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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爱情二〇〇〇年|《广州文艺》名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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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5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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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01年第3期


邵  丽



著名作家。岀版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质量》,中短篇小说集《挂职笔记》《糖果》《北地爱情》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


爱情二〇〇〇年


       那个年轻的女人总是在一场暴力尖啸的余音里冲出家门,不记得是第多少次了。但到了晚上如果见到他们在一起,他们看上去又和好如初了。接下来的日子仍然会在战争与和平之间无休无止地重复,就像一本被翻得卷了页的连环画。
       我总是在电梯口或者地铁里见到那个和女人一样年轻的男人。是那种衣着干净整洁,面皮白净的男人,一种冷峻的忧郁的气息常年笼罩着他。想象不出这样的男人会握起拳头来冲向自己的女人。也许就是那种人格分离的类型。我却总是把他看作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夜晚与白天、面对外部世界和面对他的妻子毫不相干的两种形式的人。
       他带着一股知识的倦怠,远远地礼貌周致地对我苦涩地一笑。只能用苦涩形容他的笑——僵硬、若有所思。他应该是个作家或者是哲学家,而那个长期对老婆使用暴力的男人却应该是个炼钢工人或者满身陈年血迹的屠夫。但我从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他与我擦肩而过时,他的身上并没有那种男人惯常带有的烟草和体液的混合气味,却是一种浓浓的生活味儿,类似一种菜的味道。对,是饭馆餐桌上一种菜的味道,浓香馥郁。终于有一天我在南池子大街的一家中型餐厅里闻到这种气味,我循着味儿找到后厨,我在几顶雪白的厨师帽下看到他那张独有的脸。面对炒锅他的神情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痴迷和专著,甚至是一种喜悦的陶醉的东西。他发现了我,但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他仍是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菜锅。
       我招呼餐厅小姐点了那道菜,我并不知道那菜的配料,那菜有一个奇特的名字:爱情2000年。
       菜上来了,是他亲自端过来的。他要了一小杯红酒坐在我的旁边。他一离开了那个操作台,立刻又恢复了惯常的模样,懒洋洋的眸子里泛着若有所思的神情。菜的配置其实非常简单,几朵挑选精良的香菇,几片翠玉般的白萝卜片,剩下的就是被切割成小方块泼上粉红色汁液的上等牛肉。我说:“菜名是你起的吗?”他点点头。我又说:“为什么叫爱情 2000年?”他的目光似乎活了一点,然而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喝了一口酒,有点意外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有点刁钻的考官。我知道他不想回答。我就想,不知道在这道菜里,他曾经寄托了怎样的企望。或者仅仅是为了赶时髦,在一片废报纸上学来的流行。可是它吊起了我的胃口,对生命而言这才是真实。
       我真的很喜欢那鲜嫩的牛肉和着青菜的味道,我同时也喜欢有他坐在旁边说话。他倒不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岂止是不让人讨厌,差不多是有一点让人赏识的那种类型。我忽然被这道菜拉拉扯扯地牵引到了胡思乱想的迷宫里,还有这个让人颇费思量的男人。我这个有太多的时间盯着自己孤独的女人,一个晚上都陷在别人的故事里,远离了孤独和凄凉。
       过了两天他们家里又发生了一次暴力,这次他的女人出去却没有很快回来,大概有半个月。我从我的窗子里可以望见他在楼下的草坪上整晚整晚地徘徊。女人回来的时候他却不在家,我和她在草坪上碰到一起。她就那样突然地说:“我怀孕了,孩子掉了。”像对待一个多年的朋友。我用眼睛问她,你的丈夫怎么那么残忍,你怀了孩子他竟然还打你?她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地望着远处的一朵云彩说:“不是他的孩子。”那朵云彩和我童年时看到的是那么的不一样。童年看到的云彩大多是一些简单的动物,一只变形的狗、一匹奔跑的马、一头硕壮的骆驼,或者是一群边缘清晰的绵羊。但现在看到的云彩,却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总像是来自好莱坞影片中的那些与人类角力过的异类。我叹了一口气,一切东西都被现代文明切割得支离破碎。我的叹息并没有影响女人。她的表情依然那么宁静,甚至是纯洁的,并不像是个邪恶的女人。可男人也让我起了恻隐之心,男人也是无奈,换了哪个男人也会如此。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选择离婚呢?这年头没事还尽量找个事由离婚,何苦整天这么打打杀杀的。
        是为了浪漫,还是为了报复?我又想起那道菜来。



       我越来越爱去吃那道叫做爱情2000年的菜。他只要在就亲自下厨并且亲自上菜。后来他几乎就是为了等待我了。我吃菜的时候他也总是喝着那一杯红酒。我知道了他曾经是北京大学化学系的高才生,毕业后自费去日本读硕士,知识没有学到多少却因为在一家中国餐馆里打工学了一手好菜。回国后什么都不想干又什么都干不了,就借助祖业开了这么一家餐馆。高兴了也亲手下厨做上两道菜:
       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差不多是爱上了那道菜。爱情2000年,真好!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午后,我不知道突然萌发了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对一个人说:“我来这个城市好像已经很多年了,也不知自己终日在什么地方忙碌或者闲荡,我至今都没有去看过香山。”
        这个人就是我说过的那个男人,一个和我住在同一个单元同一层楼房会打老婆又会烧一手好菜的男人。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肖云,喊起来像是小云,有点女孩儿味不是。这时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已经吃完了一顿很不错的午餐。他听完了我的话很自负又很大气地粲然一笑,他笑的样子非常迷人,雪白的牙齿像是两排长势良好的珠贝。他说:“我今天就带你去。”
       我知道他会这样说。我并不知道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是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愿意陪我去某一个地方,我也愿意他陪着我去任意一个地方。感觉就是这样,就像你一步一步地攀上山顶,闭着眼睛享受山风的那种样子,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现在我感觉他愿意陪我去香山,而且我还相信我们的旅行将会是愉快的。香山是一个令我无数次在脑子里描摹过的地方,香山应该是愉快的,香山的愉快应该更加衬托我们的好心情。我不禁眯起眼睛来。
        我没有说错,果然我们一踏上去香山的车子,就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两个人,一个十几年前的大男孩和一个十几年前的小女生。
       “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失散好多年,你就这样突然拍拍门不管不顾地一头撞了进来。”
       “是啊。是啊。所以我还记得住你要带着我去冒险呢!”
       “嗨,你整天拖着鼻涕,两根羊角辫毛蓬蓬的,谁见了都以为是丐帮来了。”
       “你呢,白衬衣上常常涂着蓝墨水,人家说你家是开染坊的。”
       “我最喜欢听你哭鼻子时,那吸溜吸溜的声音。”
       “你只要一吹牛,我就抱住一棵树,害怕被卷走了。”
       “你没有哥哥,受了委屈就来找我,你相信哥的梅花掌。”
       “你没有妹妹,女生一欺负你,你就会找我说:记住,一定要给我报仇啊!”
       “看你说的,我成您的生前好友了。”
       “您的临终嘱托,我始终不敢忘怀。就差给您写《出师表》了。”
       “臣本布衣,鼻涕大侠。”
       “好了,好了,快用你的梅花掌给我捶上一把,我马上就要背过气去了,你可真能编故事。”
       “彼此彼此,你也表现得很不错,超水平发挥,简直应对得天衣无缝。”
       “幸亏我们到了,否则待会儿你就要背我上山了。”
  “不要太肉麻,我投降。”
  ……
      还没有开始爬山就已经乐得肚子抽筋了。
      “这次旅行是早就约定好的。”
      “什么时间?”
      “五百年前,莲花山下。”
       我哈哈大笑,我知道又上了他的当,可不知是怎么的我这个冷心肠的人心里却是暖烘烘的,我倒觉得和这个男人是真有一些前世之缘的。
      我一边吃他给我买的新鲜松子一边半真半假地抱怨咬不动。他伏在我的耳边说,“小姐,你该不是想让我咬碎了给你吃吧?”
      我一乐就把一颗皮儿吐在了地上。我这人是非常有教养的并且有良好的卫生习惯,这一点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作保证。本来松子壳儿是装在手中的一只袋子里,我刚要弯腰去拣,一个老大妈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差不多是从天而降。
       “乱丢果皮儿罚款一元!”
       地道的一口京片子,“大妈,一听您就是地道的老北京,您看您这气魄,哪像是个值勤的保洁员,您老要是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中共党史办的离休干部呢。”
        “一元!”
       我这一招在北京的这几年差不多是屡试不爽,今天却偏偏碰上老人家心情不好,不是可惜那一元钱,挺没面子的不是。我看了一眼可恶的他,本来是想求救却见他一脸的坏笑。
       “大妈,是人民币还是美元?”
       “人民币。”
       斩钉截铁,显然缺乏幽默感。
       “大妈,这是五元不用找了,劳驾您老收好。”
      “站住!找你四元,下次让我看见接着罚。”
      我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转身就把一大把壳儿洒在地上。我对仍在看笑话的他说:“这是一元钱应付出的劳动。”
       “拣起来!一颗一颗地数,一颗一元。”他学着老大妈的声音。我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抓起一把冲他来了个天女散花。我本来是想惩罚他,这些松子壳儿他不捡起来扔掉,我是不会走的。谁知他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他的目光是朝着我的身后看的。我马上知道大事不好,不用转身看了。
       “好啊姑娘,你有钱不是,不用数了,一百元!”
       妈呀,不是一元了,是一百元!关键是肯定要听上几句难听话了,我灵机一动:
       “我身上没有带那么多的钱,你向我老公要好了。”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就绕到他身后去了。他一面说对不起一面乖乖地交了一百元。
        “好好说说你媳妇,再这样罚二百!”
        “哈哈,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尝过给人当媳妇的滋味,挺幸福的,再罚二百也值了。你身上有没有带那么多的钱?”
        “你还想惹事呀你?”
        我又抓起了一把松子做出要撒出去的样子,他迈着他那双训练有素的长腿很夸张地向前跑去,一转身就不见了。我也不去管他只管自己朝山上走去。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手里竟然多了一双鞋,一看就是那种粗制滥造的登山鞋。
        “我的眼力怎么样,三十七码。”
        “你让我穿这鞋?”
        “是的老婆,我们是爬山,不是上T型台。高跟鞋请脱下来。”他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摁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我的眼睛竟然有一点湿润,可我抑制着自己的心跳,仍然用调侃的语气嬉戏:
       “你为什么对我这个坏女人这样好呀?”
       “你是个坏女人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怎么会娶一个坏女人做老婆呢?”
       “给你个棒槌你还真的当针啊。”
       “来老婆,本夫亲自给你换上。”
        我乖乖地坐在那里听凭他的摆布,一股温情的东西通过他的手慢慢地向我袭来。从二十岁被我深爱的第一个男人抛弃就再也没有为另一个男人打动过。二十岁一个人独自出来游戏人生,我自己都不知道游戏了多少个男人,可在这个男人面前我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游戏不下去的感觉。
       他一路上都拉着我的手,我们的脚下是漫山遍野被阳光映得像燃烧的火一样的枫林,我们的头顶是辽阔的蓝天白云。天高云淡,人声渐逝,仿佛在这一瞬间天地之中只剩下我们俩个。我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心莫名其妙地疼。我和他,我们之间却只不过是生命运行中的一次碰撞罢了,我们原本是互不相干的呀。我一向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此时我的心里却涌起一阵难以言述的酸楚。
       他一句话都不说,那种冷寂和忧郁的神情又重新蒙上了他的眼睛,他在思想一些什么样的事情?他的心里包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发现今天的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离婚?”
       他回转头望着我,不知是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还是在奇怪我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为什么要离婚?”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但不沉重甚至有了一点痞子气,这好象在某个地方伤害到了我。我的恶作剧的习气又在瞬间占了上风。
       “你离了婚我想我会嫁给你。”
       “一个大姑娘家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我是个大姑娘?我是个大姑娘吗?有多少人还会这样看我?你怎样看我?你带我出来你心里究竟是把我当作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一个坚强的女人?一个独自出来闯世界的无所不能的女人吗?还是一个随便就可以被人带出来玩儿的女人?我突然之间泪如雨下,我为什么哭泣,为谁哭泣?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今生今世我不再会为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情而哭泣,我哭泣的也许只是被突然触动的一种情怀。但我的哭泣又明明是一种召唤,我希望有个人,也许就是走在我前面的这个人,能够拥我人怀,哪怕他什么都不对我说只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上一次。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哭泣过了,我还是个女人,这个世界太冷,我的心还不够坚强。他并不回头看我,我只是觉得他拉我的手有一些微微的颤抖,他拉着我一股劲地向着山顶爬去。
       尽管我换了鞋子,走到山顶我的脚还是磨了一个血泡,一直走还不知道疼,一停下来就不敢再用一点力气。我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很可笑,我的头发被山风吹得很乱,真可谓衣衫零乱鬓发不整了。我觉得自己这会儿肯定像个丑陋的怪物。我却顾不了这些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完全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这可真正的算是虽然近黄昏,夕阳无限好。我彻底领略了什么是瑰丽什么是色彩斑斓,那种气势磅礴的红艳能把人的心一下子攫住,让你惊喜得透不过气来。如果你没有来过香山,你一定要选择这个时刻,你一定要看看夕阳落日下的枫林。他显然是来过,他显然是见过这种景致的。他只是看着我,仿佛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欣赏这里的景色而是欣赏我的激动。一个问题却固执地占据了我的心头:他来过这里。他和谁一起来过这里?他那时是幸福的吗?他爱他的女人吗?
       “坐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脚。”
       “我不想让你看我的脚,难道你也是这样看另外一个女人的脚吗?”
       “你呀!”
       他把我摁坐在一条石凳上,就像上山时为我换上那双鞋子。
       人的情感却是那般的纤软,打动你的也许就是那样一个细枝末节,在你最需要抚慰时的一句话,在你困惑时一个会心的眼神,在你无助时的一只手。女人,你太敏感,你改变不了你的性情,所以你注定要经受一次次的摧残。
        我的脚被他小心地放在膝盖上,我的敏感的神经又一次被他提起。远处的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眼前的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我们坐在那种露天的缆车上向山下飞快地滑行。因为害怕我把头伏进他的怀里,我说:“你为什么不抱住我?”他像个被我操纵的木偶一样机械地环住我的肩膀。我说:“你为什么不吻我?”他的嘴唇蜻蜓点水一般在我的额头上粘了一下。天啊,他的举止完全像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女人的处子。我这时想到他和他的女人,他若不是心肠过于冷硬一定是有病。他不像是一个冷漠的人,但是,我更不愿意想他是一个带有某种生理缺陷的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爱上了他吗?我很为自己的敏感而好笑,但我却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纯情的男人而深深感动。我宁可载着我们的缆车就这么永远地滑行下去,到天涯海角,到地老天荒,哪怕它会突然间坠入万丈深渊。有他在我身边,我不再害怕。在那一时刻我闭上眼睛陶醉在他的怀抱里。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我们爬香山的那天晚上,我的对面邻居家里好像又发生了一场暴力事件。那天我很累,我回到我独居的小屋连灯都没有打开就倒在了床上。我睡得很痛苦,我一直在那座山上爬行,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有时候有他牵着我的手,我希望他能拉紧我,因为我们脚下的路途越来越艰难。我的日子是缺少依傍的,可是在梦里我却试图要抓到一些什么。我继续着我白天的哭泣,我盼着他回头对我说一点什么,他真的回过头来看我,深情凝眸,为这目光我仿佛等待了多少年,好像这么多年我从没有放弃过我的等待。我迎着面向他扑了过去,我却扑入了一个虚空,我的身体在急骤地向下坠落,我绝望地喊叫,我发出的声音惨绝人寰。我被自己的叫声惊醒,我却发现那呼啸声来自墙壁的另一端。我很累,我大约是太累了,我的脑袋仍然生长在我的肩膀上,我却无力让它为我思想一些什么,我又继续陷入到昏昏沉沉的噩梦里去,稍不留神我就会跌落进万丈深渊。
       此后的许多天我都没有看见他,我在楼下的草地上闲荡的时候却总是和他的女人不期而遇。天凉了,草地上已经开始撒落片片的秋叶,她却仍旧穿着一条有折皱的睡裙和一双破旧的凉拖鞋,像是一个极邋遢的女人。她的脸色却是安祥而平和的,甚至洋溢着某种让人疑惑的期盼。我发现她的脚有一点微微的跛,她的左脚的后脚跟似乎不太敢着地。我说:“他打你?”她警觉地看着我,也许她判断出我是没有恶意的才回答我说:“我不怪他。”她的脸上竟然有一丝娇泥之色。
        “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她好像很为我的突兀而惊讶,但她还是回答了我:
       “我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她的回答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样,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何其相似,几分不解与一丝诡诈。
      “他打你。”
      “我愿意呢。”
       说完她就抛下了我。这次惊讶的应该是我了,我久久都没有回复我诧异的眼睛。
       一晃就过去了许多天,我下班回来就蜷缩在我的小屋里,百无聊赖地打发我日复一日的光阴,一天和一年根本没有任何差别。连对面的打斗似乎都停止了,我突然觉得那种撕裂样的尖啸也是一天里的彩头,习惯了的不正常的状态恢复到正常秩序反而让人无从适应。宛如适应了黑暗的人反倒见不得光明。我好像觉得对他们有了一点新的理解,这种理解却又让我生出一些不健康的失落。
       正当我不知道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失意的时刻,那种久违的喧闹像是听到了我的召唤应声而起。这一次我醒着,但是我却徘徊在他们门前踌躇再三,我不知道该叩响这扇诡秘的门还是该躲到一个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的地方去?那女人却尖叫着从里面冲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伤,她显然是经受不住这场暴力的继续。我清醒她的每一次逃逸都会是疼痛的忍受力达到了极限。女人跑走了,女人走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从里面走出来,他更像是一头狼,血红的眼睛里还保留着撕咬时的残暴,搏斗结束了却没有胜利的喜悦,惶惑和无助让他几乎不敢与我对视。这种照面的方式令我们双方都觉得很尴尬。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她自己会回来的。”
  “你总是这么自信?”
       “她会回来的。”
       他反过身去关上了他的房门,我想他是不想再听我说些什么。
       那一晚我久久都不能人睡,我的耳朵始终在谛听墙壁另一面的声响。那女人终是没有回来,午夜时分,大约是午夜时分,我的房间没有钟,我从来都懒得去看放在皮包里那只不讨人喜欢的廉价手表。我的房门被人叩响,迟疑、胆怯又带着一点恳求。我打开了门,我知道是他。既便不是他我想我也会打开我的门,这扇终年孤寂的门,哪怕叩响它的是个歹徒我大概也会乐意与他交谈一番。况且除了我自己我也没有什么更值得让人侵袭的财富了。
       “我可以在你这待一会儿吗?”
       “这次轮到你就这样拍拍门不管不顾地一头撞了进来。”
       他没有应答我不合时宜的幽默,径直走进来坐到沙发里。他的头发蓬乱着,衬衣的左前面有一大块污浊的痕印,右边的袖子向上撕开了很长一段。
       “有酒吗?”
       我给他斟满了一只高脚杯红酒,同时也为自己注满了另一只杯子。我喜欢看他喝酒的样子,忧郁、若有所思,又好像在怀念一个时代的逝去。
       “再给我一点好吗?”
       “还有吗?”
       好像一个夜晚就只有这一种声音,我们一杯杯地注满再一杯杯地喝干。夜静有点失真,远处偶尔传过来一声嘶鸣反而更加衬托了它死寂样的虚空。
      “你要走吗?”
       我想这也许不是我的本意,可我的本意是什么呢?他没有站起来,从他埋进沙发的肩胛上发出一阵可疑的抽动。他分明是在哭泣,像一个无助的孩童,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哭泣和一个哭泣的男人。这当然要排除一些画面中的做戏。我走过去把他的头揽在我的胸前。
       “妈妈,别让我走,求你。”
       他呼唤我什么?妈妈。我全身的细胞迅速地被母性的温情占据。我的孩子,我的亲人,我的所有的孤独和委屈。我们拥紧在一起,眼泪和唾液组成腥甜的混合,这特殊的气息诱发了我们身体内部时刻潜伏着的欲望。灵魂和灵魂纠缠,感觉与感觉碰撞,我们的本能将我们的生命一次次推向高潮。
       我们累了,我们在极度的亢奋之后死一样地相拥而眠。醒来时他已经消失,如果不是身体的满足和疼痛,我会再次怀疑我的思维系统出了故障。我看到了那只酒杯,他用过的那只酒杯。我拉开窗户的帘幕,让阳光穿透我手中的杯体,杯子里还残存着的红酒在光照下发出玛瑙一样璀灿的光芒。我仰头喝干了杯中的残酒,顷刻之间它们就化作了红泪从我的眼睛里滚滚而出。
       我不知道我一共睡了几天,做了多少个新鲜或者陈旧的梦。我醒来了,我开始收拾我的行装。我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要去多久,但我已经想好,收拾完行装,我就必须上路。
       我给了我自己足够的时间,在这足够的时间里我重新包扎好自己,我相信我的勇气已经能够抵挡任何一种磨砺。我回来了,我终于回到了我久违的居地。看电梯的大妈仍然用那种令我发毛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从来不和我说话,我的一切行为都让她生疑。
       “九楼?”
       “九楼。”
       如果不是电梯里就只有我和她,我真不敢相信她是对我说话。
       “好久没在九楼停过了。”她看着电梯上闪烁的数字,叹了口气说。
       “怎么,他们搬走了吗?”我突然有一种山中才数日,世上已百年的沧桑感。
       “不知道。反正没人在九楼住了。除了你。”
       我不清楚我是怎样走回我的屋子的。
       这一次我睡的时间可能更长,等我从屋子里走出来,外面的树叶完全掉落干净,那些干硬的枝叉像铁条一样戳进我的胸腔,我原以为它不会再能够感知疼痛,可这种疼痛却似要穿透我的灵魂,但我知道这种疼痛很快就会过去。是的,很快。对面的房子用沉默对峙着时间,像一个狡黠的老人。人们很快便会忘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这个城市是个健忘的城市。当我伏在我的小阳台上望着楼下那些喜气洋洋的人群,我也开始怀疑我的记忆,我疑心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我的一段虚妄,因为除了健忘这个城市还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虚妄的地方。
       而且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一根指头,在午夜时分来叩响我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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