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08年，敦煌莫高窟。
在这一年，日子不太平，孙中山的革命闹得很凶，而福寿永昌的老佛爷慈禧太后在折腾了中国数十年以后，总算是寿终正寝了。
那一年，跟本文发生的年代气氛很相同，都是一个旧有的时代行将结束，一个新纪元将要展开，新旧交替，免不了有些乱子。
中国人一乱，就有人钻空子了，在敦煌莫高窟有一个外国人正探头探脑地爬进了一个藏经窟。没过多久，他倒腾出了大量的书籍。
这个人叫保罗·伯希和，法国人。我去搜索了一下此人的资料，他有个头衔：世界著名的汉学家，我觉得不太全面，应该在上面加小偷两字。我且称他为小偷汉学家吧。
这位小偷汉学家弄出了很多古本书籍。在挑出其中保存完整的偷运回国后，他将其中一些残缺的文稿带到北京，准备装裱一下。
这一装裱，裱出事来了，可能这些小偷汉学家认为读书人的事不算偷吧，消息走漏了，引来了不明真相之清末杂学大家罗振玉同志前去围观。在围观结束后，这位罗振玉写了份报告，在报告里，他提到那些书稿里有一首诗叫《秦人吟》。
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有人看到这首诗，虽然它的名字已经变了。直到1923年，国学大师王国维发现了它的蛛丝马迹，遂写信于那位小偷汉学家索取诗稿。这位伯希和倒有些学术交流的风范，没过多久，抄录全诗寄回中国。
在拆开来信，摊开诗稿，王国维的手不禁颤抖，多少年了，人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可她藏身于佛窟之内尘封千年，又辗转远渡重洋。经过所有的沉寂与漂泊，她终于重新在中国人面前展露出她的凄美。
这是一首传奇的诗作。 这首诗在写成以后，曾经广为传诵。可在以后的岁月里，这首诗渐渐地从世人眼里消去。宋朝之后，没有人再见过她的真面目，人们只知道那是一首不世出的佳作，她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北朝乐府《木兰辞》并称为“乐府三绝”。
她的名字实叫《秦妇吟》。其作者因她而名：秦妇吟秀才。
现在，我们翻开诗卷，让时间倒退到一千多年前本文发生的年代，那是公元880年，地点长安。那一年，草军渡过淮河，剑指长安。
长安的旅馆来了一个赶考的书生，这一年虽然是大考之年，但生意并不像往常那么好，究其原因，店主人认为是天下四处闹革命造成的。许多考生怕路上不太平，宁愿放弃了这次机会。
看来，没有安定团结的大环境，就没办法发展教育与经济啊。
店主人表示同意我的小论，紧接着他把客人请进来。
这个大胆的书生叫韦庄，他之所以不怕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年纪大了，再不努力就错过最后的赶考黄金期了。
那一年，韦庄同学已经四十五了，但有一点必须澄清， 韦庄不是学问差才搞到临退休年龄才来考公务员。他是因为以前太调皮，太高傲。史书记载韦庄年少时才敏过人，但有些恃才自傲，所以在不惑与知天命之间的年纪时才想到该去搞份正式工作了。
努力要趁早，韦庄同学醒悟得太晚，命运对浪费天才的人从来都是冷酷的。在韦庄跑到长安时，草军杀过潼关，皇上跑了。
殿试主考官都不在了，还考个大头鬼，韦庄困在了长安，在后面，他还经历功夫军杀儒事件。
那时，满大街都在抓会写诗的人，可草军文化素质太低，竟然让晚唐最会写诗的家伙漏网了。
在长安过了二年后，公元882年，韦庄终于逃脱了。以后的日子，他在长安与洛阳之间奔波以求活命，从而见证了历史上这一混乱的时期。
好了，秦妇吟的故事开始了。
把镜头拉近，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洛阳郊外。景色很美，正是三月花开的日子（中和癸卯春三月），陌上花开（洛阳城外花如雪），可缓缓归乎？
韦庄同学擦擦汗，道：得快点，狼虎横行，路上不可久留。
于是，他踏花而过，风尘兼行。突然，他停住了。他看到前面的杨树下面坐着了一个如花般娇艳的美女（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荫下歇）。韦庄同志四十多，正是花心萝卜的时候，他赶紧跑上去跟人家搭讪：MM，你从哪里来（借问女郎何处来）?
韦庄不愧为搭讪高手。在听到有人温柔相问后，这位美女眼睛都红了，伤心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正要找人倾诉。她说：哥哥，请下马，我把我的故事全告诉你。（君能为妾解征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美女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她幽幽诉说道：三年前的腊月初五，我正幸福着，头发是松散的，懒懒的靠着阑干教鹦鹉学说话。（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突然外面动静有些大，邻居们都说草军快进城了。但一会又说官兵打退了鬼子。反正一百人有一百种说法，但我家主人说得靠谱，他是唐朝军官，他回来时，阴沉着脸告诉我，长安已经失守!我们都吓坏了，大街上也乱了，东家跑到西家，西家藏到南家，看看谁家有个地洞什么的可以藏起来。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美女顿了顿，似乎难以接继，韦庄拿出了笔，用眼神鼓励她：说吧，MM。我记下来。
美女点点头，接着说道：以后的日子苦啊，家家都有流血事件发生，好多姐妹都被抢走了。有的妹妹性子烈，宁死都不从。结果……
过了一会，美女的情绪平复下来，接着说：后来，我也被一个军人抓住了，他要我跟他走。你知道，我也想一死保清白，但我害怕。
韦庄拍拍美女的肩，表示人都是畏死的，并不必感到羞愧。
美女感激的看了看韦庄，又说道：后来，我成功夫军的家属，你知道吗，那些草军的大兵丑死了，蓬头垢面像个野鬼。还有，那些草军大官，哪有个官员的体面样，全是乡巴佬，暴发户，象笏都能拿倒。下了班，也不换工作服直接就睡。还有的官员更难堪了，下了早朝，出了宫门就跑到酒楼喝花酒。
在说这些的时候，美女满脸鄙视。
韦庄表示同意，那帮人确实让人生厌，他问：后来呢？
美女定定神，接着前文说：有一天，大家突然议议论论，我那位强盗丈夫回家后更是神情紧张，后来我问明白了，原来唐军打回来了，据说已经收复了赤水，离京城不过百里，我跟姐妹们高兴啊，长安要光复了，那些欺负我们的妖怪还不完蛋？果然没多久，唐军杀进了长安，敌人的末日终于到了，黄巢那个贼哭着逃出了长安。
韦庄点头，当时，他也在长安，知道是那次唐军短暂收复长安，他说道：可惜啊，不到一天，草寇又回来了。
美女看了看韦庄，两位相视对叹，同是天涯沦落人。
美女接着说下面，她的语气沉重了许多：在那以后，长安就被唐军围了起来，成了一座孤城，粮食也运不进，大家都没有吃的。你知道吗，尚让那贼的厨房都在吃树皮，黄巢匪首的餐桌更吓人，摆着人肉呢。（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我表示异议，小姑娘说话爱夸张，别人吃木皮，尚让能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房子被烧了，大树被砍了，连皇上的宫殿都跟鬼屋一样，狐狸野兔到处跑。那些当大官的就更可怜了，全被草军砍死在大街上（天街踏尽公卿骨）。
说到这里的时候，美女不禁发抖，韦庄同学不失时机地上前握住了美女的手：不怕，不怕。后来呢，你怎么到了这里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美女没注意到韦庄在吃她豆腐，大姑娘善良没心机啊，便宜韦庄这厮了。她接着说：草军形势不行了，我那鬼男人天天要公干，看得没那么紧了，我就找了一个机会跑了出来。一出长安，吓了一跳，三年多了，我第一次看到长安以外的地方，以前长安外面多热闹啊，现在路上只有军人，大路上长满了野草，客栈也全倒闭关门。行人只能睡在破墙下，这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逃难。
韦庄表示认同，这些日子，他也见多了这种荒凉的情景。
这时，美女突然抬头说：你知道吗，那时我的心特别没底，不知道谁来救这个乱世。我就跑到庙里问神仙，神仙说，他现在也不灵了，自身都保不住，平时也就跑到乡下杀两个人吃吃，哪管得了这个乱世啊。
韦庄奇了，哪来的鬼神呢，还吃人，但他是个才子，马上想明白了，美女用了一个暗喻，这个鬼神就是唐朝军队嘛。
韦庄苦笑，是啊，唐军平时吃香火，有难时装孙子，当官匪。可是这些不能明说啊，一说要被抓去吃牢饭的。他有些佩服眼前的女子，鼓励她：说吧，隐藏着说，我能听明白。
美女受到了鼓励，她的话语也开始轻松了一些，毕竟她已经逃出了长安。她说道：出了潼关以后，感觉一下轻松了，就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那里的陕州主帅很忠诚，不动兵马，把城守得死死的。
美女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特别加重了忠诚二字语气，韦庄点头，明白，你是说那些王八蛋唐军不出兵吧。
美女笑笑，又说：蒲津的主帅（王重荣）手下有兵呢，但他治兵有方，也没有兵马作战的声音。在这一路，我很平安，身上有钱，却没有强盗来抢我的。治安可好啦。
韦庄默契地笑了，他又问道：你是怎么到了洛阳了，有亲戚在这边吗？
美女摇头，她说道：乱走啊，不过，我倒在路上碰到了一个人，是个老汉，我在找水喝时，发现他躺在芦苇丛里，可怜极了。
哟？韦庄很有兴趣。
美女：我就问他大冷天怎么躲在野外?
他怎么说？韦庄问。
嗯，老人给我唱了首歌，我现在唱给你听吧。美女回答。
说完，美女轻轻地唱了起来：老汉我本住在新安县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谁知那黄巢，他蛮横不留情面，占我大屋夺我田。幸亏我家大业大，草寇过后又存半。那曾想，唐朝官军到洛阳，日日夜夜入村庄，夺我粮草又抢钱。爷爷我跟他来翻脸，反被他一棍来打扁，我媳妇骂他欺善民，反被他抓进了大院，一百遍啊，一百遍。
曲未尽，美女已经泪千行。
韦庄也长叹一声，黯然神伤。他对美女说：天下苦命人的痛苦是一样的啊。对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美女站起了身，抽出了双手（韦庄有些失望），她说：我准备去江南，听说江南没有战乱，不如你也去吧，我看你也是一个文人，不如你把我刚刚说的，写成长诗，然后献这首诗给江南的长官可好？
韦庄点头，在这一天的夜里，他跟美女共同商议，写了一首诗，取名：秦妇吟。
熄灯以后的故事，谁也不知道了。
此诗一出，天下才子为之失色，韦庄这个家伙吟出了旷世佳作啊，一时之间，万民传诵。据说，那时家里有人遭遇了不幸，就在吊唁的白布上直接写上韦庄的此诗，以示：天下同悲共怒齐哀悼。
韦庄凭此诗跻身于唐朝顶尖诗人行列，可奇怪的是，他自己编的诗集却将此诗排除，而且到了晚年，他绝口不提此诗，更不准子孙抄录。以致到了后来，这首诗渐渐消失，只闻其名，未见其句。
诗人雪藏自己的佳作，无异于武林高手自废武功。韦庄同志为什么这么干？
有人说，因为韦庄里面有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得罪了唐朝遗老，又有人说因为韦庄的诗写了唐军的坏话。更有一位奇思妙想的才子想出一个比较香艳却有些道理的答案，这个才子是史学家陈寅恪。他提出，这位秦妇确有其人，她在与韦庄分别后准备南下，可是在经过杨复光的防区（前文所及，当是许昌一带）时，被一个唐朝军官看中了，被迫或自愿成了此人的老婆。后来这个唐朝军官东征西战，努力加机遇，他在四川建立了蜀国，当了皇帝。这位秦妇就成了皇上的女人。更巧的是，韦庄同志在后面考中进士，当上了官，还远赴蜀国当了宰相。
也许是某个场合下，当年的天涯沦落人又相逢了，秦妇很吃惊，韦庄更是害怕。
韦庄回到家后，决定雪藏秦妇吟，这首长诗写了自己老板的老婆以前侍奉过草贼，这是揭老板的伤疤啊。
陈寅恪先生的解释很好很强大。但我要做一点补充，就是这位韦庄与这位秦妇在共同流浪当中，可能有些把持不住，干了一些不是儒生贞妇干的事。一个是四十多的如虎之男，一个是私逃出来的性感熟女，两个不干柴碰烈火，越过男女礼仪之大防那才怪呢。
于是，在多年分别之后他俩被命运安排又相遇在成都。此时，已经物是人非，老情人成了老板娘，韦庄同志当然要把这首可能会暴露过去隐情的作品销毁。
韦庄同志的自我销毁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自宋以后，谁也没见过此诗，但他没想到，千年以后，有个小偷把它从佛窟里翻了出来。
这证明，纸总是包不住火的，韦庄同志的诗像陈冠希的硬盘一样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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