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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侠|《中国历史地图集》:荒芜中的繁华

《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第二册),中国历史地图集编辑组编,中华地图学社出版,1975年第一版,定价:4.40元。内部发行。

​今天回想小时候读过的书,最先浮出“脑面”的依然是《中国历史地图集》。这套书有何魔力,竟让我四十几年过去还念念不忘?

我和这套书,只是借了又还、还了又借的关系,此外再无故事。每次都从语文老师孙书海那里借来,而不是慌慌张张借自一位女同学,其中无疑没有“书情”。那时我们和班上的女同学互不来往,话也不说一句,心里再想多看一眼,落实在行动上,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再说,那个年代,没有一个同学家里有私家藏书,同学手中的书,唯教材而已,一人有,人人有,没有差异,也就没有借书之必要。1978年之后,上海出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和各地印行的高考复习资料大受欢迎,有条件、有门路的家庭自行悄悄购置,让孩子偷偷用功,秘不示人,仿佛有了别人没有的书,就拿到了登上高考列车的车票。到这个时候,同学之间的考试用书开始出现差异,少数同学破天荒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藏书”。可惜,我家买不起也买不到“数理化自学丛书”,正好我对自学数理化也毫无兴趣。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去找孙老师借《中国历史地图集》。
高考时我的历史得分并不高,六七十分而已,可见这套地图集既不是我的秘笈,也不是我的“杀手锏”,忘掉它应是很正常的事。再说,我也没有因偷过它而被捉,也没有因弄坏它而挨罚,更没有用它打蒙过男同学,“诱惑”过女同学。我和它没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我对它又为什么念念不忘?现在我能给出的答案,是在当年的“书荒”场景中,这套书太特别了。一眼看过去,是看不到封面(小时候我们都叫“书皮儿”)的。书,装在一个牛皮纸色的硬纸盒里。那纸盒那么厚,那么挺括,像木板一样结实。纸盒是两根布条系紧,要看书,得先解开活扣儿的布条,打开纸盒。只听得那纸盒四边互相摩擦的声音,在手中唰唰作响。这样的纸,这样的纸发出的声音,我第一次看见听到,觉得新鲜极了。
书是棕色布面精装,书名烫金,闪闪发光。这是现在的描述。当年我只知道这是硬壳的书,摸上去暖暖的,柔柔的,很舒服,书皮儿上的金字竟然晃眼。长到十五岁,我的手已经割过麦子,砍过青草,刨过红薯,推过粪车,捡过牛粪,扫过猪圈,摘过棉花,栽过树苗,但就是没有摸过这样的书。手在布面轻轻划过,声音很特别,很好听。用手划一划身上穿的裤子,竟然没有这样的声音。全书都是地图和说明文字。图的彩色的,红点黑点,蓝线粉线,清清楚楚,一点不乱,是我们在课本上从没见过的地图。更好玩的是,在很多地图上都能找到德州、武城、衡水,这让我很有自豪感,似乎自己的家乡也活在历史中。每看一幅图,只要可能,我要先找到一个我家附近的地名,然后出发,去闯荡五湖四海。

1975年版第一册的定价是4.40元。一本书,竟然四块四!如此之贵的书,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过春节我磕头作揖忙活一年,也挣不了五毛钱啊!那时斤醋,八分钱;一斤酱油,一毛六;一斤猪肉,六毛九。我们全家劳动一年的全部收入,也不过几十块钱。我去河西街新华书店去看过、问过,柜台里摆着的书差不多都一两毛钱一本,可是,你一本地图集,竟然四块四。

​我看价钱时一下子注意到了“内部发行”四个字。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有“内部发行”这回事,但完全不明白这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我把“内部发行”和“4.40元”合而观之,我自以为明白了此书为何这么贵的理由:内部发行嘛!因为“内部”,所以贵。要到几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内部发行”和价格没什么关系。

近三十年之后,我在香港一家旧书店看见一套大八开《中国历史地图集》,也是布面精装,也有厚纸板书盒,也印毛主席语录,也是全彩印刷,但开本阔大,用纸讲究,印制精良,顺手一翻,纸页击打,哗然有声,仿佛每张地图都在抢着说话,看其形,听其声,摸其面,顿觉亲切、豪华、气派。看版权页,是1974年初版,第一册定价高达38元,是1975年16开版本价格的八倍半!这该文革年代最昂贵的书之一了吧。

这么一套书,怎么流落到香港来了?我得带它回深圳。它才是这套书真正的初版,我当年赞叹过的那套,和这套书一比,不过是一年后推出的普及版而已。

问价,老板说,给一万块啦!少了不卖。

我脑子一热,说,这么贵!有没有搞错啊!然后仰头一笑出门去。

回到深圳就后悔了。恰好此时北京布衣书局也上架一套,老板胡同说,不是原套,是凑的。可是,我不敢再错过了。议价,拿下。


我至今最怀念的,还是1977年躺在军屯中学书箱里的那套《中国历史地图集》。刚才我微信问孙老师,孙老师说,他离开军屯中学已经三十多年了,当了多年军屯完小校长然后退休也很多年了,那些书早就不知哪里去了,一本都难找了……。

教我中学语文的孙书海老师,当年可是帅哥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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