虑得居 安健《袁寒云：藏书界的大亨》

袁寒云：藏书界的大亨

图\文  安健

资深媒体人

文史随笔专栏作者、中国南社研究会会员

近日写了篇公众号文章《袁寒云的梁溪朋友圈》，发布后反响不错，便勾起了再来谈谈袁公子的兴致。

我是袁迷

笔者成为“袁迷”，缘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沪上认识郑逸梅老先生，一度交往甚密，老先生送给我许多他出版的著述。我曾在两年中收到郑老送给我两本相同的《清娱漫笔》，第二次收到时我有些纳闷，是不是老先生健忘寄重了。翻到扉页，见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增补袁寒云之一生”。原来这是一部增订本，翻开该书一看，所谓“增订”，就是增了这篇文章，此文甚长，约二三万字，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强，内容丰富，佐料甚足，读之趣味无穷，读着读着，就读成了“袁迷”。时至今日，仍执迷不悟。

图为：郑逸梅送我的《清娱漫笔》

师徒同嗜

要谈袁寒云，可谈之事甚多。袁二公子兴趣广泛，爱好众多，好诗词，好书法，好联语，好古泉，好古籍，好冶游，许多是受他老师方地山影响，两人嗜好相同，气息相投，师徒俩可称“绝配”。两人也从最初的师生关系，最终演变成了儿女亲家。

在师徒俩众多的共同嗜好中，古籍收藏最值得“炫耀”。藏书是历代文人雅士最重要的身份标志，天下第一等好事是读书，这是以往二千多年来从未改变的信条。故尔，藏书也成了第一等收藏。

书斋名号

别看袁寒云是个公子哥儿，可古往今来的藏书家没几个能和他一比的，尤其是宋版书的收藏，可谓独步古今。清代最著名的两大藏书家黄丕烈、陆心源亦与其难分轩轾。寒云的藏书从他的书斋名便可见一斑，其书斋名有：“百宋书藏”、“后百宋一廛”、“皕宋书藏”、“八经阁”、“孤本书室”等，还刻有“佞宋”一印。佞宋之名，缘起于黄丕烈，他藏书多宋本，顾千里称其为“佞宋主人”，黄欣然认之，常自署此号。寒云自以为藏宋本不让于黄氏，故“佞宋”之名亦不让荛翁专美。

“百宋书藏”斋名，是袁寒云藏宋版书满一百部时，命名的书斋号，因为黄丕烈有“百宋一廛”之斋名，所以寒云后又复署“后百宋一廛”斋名。当宋版书超过二百部时，他又将书斋名改为“皕宋书藏”，源于清代大藏家陆心源的“皕宋楼”。而“八经阁”斋名，源于寒云收有宋版巾箱本《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孟子》等八部经书，字画细如发丝，精丽无比，寒云十分喜爱，故专辟“八经阁”以藏之，此为其镇库之宝。八巾箱本出自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旧藏。

（图为：寒云书斋印）

木斋门下

袁寒云的古籍收藏，起始之初，亦得益于老师，常得地山师指点。但方地山自认尚不算精于此道，便对寒云曰，版本之学，岂易言哉，倘欲学之，当另得师承。于是，寒云遵师意，投于木犀轩主人李盛铎门下。李盛铎，号木斋，是清末民初最负名望的藏书家，他曾任内阁侍读学士，京师大学堂总办，并出使过日本，与国内和东瀛的藏书家颇多交往，其不仅藏书，还校书，颇有黄丕烈、顾广圻之遗风。寒云对李氏执师礼甚勤，李盛铎亦对其诲之不倦，“曾钞瞿、杨、丁、陆四家书目贻之。半载后学大进，试举一书，抱存皆能渊源道其始末。抱存由此致力收藏，而物聚所好，不数年中，宋元名椠，萃集百数十种。”可见袁寒云（字抱存）于藏书之道，亦是颇有悟性的。

一宋一廛

宋版书到明代时已按叶论价，十分稀罕，到了晚清民国，除了个别大藏家外，其它藏家对于宋版是一书难求。袁公子的老师方地山亦是藏书家，通版本，精考订，其藏书中最拿得出手的便是宋本欧阳忞《舆地广记》。其藏宋版仅此一部，于是他便笑称自己的书斋为“一宋一廛”（黄丕烈“百宋一廛”，袁寒云“后百宋一廛”）。虽说仅此一部，然该书甚为了得，集“顾批黄跋”于一书，为黄丕烈士礼居旧藏，当年由黄丕烈请顾千里为其校勘刻印。此书后亦归寒云。傅增湘亦曾获得《宋淳祐重修舆地广记残帙》，并作一诗纪之：“淳祐朱申费补镌，顾黄经眼两残编。谁知官库虫鱼屑，足敌方家一宋廛。”其实，傅所得残本，根本不足以媲美方本。    

（图为：黄丕烈《百宋一廛书录》）

玄机诗迹

像《舆地广记》“顾批黄跋”的善本十分难得，王献唐当年得顾千里手校《说文解字系传》和黄丕烈手校《穆天子传》两书后，便将书斋命名为“顾黄书寮”。而这些善本秘钞在袁寒云则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他的藏书大都得自名家旧藏，如项元汴天籁阁、毛晋汲古阁、莫友芝影山草堂、黄丕烈士礼居、杨氏海源阁、徐乾学传是楼等散出之书，尤以“黄跋”本为多。如其藏宋本《唐女郎鱼玄机诗》，便是项子京、黄丕烈旧藏，题跋累累。内有清代无锡女道士韵香的题诗七绝四首。曲学大师吴梅特为寒云得此书而谱成杂剧《无价宝》。张伯驹赋诗：

宓妃留枕待陈王，公子挥金喜若狂。

杂剧谱成无价宝，千年真见凤随凰。

此书有黄丕烈三通题跋，寒云更是在书后空隙处题跋了五通之多。书尾最后是寒云夫人刘梅真的小诗七绝一首，另纸写就后贴上。2003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根据国图所藏原本双色套印，经折装，外加蓝布函套，作为《中华再造善本》丛书之一，仅印五百部，除各大图书馆收藏外，市场流传仅一二百部，亦算弥足珍贵了，笔者当年亦购获一部，得暇常于书斋展之赏之。当今照相制版技术的日益先进，能让印刷品无限接近真迹。虽然再造善本的价格亦不菲，一部影印的善本，也要数百或上千元，但是当年藏家用一个四合院也未必能买到一部善本或孤本，现在我们用一席便宴的价格就能买到，能让我辈如此亲近“下真迹一等”的前人手泽，真是幸事。   

   （图为：《鱼玄机诗》再造善本）

寒云“皕宋书藏”所藏的其它珍本，还有宋本《李贺诗歌编》，为传是楼旧藏；宋本《韦苏州集》，为清内府本，上有“乾隆御览之宝”印鉴；宋本《周美成词片玉集》，士礼居旧藏，有黄丕烈序诗跋尾各一；宋刊孤本《友林乙稿》，士礼居旧藏，荛翁称此书“全本字体华丽有娟秀之态，为宋刻中之逸品，不多见也。”寒云亦甚爱此书，民国六年(1917)托请华阳高氏苍茫斋按宋本原样，用上等棉连纸套色影印，佳纸佳墨，可与真本媲美。此影印本传世已过百年，如今亦已十分稀见，多年前笔者以厚值觅得一部，视为书斋之宝物。

（图为:笔者藏宋《友林乙稿》影印本）

蔚然大国

袁寒云大肆购藏宋椠元刊是在项城称帝之前，寒云写了“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之句，被认为是诗讽其父，大兄克定禀告其父，旋将寒云留置北海，禁其出入，于是他只能终日摩挲古籍金石，消谴时日。

寒云收书，只要是宋椠元版，一掷千金，从不问价。藏家伦明云：“寒云于乙丙间，大收宋椠，不论值，坊贾趋之，几于搜岩熏穴。”(笔者案：“乙丙间”应指乙卯、丙辰年间，即1915、1916年)。傅增湘致张元济函云：“久未见书，厂市殊寂寥。然袁豹丞以重价招之，恐此后难以他售，印臣之毛钞、授经之宋元亦陆续由湘介绍归，湘之《韵补》亦归之，近亦可称蔚然大国。”   (笔者案：袁克文，字豹丞、豹岑、抱存，号寒云)

惺惺相惜

项城亡后，寒云渐成落魄公子，千金散尽不复来，只得陆续典售心爱的古本，一些钤有“皇二子”朱印的宋椠元钞，星散大半。这些古籍上虽然刻有寒云的藏书印“与身俱存亡”，但已此一时彼一时了。袁寒云曾将宋本《鱼玄机诗》向无锡藏家丁福保质六百元，后赎去，三年后又复质一千元。傅增湘亦从寒云手中购得宋汀州本《群经音辨残卷》，沅叔在书后题道：

 寒云梦断怯重温，冷落如庵与意图。

 把卷尽多沦谪恨，十年流转几朱门。

并注：“壬子夏，余见此书于盛意园家，旋为景朴孙所得，钤有‘小如庵秘笈’诸印。景氏售书于袁寒云，匿此不出，啖以重金，岁余乃以归之。顷来沪市，重观此帙，因急以善价收之。十年之间，四易其主，流落不偶，滋可念也。”

    

最与寒云惺惺相惜的要数其师方地山了，方的藏书此时亦大抵散去，他在《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跋中叹道：“寒云既鬻所藏宋本，一日携此册付我，相与太息，有蒙叟挥泪汉书景象。”蒙叟，乃钱谦益晚年之号，他当年花千金购得两部宋版《汉书》，其中一部前汉书，为赵文敏旧藏，当年王世贞愿用一座庄园的代价换取此书。后被钱谦益收藏，插架二十余年，晚年床头金尽，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转让于人，其痛惜地说：“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象，约略相似。”   

    

《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一书，是寒云殁后，其师方地山、藏友周叔弢搜集其手札而辑成。此书我书架亦有，近日翻阅一过，虽仅二十九种，祗是“皕宋书藏”之一斑，然其精美已叹为观止，同时亦见师友情谊之厚。 

（图为：方地山题寒云稿本）

终是玩家

就民国藏书界而言，袁寒云可称为玩家；真正的藏家为傅增湘、张元济、王献唐、周叔弢、谢国桢等。玩家与藏家之别在于：玩家逞一时之富；藏家成千秋之业。象张元济为商务印书馆所创的涵芬楼，名闻中外，后日军南侵，毁以战火，时人比之于明清之际钱谦益的“绛云一炬”，但商务印书馆多年来却利用涵芬楼的藏书，影印出版了大量的珍稀之书，传之流传后世，可谓功德无量。王献唐数十年来为山东图书馆收集了数以万计的古籍，使之成为国内藏书之重镇。解放后曾任天津市副市长的周叔弢，也将自己的藏书悉数捐给国家，其中包括两部举世闻名的宋本“陶陶集”。（笔者案：即宋版《陶渊明集》、《陶靖节先生诗注》）

    

百岁老翁周退密多年前与宋路露合著的《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中有袁寒云一章，谓其嗜宋元旧椠，每有所见辄不论其值必欲得之，然常常兴尽后视若浮云，或以之质钱，或以之易物，虽贬价受亏，亦所弗计。如宋刊李长吉、鱼玄机、韦苏州诸集，均以廉值割让于人。晚年生计渐窘，曾登报卖字鬻文，了此风流一生。

伦明在《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为寒云赋诗一首，是寒云作为“玩家”的很好注脚：

 一时俊物走权家，容易归他又叛他。

 开卷赫然皇二子，世间何事不昙花。

      袁寒云是近代藏书界的玩家与大亨，昙花一显的他，又像是夏夜中一颗划过长空的彗星，拖着绚丽的尾巴，一闪而过，却也引得人们仰望星空，作无限之遐思。

—— 笔者修改于虑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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