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美晚年肖像。翻拍自《嘉业堂钞校本目录 天一阁藏书经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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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平曾经回忆说，应是1985年吧，他出差去上海，在华东师大黄昏的林荫道上，从背后看见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挽手在散步，有人告诉他，那就是周子美夫妇。他后来说，究竟是周子美夫妇还是施蛰存夫妇，他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他叫了一声，那先生转过身来，高大，清瘦，腰背微曲。他报上自己的姓名，老先生颤巍巍碎步走过来。他急忙上前扶住老人，见白眉毛白面皮，肌肤也白得似乎通体透明。他说，那一刻，他见到了庄子笔下“藐姑射之山”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形象。“我愿借丁宁几句赞扬水仙花的词，”吴万平说，“颂扬这位（无论是周是施都一样）历经战乱和动乱，埋首学术之心却益发纯净的老者：一样冰姿，一样玉精神，一样亭亭素影，姑射是前身。”
吴万平早知道周子美在《还轩词》传播史上的重要性，也清楚周子美1957年刻印《还轩词存》，好纸好字，精刻精印，可毕竟财力有限，仅装成五十册而已（另一种说法，数量更少）。吴万平注意到了當時的“反右”運動政治氛圍，说周子美作为“舊知識分子”刻印這些“呻吟之音”，難免心有余悸。
其实，虽然“跋语”写于1957年8月，但与丁宁商讨并开始刻印词集的时间应该更早。不论是1956年年底还是1957年年初开始，那都说不上是“反右”时期，只是到了1957年6月份以后，“阳谋”才开始大行其道。所以，我推测周子美刻印丁宁词集而丁宁也同意刻印，其背景是1956年4月28日毛泽东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文艺界、科学界开始活跃起来，学术文化部门一时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不料“反右”扩大化一起，“百家”又不敢争鸣了。《还轩词存》于1957年的八、九月份始刻印完毕，实际上有些迟了。周子美大概已经不敢公开将词集分送朋友，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施蛰存和周子美是同事，竟然也不知道身边有人印了丁宁词（施蛰存是1975年才读到《还轩词存》的，吴万平在《我和婉约词人丁宁》一文中误记成为1966）。
是周子美对丁宁的仗义相助，是施蛰存对还轩词的极力推崇，最终坚定了吴万平整理出版《还轩词》的信心。他的逻辑很简单：前輩大家如此推崇丁詞，那為何不能正式出版？
1985年8月正式出版后，吴万平给周子美寄了一本，但是没有寄给施蛰存。他后来的解释是”丑媳妇怕见公婆“。结果还是周子美给吴万平写信，替施蛰存求赠一本。“昨天收到大示，并还轩词两本”，周子美在信中说，“这部书我的同事施蛰存教授也有提倡的功劳……我想请你能寄一本书给他……因为我的两本抽不出一本给他”。
1985年，《词学》杂志已经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到了第三期。这本由夏承焘、唐圭璋、施蛰存等人主编的词学专业杂志，在前两期并没有登载研究丁宁的论文，也没有选载丁宁的词作，甚至可以说没有和丁宁有关的任何消息，只是在第三期连载的《天风阁词日记（三）》中，夏承焘提到了1931年12月10日收到丁宁一阕《台城路》的事。但这则“丁宁消息”只是夏承焘的日记内容，并非《词学》杂志对丁宁的专门介绍。我们已经知道，到了1992年，《词学》杂志才发表了刘梦芙的《怀枫词人丁宁及其词》。
所以我只能揣测，起码在1980年代，丁宁尚属于“边缘词人”，《还轩词》也不算主流词作，专业杂志都还没有专门介绍，旧体诗词界许多后来成为专家的人当时也根本不知世上有怀枫词人。然而，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功底难说扎实的古典文学爱好者，却实现了一个突破：1982年“发现”《还轩词》，然后发奇想，闯“禁区”，多方奔走，拉人入伙，主持校释并最终促成安徽文艺出版社于1985年8月正式出版了《还轩词》。吴万平四十年前做的这一切，今天看起来，更像一场奇迹般的“意外”。
有位朋友把我前两天的公号文章转给了一位学者，那位学者读没读我的文章我不知道，大概是顾不上看，因为截屏显示他马上回复那位读者朋友说：“1985版《还轩词》版本不好。我有油印本，更全。”
我在《“深圳落叶”》中已经说过多次：1985年版《还轩词》确有缺陷，比如词作有删减，注释有疏漏，印制太简陋。但是，1985年版本内容全不全是一回事，这个版本出现的时间节点、文化环境与传播价值是另一回事。世上许多的人与书哪里是简单一句“好”或者“不好”那么简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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