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病住院,出院时身体复原,生活回归正常,正负相加为零——这大概是“入—出院”的正常逻辑。像我这样,出院时不仅不吐不泻了,还不喝酒了,这就有点不正常。因为这不喝酒,看起来生活中少了些东西,但也可以说是多了点东西。少的是酒与醉,聚与乐,多的是不喝酒的意志、为了不喝酒的说服,以及因不喝酒带来的风险。
都说戒酒不易,那么,戒酒就算得上一项技能了。只有技能一类的东西,会给人或难或易之感。那么,如果戒酒是一项技能,那住院又算什么?
对,技能训练营。或者,修行之所。
沿这个思路推演下去,我身怀一项新得的戒酒技能而出院,约略相当于一个学武之人练了一套拳脚而下山,从此开始闯荡江湖。他踌躇满志,志得意满,满心希望这江湖欢迎他的归来,并理解他,接纳他,包容他,庇护他。他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又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更看不透人世险恶,所以一路之上,下得山来,既心怀天下,又心怀忐忑,不知自己能否在这常混常新的江湖上重新立足。
况且,刚出院时,我虽决心戒酒,但总觉心虚,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人的错事,理不直气不壮。按说酒是喝在自己肚子里,兴奋的是自己的神经,迷糊的是自己的脑子,上的是自己的头,伤的是自己的胃与肝,别人应该更关心自己才对。起码不应强人所难,非喝不可,非干不可,非醉不可。
其实不然,喝酒这事,除了家人,酒桌上很少有人真正在乎你的身体,他们只在乎你是否豪情万丈,冲锋陷阵,杯到酒干,划拳打圈,势不可挡;他们甚至只在乎你是否喝到位,喝个醉,满嘴傻话,活跃气氛,掏心掏肺,逗人捧腹,誓言啊决心啊承诺啊不绝于口,干杯干杯再干一杯!
病假结束,回到岗位,已是2018年的1月上旬。新的一年开始,我的戒酒征程也随之展开。我可以提前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喝了几十年酒了,按你的说法,一度都有点酒瘾了,难道真的能说戒就戒?难道一点都不想喝吗?美酒当前,难道不馋?酒香飘飘,难道心里没有点猫抓狗刨的反应?
实话实说,真没有。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喝酒了。我的戒酒,不是凭意志强迫自己,也不靠靠老婆的“叮咛”自我恐吓,我纯粹就是不想再喝而已。
说起来很奇怪,或者也可以说有点悲哀:起码到现在为止,对我而言,酒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难道我是一个冥想高手,靠内观功夫,把自己曾经爱之如命、不醉不欢的酒,内观成了身外之物?可我哪里有什么内观功夫?
所以,此事有些奇怪,我至今求解不得。有人说你也太绝情了,简直对酒无情无义。闻此言我也曾长夜反思,内疚不已,反复自问:我岂是“绝情”之人?
故而我之戒酒,并非是通常那种自己想喝而千方百计不让自己喝的戒酒;我的戒酒,只是我本来不想喝酒,但必须千方百计要战胜各路非让我喝酒不可的人而已。我不是和自己对着干,我得和“酒友”对着干。
如此说来,我之戒酒,该是属于容易取胜的那种。我不必战胜自己,只需战胜别人。战胜自己当然太困难了。
这些道理都是后来想明白的,当初回归江湖,开始几天,我怀揣一副负疚乃至负罪之心肠,刻意躲避饭局,谢绝聚会,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让自己有靠近酒桌机会。直到有一天,实在无处可逃了。朋友呵斥道:
身体不好?身体不好还上班?
坚持呗。我说。
能坚持上班,不能坚持喝酒?
就是真喝不动了!
喝一杯会死啊?
会死。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
朋友大笑,哈哈哈,你小子,既然刚活过来,那行,先不喝,就守着一杯酒,在那里坐着,这总行吧?
行。我心中暗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戒了酒戒不了酒桌,还是出山吧!就当这是第一关。这一桌,都是好朋友,好朋友中还有一言九鼎的大哥。此关若能顺利打通,就没有什么闯不过去的“酒关”了。
下班时间到。我以《红灯记》中李玉和一身镣铐赴刑场的英雄姿态……不靠谱啊!我对自己说,明明我是砸碎了美酒“镣铐”,正走在求解放、求自由的路上,脑子里怎么忽然出来一个“李玉和”啊。难道是我心里还戴着镣铐?
出发出发!再出发!下到车库,拉开车门,找到自己的位置,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轰了一下油门,按了一声喇叭!
——呔!我且以这无镣无铐的戒酒之身,轻轻松松赴他一场酒局去也!得全身而退者,唯“死猪不怕开水烫”而已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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