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写的一篇小说，诸位同学及好友不要对号入座。其实我对故乡和老同学的感情，经岁月而更浓烈。今天是我的四十七岁初度，在古代已是衰朽残年了。发这篇旧文，交待一下当年对故乡的认识。
若不是父母和家姊还在老家，我真不愿意和那个地方发生联系。每次听到有关老家的新闻，大多是丑闻。不是县长大人带领一班衙役威风凛凛开车闯收费站，就是可怜的农妇死在派出所里。
而且，我特别害怕接到老家的电话，一些久疏音信的旧识或者你压根儿想不起是谁的远亲，三拐两拐打来电话，一定是让你办事，他认为你在京城无所不能，你如果给他解释自己只是一个码字的，没有半点打通关节的能耐。他会以为你在推托，而且会抱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信念，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电。
曾经我按照家乡的亲朋所希望的轨迹行走在世上，毕业后进京，而后进入一个大衙门。乡亲们认为可了不得了，可实际上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吏。后来我在思考自己究竟为谁而活着，难道就是为回乡那份虚荣？或者父母当不了饭吃的面子？我离开了衙门，轻松了许多，过上精神自由的生活，这年月，已经没人能逼着我去做鲁迅笔下的魏连殳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从大衙门里脱身，乡人仍然认为你还是在京城大单位，还是有帮他们办事的能力，此类电话常常响起，让我心神不宁。如果说那些没多少知识的农民如此认为，犹可理解，而且对这样的乡亲很好应付。最难缠的是那些受过相当教育，在当地也算是成功人士的小职员和小官僚，他们会以各种说辞希望打动你，和他们费口舌，不知要杀伤自己多少脑细胞。
前两天，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为老家，我没接。然后对方留言：我是你的同学M某某，有急事找我。这个名字太陌生了，我没在意。紧接着，手机又响，显示的是另一个电话，我也没接。然后对方短信给我，他是我的同学Z某某，和M某某有事找我。
这个Z同学我记得，因为每年春节时他会打电话问好，我也会在电话里寒暄几句。两位是我初中的同学，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如果不对着初中的毕业照，真的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去年过年时接到Z同学的电话，他是我某镇某个单位的负责人，他在电话里介绍了M同学已经是镇某所所长，还有某某同学成了副镇长，某人是某中学办公室主任，他们在老家聚会，惋惜我没能回乡参与。然后问我的近况，是处级还是科级。我答曰：仍是一介布衣。
我很不喜欢这类电话和这类聚会。人近中年的同学聚会，不是炫耀自己的成功，就是地位相近的人巩固某种利益共同体。当初在学校耍得好的人，绝对不止这几位，可他们谁会和还在卖苦力的同学相聚？哪怕打个电话问声好？凡是带着某种明确或模糊的利益期盼的叙旧，我反感极了。如果当初还有一份少年情谊的话，一旦非得和利益捆绑在一起，那份情谊也消失了。
后来，连续两天，M同学一次次电话过来，一次次留言或发短信，不胜其烦，我只能坚持到底，就是不接。经过回忆，我依稀想起初中他的模样，胖胖的。妻子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她对这种电话也已经习惯了，我对她解释原因。她说你不如接电话明白对他说自己办不了呢？免得人家不死心，一再来电话，心中还责怪你。
不谙世情的妻子显然想得太简单了，她认为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释清楚的。如果接了电话，再拒绝那将是一件更艰难的事情。就在一周前，我接到还是大学里同楼层某位当律师的同级校友电话，首先问我记不记得他，我说有些印象。然后就讲某件案子能不能怎样怎样，我说自己办不了，他又说能不能替他引荐谁谁。-----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挂断电话。
读大学时，心智基本成熟，而且彼此的见识差别不会太大，尚且如此。一个二十余年没见面的初中同学，真不知如何和他说话，连寒暄都会觉得不自然。不接电话，顶多让他说我：这小子忘本了，不念旧等等，就如杨二嫂说回乡的鲁迅那样。
我想即使接他电话，能替他办事，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何况我没这个能力，根本没有“富贵”，难道就是因为少年时同学的那段情谊？中国人讲“苟富贵，毋相忘”其实是很扯淡的。青少年时的情谊需要不断添加养分的，比如到了中年、老年，还能相知，当然不可能相忘。可是因为时间和际遇的关系，彼此陌生犹如路人，还要谈毋相忘那就是矫情了。当然，如果人家当年有恩于自己，那又当别论，和单纯的少年情谊不是一回事。
记得和菜头同学好像说过诸如此类的话：所谓同学只是碰巧我到某个学校读书，分到某个专业某个班，和某些人碰巧在一起。此话深得我心。当然，也可以说这是缘分，可这种缘分和同船、同车其实没本质的差别，只是时间长一些。如果不论彼此的思想和脾气是否相投，非要强调曾一起同学这种形式，是很可笑的。在我看来，有些同学还不如我对msn上一些未谋面的网友感到亲切。
一个人如果带有强烈利益目的，而要强调同学情谊，实则他自己首先亵渎了所谓的“情谊”，说重了是一种传统熟人社会的道德胁迫，让你因在乎被指责不念旧情而自己活受罪，而我已经甩掉了此类的心理压力。
少年的情谊对我而言，只与记忆有关，如果非得把他扯出来和现实的利益掺杂在一起，我宁愿不要这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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