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查证一个资料,又把孙犁先生的《书衣文录》从书橱里翻检出来了。查证完毕,却不忍放回书橱,于是放下手头正读的一本散文集,索性又再次翻开《书衣文录》,细细品读起来。
这本薄薄的《书衣文录》,能够吸引我一读再读不忍罢手的,是孙犁文字的魅力。我觉得,看一些作家几千字的一篇文章,都不如看孙犁几十字、几百字的一则短文受益。与其说是文字的魅力,不如说是思想的魅力,而作家的散文性文字,体现的是作家思想的气质。一位写散文的朋友曾说,散文是一个作家的身份证。此话不虚。
这本小书薄薄的,仅有两百余页,装帧设计也是至为简朴,书的封面简朴到像是爱为书包书衣的孙犁包上的一层素洁白衣。有一段时间,喜欢在淘得的书籍后面空白页上写上几句,算作购书小记吧。这本《书衣文录》上,我记的是:去英雄山文化市场买宣纸,顺便逛了几家书店,在一特价小书店得遇此本小书,价仅两元,遂欣然购之。书为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装帧素朴、大方,一如孙犁先生的文字,清新、质朴,别有一种韵味。2002.08.08
这本小书却是我心头的美书。孙犁的文字,简洁可喜,识见独到,深邃中肯,亲切平实,字里行间,时有深意在。
孙犁先生一生爱书、护书。所谓书衣文,顾名思义,就是写在书衣上的文字,这也是孙犁先生的独创了。是孙犁先生在特殊年代里的一种特殊的读书记,是“心情行迹”,是日记短片,是书话。孙犁先生读书博杂,所记也无拘囿。
有的是无关书,闲笔,别有深意:
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二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弹弓。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深不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有的是记心情,文字简洁可喜,优美沉静:
一人在室,高烛并肩,庭院无声,挂钟声朗,伏案修书,任其遐想。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灯下善暗装
有的是写景状物,看似闲散不拘,闲散中自有深意,透着作者的深知灼见,老先生深谙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一语中的,清通透辟:
余以为随笔之作,亦必以实践经历为主,穷文人或富贵子弟所作,必流于肤浅。因穷文人所见不广,而纨绔子弟之作,又必流于轻薄也。即如一般名士,如随园大名,其所为笔记,亦陷于浅薄。
近代人粗通文字,写两篇小说,即成为名作家。既不去读书,亦不去采访,自己又无特殊经历。但纷纷去做随笔,以为随笔好作,贫嘴烂舌,胡乱写之即可。其实随笔最不易写好,它需要经验、见解、文字,都要达到高水平,而且极需严肃。流俗之辈,以为下笔既可换钱,只是对随笔的亵渎。
文字的气质,也是思想的气质,有些文字虽然是吉光片羽,碎思散见,也见出作者的情性、思想与眼光来。文化化人,艺术养心。读这样的文字,可得此效。
有的是知人论世,有的是知书论事,虽寥寥数语,却高屋建瓴,精辟透彻:
鲁迅文章,无论大小,只要有意为之,就全力以赴,语不惊人死不休,必克强敌,必竟全功,所以才得成为文坛领袖,一代宗师。题《何典》。
有的是记述对于书籍文章作者的好恶与爱憎,声东击西,说古鉴今,也见出作者的品性:
余向不喜明人文章,包括钱氏等大人物之作。余以为明人文章多才子气,才子气即浅薄气,亦即流氓气,与时代社会有关。近日中国文坛,又有此气氲发生,流氓浅薄之作甚多,社会风气堕落,必有此结果也。(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二日上午)
在我的印象中,孙犁先生的文字一向温厚,这些文字却是震聋发聩,言词犀利,一针见血,又是中的之言。读来痛快,也让人深思、警醒。
孙犁先生晚年笔力遒劲,笔耕不辍,受惠于这些可爱的书衣文字。唉,这是他特殊年代的特殊文章啊!
反复品读着孙犁的《书衣文录》,想起那天在博客上,看到作家穆涛写的关于散文的一段话:“简洁,是散文的美德。简洁,不仅指短小的层面。茅草屋里有简洁,高楼大厦里也有简洁。简洁是手法,但透着人的见识和胸襟。简洁是蹈大方,是对事理的了然于胸,是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之后。'秋云再削,瘦漏成文;春冻再雕,玲珑似笔’。这是郑板桥说过的话。丢三落四不是简洁,是笨,是真的拙,是没心没肺。短斤短两,偷工减料是使奸耍滑。大坛子没酒,新房子漏雨更不是简洁,是简陋。”不觉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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