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些感想

1

刚看到只有赵树理从来不记笔记，他说：“自己都记不住的东西也没必要写了，好的东西会像灵感一样不断地来找你。”这和我的感想一样，我教写作课，对学员的第一个建议就是：你们首先要写的，就是那些你怎么也忘不了的记忆。那些记忆你之所以忘不了，一定有它的道理，它就是你心灵中最有诗意的东西，像躺在记忆河床里的玻璃碎片，熠熠生辉，写出来，就是好文章（当然，你的语文水平还是要过关，至少得高小毕业吧）。

2

郭锡良教导他的学生说：“不要专门辟一卷讲理论，应该向王力先生学习，不要空谈理论，理论研究必须是新颖的，要放在具体词条考证中水到渠成地得出来。”我同意这种看法，通过实在的考据成绩，从而领会出一些新的道理，再将其理论化描述，更可信更坚实。

3

刚才写小说，我想起来，南昌人是把女婿称为“郎”的，貌似很古雅。但离了那个语境，这些细节等闲想不起来，只会用普通话思考了。写小说是一种回归家乡的过程。

4

南昌乡下人把白天称为“昼”（读音为救），早上叫“上昼”，下午叫“下昼”，中午叫“当昼”，午饭叫“昼饭”。小时候我觉得好土，不好意思说，后来知道是古汉语，现在日本也把午饭叫“昼饭”，上午叫“昼前”。古老的文化化石，往往蕴藏在貌似特别土的方言里，就像我有一次写一篇考据“除夕”两字词源的文章，里面提到唐代人把月末那天称为“尽”，大月叫“大尽”，小月叫“小尽”，好多网友跟帖，说现在河南皖北鲁西还怎么叫。但除非我们有了足够的自信，我们才不会讳言。

5

刚看到一位学者的访谈，里面说：“我相当充分地论证了所谓的《伪古文尚书》完全是真实可信的珍贵文献，是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我的论证超越了前人。”我有些愕然，《伪古文尚书》真在哪里？由此感叹人和人的大脑思维真是相差很大，看同一个材料，都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这大概也是人类社会永远摆脱不了动荡的根源，而且可能跟意识形态无关，纯粹是大脑结构的问题。

6

认识的两位华裔女性，都比他们的丈夫有见识。女性要是清醒起来，真是剔透玲珑，男人无法比肩。但女性中愚蠢、矫情、歇斯底里的比例比男性似乎又要高一些。个人感觉，未作精确统计，不喜勿喷。

7

从吃东西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我吃鸡翅浮皮潦草，留下大量的残肉，凌乱地挂在骨头上；老婆却吃得比秃鹫还干净，且一根根细骨码放整齐，像旧时俭朴的农户人堆积柴薪。她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我天性叛逆。

8

日语的“綺麗”一般都用假名きれい表示，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一向是赞同简化字的，但不得不承认，简化汉字还是有所损失，损失的是汉字的美感。就像看到“綺麗”，画面感很强，写成きれい，就没有美感了。简化汉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汉语的进一步字母化。

9

金庸的小说离奇诡谲，娱乐性极强，但即使在我迷恋它的时候，也没有读第二遍的意愿，鲁迅的很多文章，我却百读不厌。认为金庸比鲁迅强的人，还是别谈论汉语文学了，完全没有起码审美。也别碰瓷四大名著，四大名著其实文学上各擅胜场，金庸是没法比的。

10

睡虎地秦简：人毋故而忧也。为桃更而敃之,以癸日日入投之道,遽曰:“某。”免于忧矣。——意思是：如果人没有什么原因，却感到很忧愁，就得去搞点方术，跳大神来自救。跳完了，忧愁就没了。

无缘无故忧愁，这是不是中国最早的抑郁症案例啊？

11

昨天一位大学同学在朋友圈发聚会照片，让我慨叹，怎么都胖成那样了？有一个常见的比喻，说人胖得像吹气球一样。要我说，这种比喻没什么水平，比较low。好的比喻应该让人震惊，且感情复杂。我来试试：我的那些老同学，就像烈日下躺着的已经死了两天的尸体一样，连科莫多巨蜥都不敢靠近，怕被炸死……

12

写作是一项专门的技能。有朋友说，她在大学教书，经常批改日本大学生的汉语作文，很多其实不完全是语言问题，大部分学生即使用日语写，估计也不会写得太好。因为整个文章要么文理不通，要么就是流水账。再说起我家猫妈上kumon，交日语作文，老师说她写得特别好，说她语言虽然简单，也有不少语法错误，但内容很生动，角度很新颖，细节很真切。写作这个东西，主要依托于心灵。大部分人的心灵是沙漠，只能写出仙人掌。

13

对于弱势群体，可以同情帮助，不可崇拜。最近看一些写微观史的书，尤其是老外写的，大多无限夸大底层手艺人、工匠的水平，有点像“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翻版。我写的历史小说多半是小人物视角，但我关心的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喜怒哀乐之类纯情感情绪的东西，绝不夸大膜拜。因为我的审美告诉我，最好的东西，还是受过最好教育的贵族阶层创造出来的。

14

读《诗经》这种书，不懂小学，只能在泥潭里打滚。为什么呢？因为那最重要的古注“毛传”非常简单，非常简单（你想想是不是这样），假如你不了解古汉语的词义系统，那些东西你就只能硬记，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古注为什么会那样注，每一条注都呈原子化状态，像社会崩溃之后的国民，孤苦无依，很多现在人写的诗经注释，因为不理解这些，为了讲通，就只好瞎译。他瞎译，你瞎背，能学好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