过来说，茶盏之秀逸，原是为了“引凤”，以使茶器与茶臻于双美。
▲ “凤穴”银盏
四川德阳孝泉镇清真寺宋代窖藏
金银器的制作与使用，是南宋社会富庶繁华之一面的重要标志之一，它的造型与纹饰得意于时尚又引领着时尚，以此在很是商业化而又时时浸润诗思的时尚消费中散射魅力。那么凝结于其中的文心文事，今之南宋揽胜实不可轻轻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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