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极其高贵。所谓白马过隙，是说它的毛色和速率都是光阴的基准。人是极甘心由它带走自己的光阴的。又所谓白马驮经，是说它是和伟大的人，譬如玄奘，一起完成伟大的历程。
一直喜欢马。马常常出现在我的思绪里，而且，它出现了，我会感觉很快乐。
譬如那天，见到了一匹北魏的陶马。北魏，还有北齐，石刻造像有让人伤感和心痛的美。想不到陶马也这么惊心动魄。
不禁写了它：“萧瑟归来赋，凋丧横绝诗。浑如陶靖节，恍若李隆基。照夜烟尘白，追风龙雀随。犹闻振铜骨，万古在奔驰。”
士兵可能生还，马呢？不死就是凯旋，战死就是诗篇。所有的结局，都像预设的那样无阻。浑身血溅，胸前銮铃杂着首级。鞍上坐过的，不会是陶渊明、唐玄宗。照夜白，到不了北魏。雷台马，与它同辉。风敲铜骨，寒侵铁胆。必死者不死。踏破霜刃，它和着铁血，凝成了泥，它依然活着。
由北魏的陶马，想起了一些年前在京华见到的唐三彩马，还有数月前驷马堂主人赠我的唐彩绘陶马。
也写了：“万荷堂上万荷池，曾赋忘年酩酊辞。疑是汉壶盈汉酒，痴看唐马忆唐诗。繁华翻转春秋夜，双泪重生悲喜时。相识若如久相识，菩提空坠忽纷披。”
快二十年前了。在万荷堂，见到主人为酒鬼酒设计的汉时模样的酒壶，又见到他客厅里壁炉上立着的唐三彩马。写诗祝贺他七十五岁生辰，这第二联，最初就出现在那首祝寿诗里。二十年了，人事改变了许多，突然见到又一匹来自盛唐的马，宛如重生般的唐马，看着它，止不住热泪如注。这种若有无住的感觉，像极了菩提花开的那一刻。
以上说的是陶马。接下来要说真马了。活在都市里的人，除了对月亮的生疏外，对马的生疏也是来今过往的。记忆里，马看到了极少几次，而且大抵也忘了在哪天哪里了。
仅有一次好像还记得。在一个郊外的傍晚，上过一匹马的马背，往前跑过几十米吧。这马年老了，不再有年轻时的威风。说是驮着人奔跑，其实是散步而已。这事想起来也很感慨。都市人实在可怜，比它可怜，不说伟大的奔驰，就是尽兴的奔驰也是少有的。
好了。感慨不久，突然有了不免感觉兴奋的事。
少年时的老同学，在长江口那个岛上，围了个沧海园。种稻米，养家禽、还有羊。前些天，跑来了一匹白马。来了，竟不走了。他知道我喜欢马，又听说我已落乡安居，住在华亭湖边了。以为我有一片田地，就想赠马给我，给我看了它的照片。他还特地说，是白马，白马来投很吉祥的。
他不知道我其实是叶公，好龙的叶公。没马想马，马来了，真的为难我了。盛情难得，也就写了首诗给他，也给了自己。
诗前有个小引：“袁龙兄之沧海园，忽来一白马，不知其来处，亦安然无去时。曾见其影迹，有此吟”。
诗为：“走投如上舟，失路在中流。过隙分阴过，驮经万古愁。饮冰栖不语，立雪向迟秋。生死何人托，相逢忆旧游。”
人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想马也有，甚至是白马也有。马的走投无路，就像是在了船上。这船还在了江心。马是有水性的，会游水。只是从江心游到岸边去，有失马的威严，终不是马所愿意的。何况是白马。
白马极其高贵。所谓白马过隙，是说它的毛色和速率都是光阴的基准。人是极甘心由它带走自己的光阴的。又所谓白马驮经，是说它是和伟大的人，譬如玄奘，一起完成伟大的历程。
马不会说话，所谓马语，是说它的神情表达。白马是圣洁的。它有的应该是冰雪肝胆，它站在它生命的秋天里，也圣洁得像雪砌的一样。
这匹白马生命的起点，还有以往经历过什么，无从得知。它是像星斗一样，突然出现在天空里的。它的未来，它生命的终点，最后是谁可以托付呢？可以确定的是，在前世里，和它曾经有旧，曾经相逢。不然，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呢？
2016.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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